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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吴起

他一人之身,集兵、儒、法数家之长,从一介布衣,一步步登上了大国卿相的高位,他是那个时代的传奇。

给墨家最为沉重一击的是吴起,准确地说,是吴起的死。

吴起是战国初期最著名的战将,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军事家。他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场,全胜六十四场,其余都是平手,没打过一次败仗。这位真正的战神,还为后世留下了一部兵家必读的《吴子兵法》。他曾经拜儒家大师曾申为师,潜心钻研儒学经典。到了晚年,他又在楚国推行变法。如果楚悼王迟死数年,也许后来统一天下的就是楚国了。他一人之身,集兵、儒、法数家之长,从一介布衣,一步步登上了大国卿相的高位,他是那个时代的传奇,那是个可以造就传奇的时代。

韩、赵、魏三家分晋,春秋结束,战国开始。首先崛起的是魏国。而魏国的崛起,是因为大胆革新、知人善任的魏文侯。吴起,是魏文侯的军魂。

吴起的主要任务,是攻打秦国。在他的进攻之下,秦国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秦国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被他牢牢地关在槛柙(jiàn xiá)之中。可是魏文侯死后,他的儿子魏武侯听信谗言,把吴起逼走了。吴起一走,也就把秦国这头猛虎放出山来,天下诸侯再也无人能够抵挡了。可以说,早在公元前三八三年,吴起流着泪离开黄河岸边的时候,已经注定了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灭六国的结果。

吴起的出场,始于一场致命的搏杀。

时间仿佛静止了,空气里弥漫着血的味道。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所有围攻他的人都死了。他把剑上的血擦干,插回鞘中。

《史记》上说:“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

逃亡之前,吴起赶回家,匆匆与母亲告别。母亲一直把他送到帝丘外城的东门,吴起卷起衣袖,在胳膊上咬了一口,这是发誓的一种形式。他对母亲说:“如果做不到卿相,我决不再回卫国。”

发这个誓是有原因的。吴起的父亲早就不在了,给家人留下了千金财富。吴起不愿继续经商,一心想要脱离这个阶层。他一边练武求学,一边求仕为官。几年下来,花光了家中的积蓄,却是一无所获。万念俱灰间,又受到乡里人的嘲笑,争执之下,受到众人的围攻,彼此大打出手。没想到一番拼杀之下,竟然杀了几十条人命。现在,只有亡命他乡了。

母亲一直站在城门口,望着吴起的背影。背影越来越小,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上。

这一年是公元前四一五年,吴起二十五岁。吴起迈开大步一直往东,他要去鲁国。到鲁国,要走四百里。

此时,孔子已经去世六十四年,孔子的学生曾参也已经去世二十年。在鲁国广收门徒的,是曾参的儿子曾申。吴起投到了曾申门下。因为吴起聪颖好学,曾申除了教他儒家经典外,又专门把《左传》传授给他,据说这是曾申从左丘明那里学到的。《左传》之中,有着众多对于战争的记载,这让吴起很感兴趣。他日夜苦读,学问也是一日千里。

美好的时光是如此短暂。才一年,吴起就被曾申逐出了师门。

有人从卫国来告诉吴起,他的母亲去世了。吴起大哭一场,然后擦擦泪,又捧起书卷,继续埋头攻读。曾申知道了,勃然大怒。曾申和父亲曾参,在孔门是以孝道著称的。母亲去世,吴起竟然不回去奔丧,这是大不孝。

吴起不是不想回国奔丧,而是不能回国。他是一个逃犯,回国之后,必然会被逮捕处死。另外,在跟母亲告别时,他曾经发过誓。现在一事无成,他也没有脸去见死去的母亲。可是这些,怎么向老师曾申解释呢?吴起只能承受老师的惩罚,默默收拾好行李,离开曾门。

此时的鲁国,名人学者云集,曾申、子思、墨翟、鲁班,都是名闻天下的大师,个个弟子成群,整个都城都是弦歌讲学之声。吴起依然待在鲁国,只不过,他不再拜师,而是自学。也不再在儒学上用功,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钻研兵法了。

鲁国虽然人才济济,但它太小了,常常受到大国的欺凌。公元前四一二年,齐国又发兵攻打,一连攻下两座城邑。带兵的是齐将项子牛,他有一个得力的助手,就是墨子的不肖学生胜绰。鲁国上下十分慌乱。此时的鲁国,儒生无数,可是找不到一个能带兵打仗的将军。虽然有墨子在,可他已经老了。他只是派人给齐将项子牛送了一封信,做了一番谴责而已。

有人向鲁穆公推荐吴起。鲁穆公听他一番谈论,果然通晓兵法,是个将才,于是打算拜他为将。随后,发生了一个千年悬案。

据《史记》记载:“鲁欲将吴起,吴起娶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这是说,吴起娶了一位齐国的女子为妻,鲁国人怀疑他不会真心为鲁国作战。吴起于是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来向鲁国表明自己的忠心。这就是所谓的“吴起杀妻求将”。事实上,齐、鲁两国,世代为姻亲。曾有数代的鲁国国君娶齐国公主为妻。齐、鲁两国的卿相大夫相互嫁娶更是不计其数。春秋战国之时,诸侯之间,同姓不婚。楚女嫁给秦君,秦女嫁给晋主,以美丽著称的齐女更是遍及晋、卫、鲁等各国诸侯。诸侯之间,婚姻往来极其频繁,从来没有因为通婚而影响人才的任用;也不因有着“秦晋之好”,而放弃战争。所以因为妻子为齐女而不肯用吴起为将,可能性微乎其微。之所以对用吴起为将犹豫不决,大概是因为吴起出身低微,又被大儒曾申逐出师门,在鲁国已经名誉扫地。吴起在此之前,从未带兵作战,得不到信任是自然之事。设想在鲁国这样一个最讲礼义的国家,如果做出“杀妻求将”这样不仁不义之事,原本想拜他为将的君主,也会打消这个念头。从随后《史记》上关于吴起的记载可以看到,鲁国、魏国、楚国,几乎时时都有人在对吴起进行无中生有的诋毁。那么有人编出这么一段残忍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鲁穆公在齐军强大的压力之下,万般无奈,起用了这个名声不佳的年轻人。

吴起率领的鲁军,是一支失去士气的屡败之军,其中还有许多几乎没有战斗力的老弱病残。吴起随机应变,索性更加示弱于敌,使得齐军轻敌松懈。在齐军毫不设防的情况下,吴起发动突然袭击。项子牛溃不成军,大败而回。

吴起得胜归来,可是不仅没有得到重用,反而被赶出了鲁国。他被驱逐的理由很奇特,一个理由是鲁国是小国,现在战胜了大国,天下诸侯会因为鲁国有了战胜之名,反而会来攻打鲁国。另一个理由是,鲁国与卫国是兄弟之国,吴起是卫国的逃犯,鲁国却重用他为将,这是背弃卫国。

吴起除了一声叹息,无话可说。总之,鲁国是不能再留了。去哪里?

去魏国。

据说魏文侯魏斯礼贤下士,求贤若渴,是个胸怀四海的君主。在他的经营下,小小的魏国,已经成为能够与齐、楚、秦等争锋的一等强国。

魏国是从晋国分裂出来的一个国家。春秋初期的晋献公,有个卫士,叫毕万。在晋国攻打霍、耿、魏等小国时,毕万作战勇猛,立下战功。晋献公就把魏地封给了他。毕万的儿子魏犨(chōu),跟随重耳流亡了十九年。后来在攻打曹国时,他不听重耳的命令,放火烧了曹国大夫僖负羁的家,差点被盛怒的重耳处死。虽然他勇冠三军,后来也就没受重用。魏家的发达,是从魏犨的孙子魏绛开始的。

魏绛是晋军司马,执掌军纪。有一次,一个叫杨干的将领,自恃是晋国国君的弟弟,十分骄横,故意驾车扰乱军阵。魏绛下令把他的车夫杀了,以示警告。晋悼公闻讯十分恼怒,打算派人去杀掉魏绛。经过一位大臣的劝导,晋悼公没杀魏绛,反而予以重用。正是在魏绛的帮助下,晋悼公后来成为诸侯间的霸主。他说:“自从我任用魏绛,八年之中,九次召集诸侯订立盟会,与北方戎狄和平共处,这都是他的功劳啊。”

自此之后,魏家成为晋国最有实力的六卿之一。后来六卿火并,先是范氏、中行氏被驱逐,公元前四五三年,韩、赵、魏三家又合力灭了智氏,瓜分了晋国,于是战国开始。

到了公元前四四五年,魏斯成为魏国国君,魏国开始崛起。这一年,公输般为楚王造出了钩拒。第二年,他又为楚王造出了云梯。楚国磨刀霍霍,准备攻打宋国。幸亏墨子千里迢迢赶过来,才阻止了一场可怕的战争。然而,战火已经开始在整个中原大地上蔓延、燃烧,熊熊不可遏止了。

对抗战火的办法,就是燃起更大的战火。魏斯就在这个时候,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他认为强国的王牌,就是人才。他对人才几乎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因为他,魏国拥有了一个豪华齐整、令人瞠目的人才阵容。他尊子夏为师,以田子方、段干木为友,任用李悝、乐羊、西门豹、魏成、翟璜等为大臣。他们当中,有充满智慧的儒家大师,有锐意改革的法家先行者,有满腹韬略的兵家战将。另外,负责内政和外交的大臣,也是诸侯之中最为杰出的人才。现在,一位即将崛起为军神的儒将,又风尘仆仆地从东方赶来。

魏文侯魏斯相信,人才是国家最为重要的财富。有了人才,国家才有未来。他用人不拘一格,而且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甚至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对人才最为尊重的一位君主。

他的老师子夏,姓卜名商,是孔子的得意弟子。孔子去世后,子夏服丧三年,而后一路往西,来到魏国,在这里授徒讲学,一时之间,西河地区学子云集,其声势甚至超过了孔子当年。子夏的学生李悝,后来做了魏文侯的相国。他从儒学中又化出法家的学说,写了一本书,叫《法经》。他在魏国实践自己的理论,一下子使得魏国变得生机勃勃。后来到秦国进行变法的商鞅,就是传承了他的学问。可惜的是,这本商鞅曾经苦读过的《法经》,后来失传了。

子夏的另一个学生段干木,是名闻天下的高士。他年轻之时,穷困不堪,是个在市井里做牛马买卖的商贩,后来投到子夏门下。段干木学成之后,高洁的德行和深厚的学问,很快就“声驰千里”。喜欢四处结交贤人的魏成,向哥哥魏文侯举荐段干木。求贤若渴的魏文侯亲自登门拜访。没想到,段干木听说魏文侯来了,不想见。此时大门外一片喧哗,躲又躲不掉,段干木竟然翻墙跑掉了。

然而魏文侯对他的敬意一分也没有减少。每次坐车经过段干木门前的巷子时,他都要手扶马车前面的横木,俯首致意。

仆人问他:“君上,您为什么每次经过这里都要行礼呢?”

魏文侯说:“因为这里住着段干木。他这个人,把操守看得很重,即使拿我的君位跟他换,他也不换。他的富有是义,我的富有是财富。他在德行上显耀,我只是在地位上显要。对于这样的贤人,我怎能不向他行礼呢?”

魏文侯的诚心,终于打动了段干木。两人以礼相见。不过段干木仍然不肯接受官位,也不肯拿一分钱的俸禄。魏文侯就经常来探望他,不时向他请教。

两人交谈的时候,魏文侯总是站着,站的时间长了,累了,他也不肯坐下。这是发自内心地对一位君子的尊崇。

过了一段时间,秦国计划攻打魏国。司马唐对秦简公说:“段干木是一位贤者,魏君用极高的礼遇尊崇他,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天下诸侯,魏国恐怕不能攻打吧?”秦简公想了一想,下令撤回部队。所以《吕氏春秋》上赞叹说:“魏文侯可谓善用兵矣。君子用兵,没有人看见军队的举动,已经大功告成。鄙陋之人用兵,鼓声如雷,飞箭如雨,尸横遍野。尽管这样,生死存亡仍然不可料定。因为这种做法离仁义实在是太远了。”

对于子夏的学生尚且如此,可想而知,魏文侯对于子夏本人又是如何敬重。子夏在西河讲学,不仅培养了众多极出色的弟子,还把《春秋》通过弟子公羊高、榖梁赤传给了后世。可以说,子夏一人,在一片广袤的土地上,燃起了文化的燎原大火。而子夏之教,又为魏国建立了巨大的人才优势。

子夏在西河渐渐老去。晚年的时候,因为儿子的死,他哭瞎了双眼。在他最悲苦的时候,他的同学曾参千里迢迢来看望他。两个老人,两位在东西方分头打造着知识王国的大师,相拥而哭。

子夏、曾参的同门子贡,也培养了一个名闻天下的弟子,此时也来到魏国,同样受到魏文侯的敬重。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

这位高士,名叫田子方,卓尔不群,为人孤傲。

有一次,魏文侯的太子魏击在路上遇到田子方,赶紧下车向他行礼。田子方坦然接受了,却没有回礼。魏击很生气,就责问他:“是富贵者可以傲慢待人呢,还是贫贱之人可以傲慢待人?”

田子方说:“当然是贫贱之人可以傲慢待人。富贵之人怎么敢对人傲慢呢?国君傲慢待人,就会失去国家。大夫傲慢待人,就会失去他的封地。我没听过失掉国家的人,还有人拿他当国君的,也没有听过失掉封地的人还有人拿他当大夫的。贫贱之人呢,话不投机,行为不合心意,鞋子一穿就告辞了,到哪里不都是贫贱之人吗?”

魏击呆住了,赶紧向他谢罪。这个魏击一向自满自大,田子方借机挫一下他的傲气。对于魏文侯呢,他一样不给面子。

魏文侯有一天宴请田子方。宴会开始时,先要奏乐。魏文侯精通音律,编钟刚一敲响,他就皱起了眉头:“钟声不协调啊,左边高了。”田子方呵呵一笑。魏文侯听他笑得奇怪,就问他:“先生,您为什么发笑?”田子方说:“我听说,君主应该明于任用官员,不必精通音乐。您精通音乐,我担心您对官员就不会了解了。”魏文侯一听,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忙说:“先生说的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君主的,最重要的是要明白自己的职责。

田子方的话很有道理,态度却随意而傲慢。魏文侯不仅不觉得有伤自尊,反而对他更加尊重。田子方看他如此诚心相待,也就愿意为他治国出谋划策,甚至为他出使了一次齐国。

这是一次相当有意思的出使。齐国是东方大国,魏文侯想与齐国交好,把这个重任交给了田子方。田子方就出发了,据说带给齐国国君的礼物是一只美丽的天鹅。

田子方见到齐侯,送上的却是一只空空的笼子。

他说:“我们国君派我来,给您送一只天鹅。路上天鹅又饿又渴,我放出来给它喂食,没想到天鹅飞跑了,一飞冲天,一去不返。我并不是没钱再买一只天鹅,可是作为使者,怎么可以轻易改变国君的礼品呢?我也想过,是不是拔剑自刎?可是这样一来,就会让人们以为君主看重礼品而轻视人才。我也不能逃走,我如果一逃,就会断绝两国的来往。所以我不敢贪生怕死,大胆前来把空笼子送给您,要杀要剐,听凭您处置。”

齐侯听田子方说完,不仅不生气,反而很高兴,他说:“今天听到你的这番话,可比收到一只天鹅受益多了。我在都城外有一百里的土地,送给你,做你的封地吧。”

田子方说:“我改变了君主的礼品,却要收邻国国君的封地,这怎么行呢?”他拒绝了,向齐侯告辞而去。

用一只空笼子,竟然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外交。田子方再一次让魏文侯惊叹。事实上,这对于田子方,实在算不得什么。在庄子看来,他已经得道了。

有一天,魏文侯与田子方坐着闲聊。田子方多次称赞一个叫谿(xī)工的人。魏文侯说:“您这么赞扬他,他是您的老师吗?”田子方说:“不是,他是我的一个同乡。因为他讲大道很是得当,我才称赞他。”

“那您有老师吗?”

“有。”田子方说,“他的名字叫东郭顺子。”

这位东郭顺子,有人说是子贡的学生,那么田子方就是子贡的再传弟子。有人说,不是这样,他只不过是田子方的另一位老师罢了。不管是谁,总之是一位神龙不见首尾的高人。

“可是,我从来没听先生您称赞过他啊。”魏文侯说。

“他是一位真人,相貌有如常人,内心却如天空般无欲无为。他能随顺物性而保持真性,心性高洁又能容人容物。人与事如果不合正道,他就端正自己的仪态,让人们自己悔悟而改正。我哪里配得上去称赞他呀!”田子方坐直身子,满怀尊崇地说。

田子方走后,魏文侯若有所失,一整天都没有说话。终于,他叹了口气,对面前的侍臣说:“起先我认为圣人的言论、仁义的行为已经高妙到了极点,现在听田子方讲他老师的情况后,‘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埂耳’。”

田子方的一番话,让魏文侯的身子像散掉了,一动不想动;嘴也像被钳住,一句话不想说。他觉得自己原先所学,就如同没有生命的泥人,被水一淋,就化掉了。他甚至都不想再做这个魏国的国君了。

这就是君子的力量。

除了这几位大师之外,魏文侯身边还聚集了一大批能人。现在,吴起又来到了魏国,等候着魏文侯的接见。

“吴起这人怎么样?”魏文侯问李悝。

“我听说吴起是个贪婪好色之人。不过他用兵如神,即便是当年的军事家司马穰苴(ráng jū)也不如他。”

谣言总是快于真相。吴起还没有到魏国,说他的坏话已经先到了。不过吴起并非“贪而好色”之人。魏文侯虽然重视人的才干,可是被李悝这么一说,对吴起首先就有了不良印象。不过,还是先见见吧。

吴起穿着儒服来见魏文侯。魏文侯本人就是儒门中人,魏国儒学正盛。吴起虽然被曾申驱逐出门,也还算是儒生。这身打扮,在此时的魏国,算是比较得体的。

吴起说:“我希望与主君谈一谈兵机谋略。”

魏文侯摇摇头说:“我对用兵打仗不感兴趣。”他已经对吴起有了偏见,见面才说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

吴起很不高兴,当即就说:“主君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呢?您不停地在制造兵甲,打造战车。可是您又不去访求善于使用它们的人,这就像孵雏的母鸡去与野猫搏斗,吃奶的小狗去与老虎角逐,虽然有拼斗之心,但必然是自取灭亡。贤明的君主应该对内修文德,对外治武备。面对敌人不敢进攻,谈不上义。等到阵亡将士的尸骨僵硬再悲伤怜悯,说不上仁。”

魏文侯一听,吴起说得在理。于是亲自摆下宴席,让夫人捧着酒器,在庙堂上宴请吴起。两人一番畅谈,魏文侯当即任命他为大将,驻守西河。

吴起受命,飞马直奔西河前线。

吴起前去的西河与子夏教学的西河不是同一个地方。据钱穆先生考证,子夏设教的西河,在魏国都城安邑往东九百多里的安阳附近。而吴起驻守的西河,是安邑西边黄河西岸的一片土地。这里是魏、秦两国的边境,距离魏国的都城只有两百多里。守住西河,魏国则安宁;西河失守,魏国则危险。这是一个事关国家安危的重任。

此时,魏国在黄河西岸已经攻克了繁庞城。这座城像一根孤零零的钉子钉在秦国门口,随时都可能被拔掉。吴起如果守不住,就一无所有,即使逃得了性命,也会从此湮没无闻。

吴起才三十岁,初来乍到,与手下的兵将不熟悉,不相知,也无情感,治军从哪里下手呢?

首先是同甘共苦。他的住处和士兵们一样,甚至比他们还要简陋。他把房子建在军营之中,随便找一块地,简单搭一个棚子,屋里的田埂都不铲平,屋顶就盖一些树枝,能挡风霜就行。这一下子就与士兵们拉近了距离。在等级森严的战国初年,吴起的举动,可谓石破天惊。

不止如此,《史记》中说,吴起与士兵们同衣同食。睡觉的时候,不铺席子。行军的时候,不骑马,不乘车,自己背着粮食行军。有个士兵身上长了疮,吴起竟然亲自帮他吸出疮里的脓来。司马迁说:“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魏文侯终于明白,吴起并不是一个“贪而好色”之徒了。

吴起认为,士卒的死伤,常常是因为缺乏作战的技能。部队打败仗,往往是因为不熟悉作战的方法。于是花大力气训练士兵。据说吴起通过魔鬼般的训练,打造出了一支有着超强战斗力的特种部队,叫“武卒”。

《荀子·议兵》篇说,魏国的武卒,身上披着三层重甲,头戴铁盔,能开十二石的强弩,身背五十支弩矢,手拿着长戈或铁戟,腰悬利剑,还要背负三天的作战粮草。他们半天就能行走一百多里。这是当时最为精锐和彪悍的军队了。

部队操练完毕,吴起开始向秦国展开进攻。

部下向他呈上一支锋利的宝剑,吴起摆摆手:“拿回去,我不用剑。”

吴起认为,大将军必须文武兼备。仅仅作战勇敢还不行。只凭勇敢,就会轻率作战。好的将领要重视的是五件事。一是“理”,治理大部队如同治理小部队一样。二是“备”,部队一出动,就要如同遇见敌人一样警惕。三是“果”,临敌时,将生死置之度外。四是“戒”,战胜敌人后,要像刚开始作战一样不骄不躁。五是“约”,作战命令要简明扼要,清晰果断。他说:“将军主要负责执掌旗鼓,指挥部队,随时解决战争中出现的问题。至于拿一把宝剑杀敌,不是将军的事。”

两军摆开阵势,魏军鸦雀无声,静等号令。一个勇士突然冲杀出去,飞一般冲到敌阵之中杀死了两个秦兵,耀武扬威地跑了回来。吴起大怒,喝令立即把他斩首示众。

吴起早有命令,擂动战鼓就前进,敲响金铎就停止;第一次吹响笳笛就行动,第二次吹响笳笛就集合;不听从命令就斩杀。这个士兵虽然勇敢,然而抗命出击,所以不得不斩。

这一刻,魏军成了无坚不摧的铁军。

仅仅两年,吴起率军横扫秦军,一连夺取了临晋、元里、洛阴、郃(hé)阳等五座城邑,打到了秦国的重要据点郑,一口气占领了秦国五百多里的土地,把秦军死死地压到了华山以西的狭长地带。秦国蜷缩着,完全动弹不得。

魏国把新占领的这片土地设为西河郡,以吴起为郡守。

西部的战事刚刚平息,北方的战事又起。这一次,魏文侯进攻的是中山国。魏国的北边是赵国,赵国的北边才是中山国。

中山国是狄人所建,最初的时候,叫鲜虞。春秋初期,它曾经攻破邢国,占领卫国。后来由于齐桓公的出击,才挽救了这两个国家。到了春秋中后期,与鲜虞作战的,主要就是晋国了。晋昭公的大将荀吴,曾经攻破鲜虞的都城。后来鲜虞人在一个地势险要的地方重新建国,因为城中有山,所以叫“中山”。到了春秋末年,晋国上卿荀瑶,也就是那位强大的智伯,开始吞并中山国。他先对中山国的属国仇由动手。因为到仇由路险难行,智伯就铸造了一口大钟,说要送给仇由国君。仇由国于是“斩岸堙溪”来迎接大钟。路通了,只过了七天,智伯就灭了仇由。随后,晋军又向中山国本土进军。不过晋军虽然一连占领了中山国的几座城邑,因为发生内战,攻势就停止了。不久之后,韩、赵、魏三家灭了智伯,晋国分裂。原本濒临灭亡的中山国重新振作,开始成为赵国的心头大患。

此时韩、赵、魏三国中,魏国最为强大。魏文侯认为,如果三国自相残杀,就会自取灭亡。只有彼此团结,一致对外,才能发展壮大。所以当韩国请求联合魏国进攻赵国时,他拒绝了。赵国请求与他联合,一起进攻韩国时,他也拒绝了。被拒绝,是让人十分恼怒的。可是后来两家知道魏国两不相帮,一心求和,于是都与魏国结好,并且乐意追随魏文侯。

现在,魏文侯打算攻打中山国,一举消灭这个数百年来的北方威胁。

魏国派出的主将,是乐羊。战国后期的名将乐毅是他的后代。乐羊也是平民出身,当时是魏国大臣翟璜的家臣。翟璜有着一双识别英才的慧眼,这次推荐乐羊为攻打中山国的大将。魏文侯用人不拘一格,竟然同意了。他同时命令吴起从西河率军出发,配合乐羊攻打中山。

吴起参与中山之战的事,记录在《韩非子》中。书中说,有个士兵得了疮疽,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就会死去。吴起跪在地上,亲自帮他把疮里的脓吸了出来。这个士兵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由得大哭起来。人们就问她:“你儿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将军亲自给他吸脓,你为什么还哭啊?”她抹着眼泪说:“上一次,孩子的父亲也得了疮疽,吴起给他吸脓,他拼命作战,最后死在了战场。这一次,我的儿子恐怕也要战死了。”

在攻打中山国的将领当中,还有一位著名人士,叫西门豹。这位西门豹,后来被魏文侯派去治理邺。当地权贵以为河伯娶亲为名,压榨百姓。西门豹就顺势演了一场戏,把巫婆和地方的三老扔到河里,让他们给河伯送信。当地的官员和长老吓得魂不附体,这个使得地方凋零贫困的恶习一下子就破除了。之后,他又开挖了十二条水渠,引来漳水灌溉农田。邺地在西门豹的治理之下,很快变得兵精粮足。《史记》上说:“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几可谓非贤大夫哉。”

有乐羊、吴起、西门豹统率的魏军,实力自然非常强大。可是攻打中山国,还是遇到了出乎意料的困难。

中山国不仅地势险要,而且武器先进,战力强大。他们训练了众多作战勇猛的“力士”。每次作战,力士都冲锋在前面。他们身穿铁甲,手执铁杖,一击之下,能把对手连甲带人击碎。所以乐羊的进展非常缓慢。另外还有一个致命问题,乐羊的儿子在中山国为官,现在被抓捕了。中山国以他为人质,逼乐羊退兵。乐羊进退两难。

事实上,乐羊并没有选择。因为他并没有退兵的权力。擅自退兵,一定会被魏文侯斩杀。

战事一直拖了三年。中山国山穷水尽,绝望之中把乐羊的儿子杀了,做成肉羹送给他。乐羊又痛又怒,在军帐中喝下一杯肉羹,击鼓传令,拼死攻城。

中山国的做法反而激起了魏军的士气,中山国终于被攻破。这一年,是公元前四〇六年。

魏文侯听到捷报,感慨地对大臣睹师赞说:“乐羊为了我的国家,竟然吃了自己儿子的肉啊。”睹师赞却很不以为然,他说:“连儿子的肉都吃,还有谁的肉他不敢吃呢!”

在魏国的朝廷当中,像睹师赞这样反对乐羊的不在少数。

乐羊一战成名。回到都城,向魏文侯报告军情时,他情不自禁地显出夸功骄傲的神色。魏文侯看了看他,回头对主管文书的官吏说:“把群臣和宾客们献的书信都拿过来。”官吏搬来两只大箱子。魏文侯让乐羊打开箱子,看这些书信。乐羊一件一件翻看之后,不禁满头大汗。每一封书信都是对他攻打中山国不力的指责。

乐羊转身退下几步,向魏文侯行礼说:“攻下中山国,不是我的力量,是君主您的功劳啊。”

魏文侯是个贤明之人,他并没有因为大臣们的谗言而苛待乐羊。他把乐羊封在中山国的灵寿。有人说这是排挤乐羊,其实,这是对他的倚重。中山国远离魏国本土,民风强悍,四面皆敌,如何守住是一件极为困难之事。所以,魏文侯派了太子魏击,亲自为中山君,并且让他最为器重的大臣李悝去帮助太子治理。而这片新土地的安危,就靠大将乐羊维系了。所以他才让乐羊留在中山国。有他们三个人在,中山也就固若金汤了。同时,有了中山这个棋子,赵国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也就不能成为魏国的敌手了。

此时,魏国西攻秦国,秦国无还手之力。北灭中山,戎狄远避。韩、赵两国也以魏国马首是瞻。魏国成了一等的强国,可是它和韩、赵两家,是私分晋国,并没有得到周天子的承认,所以还不是名正言顺的诸侯。这件事,又不能自己去索要。魏国于是联合韩国、赵国,往东向齐国发动进攻。

此时,齐国的君主是齐康公,他完全是田和的傀儡,也是姜姓的最后一任齐国君主。十多年后,田和索性把他驱逐到了东海之滨,自己做君主了。

齐国哪是韩、赵、魏联军的对手,国境上的长城一下子就被攻破了。齐军大败。齐康公被逼之下,陪着韩、赵、魏三国国君一同去朝见周威烈王,请求天子封这几位为诸侯。毫无实力的周天子能怎样?只好同意。也就是从这时起,此前为了方便一直称为“魏文侯”的魏斯,才正式成为诸侯。同时赵君籍为赵烈侯,韩君虔为韩景侯。这一年,是公元前四〇三年。司马光认为,礼是帝王统治的基础。正是因为周天子迫于压力承认了三家分晋,坏了礼,这就决定了周王朝对天下完全失去控制,并最终灭亡。这件事是“礼坏”的一个典型,他于是把这一年作为《资治通鉴》的开篇。

公元前三九六年,一代贤君魏文侯去世,儿子魏击继位,这就是魏武侯。

此时,吴起在西河已经驻守了十四年。由于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而且在这里推广魏国的新法,他很得西河的民心。如此一来,他的兵员和给养,都得到了就地补充,实力越来越强。甚至连百姓也被他激起了强烈的斗志,愿意为他奋力作战了。

秦国在边境上设了一个军事哨所。如果不去管它,对种田的百姓是一个大威胁;如果攻打它呢,又犯不着出动军队。吴起在城的北门摆了一根车辕,贴出告示说:“如果有人把它扛到南门,我将赐给他上等的田地和住宅。”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相信有这样的美事。有人说,管他呢,我来扛,大不了白跑一趟。等他送到南门,吴起立即照承诺给了赏赐。过了几天,吴起在东门外放了一石赤豆,同样发布命令说:“若有人能送到西门外,赏良田美宅。”众人闻讯一个个争抢着来搬运。于是,吴起下令说:“明天进攻秦军哨所,先攻入的,授以大夫之位,赐田宅。”第二天,吴起一声令下,老百姓个个奋勇争先,很快就拿下了这个哨所。自此之后,只要吴起发布命令,百姓无不踊跃听令。吴起对西河的治理,让秦国又惧又恨,只好一退再退。吴起的威名,也由此震动四方诸侯。

魏武侯新继位,吴起在等待一个消息。此时魏国的一班贤臣,都已经先后病故。吴起认为相国之位,非他莫属。谁知道,最后消息传来,登上相位的,竟然是名不见经传的商文。大概是因为他的出身是贵族。吴起相当不服,于是径直来见商文。

“难道为国效力,也有命这回事吗?”吴起开门见山地问道。

“什么意思?”商文很诧异。

“率领军队,让士兵们愿意殊死作战,让敌军不敢进攻,你与我谁行?”

“我不如您。”商文说。

“治理百官,亲近万民,充实国家的府库,谁厉害?”

“我不如您。”

“驻守西河,秦兵不敢往东侵犯,让韩、赵两国跟从我国,谁厉害?”

“我不如您。”

“这三方面,你都不如我,为什么你的位置却比我高呢?”

商文说:“君主刚刚即位,百姓对朝政有疑虑,大臣还没有亲近,这种时候,应该由我主政,还是由您来主政?”

吴起想了一想,叹口气说:“你来吧。”

事实上,魏武侯一反魏文侯重用平民贤才的方略,重新回到了重用贵族的老路。这可能有贵族势力反扑的原因,也可能跟魏武侯个人的喜好有关。在此情况下,吴起得不到重用,也就可以理解了。经商文这样一说,吴起也明白,不是能力的问题,是身份的问题。贵族大臣之所以依附商文,还不是因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吴起再次回到西河。时隔不久,魏武侯就来了,他要来看看这片土地吴起到底治理得怎样。

吴起陪着魏武侯一行,坐着大船,沿着黄河顺流而下。

“这里山河壮美,地势险峻,真是我们魏国之宝啊。”魏武侯一边看两岸风光,一边感慨地赞叹道。

“这就是我们魏国强大的原因啊。如果善加经营,一定能成就霸主的大业。”陪侍在一旁的大臣王错奉承道。

吴起看了看他:“主君的话,是危国之道。而你又附和他,更是增加这个危险。”

魏武侯一听,脸色大变,生气地说:“说说你的道理。”

吴起说:“在德不在险。当年,夏桀商纣,都有险峻的山河,可是由于不修仁政,最后都灭亡了。如果不修仁德,这条船上的人,都可能会成为您的敌人。”

魏武侯一听,点点头:“嗯,说得好。”

好吗?未必。魏武侯一向自视甚高,自以为是,因为这个缺点,曾经被田子方呵斥过。即位之后,在朝廷上与大臣议事,大臣们都说不过他,他退朝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吴起也曾举楚庄王自省为例,直言不讳地批评了他。现在又当面给他难看。魏武侯虽然容忍下来,可是并不见得有多喜欢。最严重的是,吴起也因此得罪了小人王错。他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不管怎么说,魏武侯在军事上还是器重和倚仗吴起的,也因此与吴起有着许多次非常深入的对话。一本《吴子兵法》,主要内容都是吴起与魏武侯关于军事问题的问答。

书中提到,有一次魏武侯问吴起:“严明赏罚,就可以打赢战争吗?”

吴起说:“还不行。要发布号令时,士兵‘乐闻’;兴师动众时,士兵‘乐战’;两军交战时,士兵‘乐死’。这样才行。”

“那怎么才能做到这样呢?”

吴起说:“这样,你举办一次宴会,招待有功之人,同时让无功之人也参加。”

魏武侯于是在祖庙中摆下盛大的宴会。座位有三排。第一排坐着立有上等功劳的人,他们的面前摆放着贵重的器皿、丰盛的酒食。第二排坐着立有次等功的人,他们面前的器皿与酒食略微差一点。第三排坐着无功之人,虽然面前也有酒食,可是没有贵重的器皿。宴会结束,在祖庙之外,又对有功之人的父母妻子,照功劳大小进行赏赐。而后每年都对牺牲将士的家属也给予赏赐和慰问。

三年之后,秦国出动五十万大军攻打西河的阴晋。魏国士兵得知消息后,不等官吏们动员,就主动穿戴好盔甲,准备抗敌。吴起从他们中间选出没有立过军功的五万人,外加战车五百辆、骑兵三千人,亲自率领,前去迎战。结果五十万秦军被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回。军事家尉缭赞叹说:“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

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这些年来,吴起一直驻守在西河,一边对秦国敲敲打打,一边用心钻研《左传》。他把自己对于历史、政治、军事、文化等方面的思考,都寄托在这本书中。他在左丘明、曾申的基础上,终于编出一部完整的《左传》。完成之后,吴起把它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吴期。后来,吴期又传给了楚国的铎椒。铎椒再传给虞卿,虞卿最后传到了儒学大师荀况的手中。《左传》就此流传于天下。

公元前三八三年,魏国的相国商文去世。这一次,魏武侯依然没有用吴起为相。他任用的,是另一个贵族公叔痤(cuó)。公叔痤本是韩国的贵族,娶了魏国的公主,也因此得到了魏武侯的重用。他早就听说吴起与商文争相的事,现在,他的资历还不如商文,心中对吴起就有了很大的畏惧,担心他会争夺相位。

公叔痤的一个仆人知道了主人的心事,就跟他说:“我有一计,一定能除掉吴起。”

公叔痤听他说完,连连点头。

公叔痤对魏武侯说:“吴起是一位极有才干的贤人,四方诸侯都想得到他。我担心有一天,吴起会离开我们魏国啊。”

“那怎么办呢?”魏武侯问。

“可以试着把公主嫁给他。如果他接受了,说明他会留在魏国不走。如果他不接受,就表明他要走了。”

魏武侯觉得这个计策好。

公叔痤回到家中,派人请吴起来家中做客。相国相请,自然要给面子。吴起来了。宴席之上,公叔痤对吴起既恭敬又热情,并且让自己的公主夫人出来向吴起敬酒。这位公主,竟然当着吴起的面,轻贱公叔痤。而公叔痤呢,一直小心地赔着笑脸。吴起看在眼里,心里很不舒服。

没过多久,魏武侯召见吴起,表示要把公主许配给他。吴起一听,想起公叔痤家中一幕,连忙推辞。吴起一走,魏武侯不禁冷笑数声。

这时候,那位被吴起当面羞辱过的王错,也出面诋毁吴起,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喋喋不休。魏武侯下定决心,解除吴起的兵权,把他召回都城。而接替吴起的,就是这个王错。

吴起平静地交出了兵权。不过他知道,如果听命回到都城安邑,必然性命不保。他带了几个随从,驾好车,连夜离开西河。

行到黄河东岸的岸门,吴起停下车,久久回望着黄河对岸的那一大片土地,眼泪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在这里,他生活了二十七年,这是他建功立业的二十七年,也是他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二十七年。可是现在,就要永远地离它而去了。他也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车夫问吴起:“将军,以您的心志,舍弃天下如同扔掉一只旧鞋。怎么今天离开西河,竟流下眼泪呢?”

吴起擦了擦眼泪,回答说:“你不知道。如果君主信任我,使我尽我所能,我能让他成就王业。现在他听信谗言,不再信任我,西河被秦国攻占的日子不会久了。魏国也将从此削弱了。”

多年之后,那个中伤并替代吴起的西河守将王错,果然在这里被秦军俘虏了。《史记·秦本纪》上说:“秦孝公二十四年,与晋战雁门,虏其将魏错。”晋就是魏国。雁门是岸门,在今天的山西河津。魏错,就是魏将王错。据说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时最得力的大将王翦、王贲就是王错的后代。

吴起摆一摆手,让车子出发,离开岸门,直奔楚国。

此时楚国的君主是楚悼王。那位与墨子和鲁班打交道的楚王是楚惠王。惠王的儿子是楚简王。楚简王的儿子是楚声王。楚声王的儿子是楚悼王。

楚国王公贵族众多,分封了许多国土。大臣专权,甚至连楚悼王的父亲楚声王,都被人派刺客杀死了。至于游手好闲、专于享乐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偌大一个国家,已经变得老态龙钟,在战争之中,也是连吃败仗,不久前接连丢失了大梁、榆关两处重地。这个被魏国抢走的大梁,后来成了他们的都城。对于这种困境,楚悼王十分清楚,由于无可用之才,他想改变,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在此时,有人来报,吴起求见。

楚悼王一听,喜出望外。

楚王先是任命吴起为宛地的郡守,让他小试牛刀。不久,楚王便任命他为相国,主持楚国国政。

吴起上任之后,立即开始雷霆万钧的变革。

他首先削减贵族的爵位,缩小他们的领地,减少他们的属民,甚至强迫他们迁移到地广人稀的边疆去。以此减轻平民的赋税,壮大国家的实力。

然后,他精减政府机构,罢黜无能的官吏,申明法令,变革风俗。

再一项,吴起更为拿手,就是整军练武,“砥砺甲兵”。

吴起变法不久,楚国立即变得面貌一新。国力增强了,军力也变得强盛。吴起亲自挥兵,向南平定了百越之地,向西逼退秦国,然后向北——收复失地,剑指魏国。

魏国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痛苦。

魏武侯为了帮助卫国,与赵国开战。赵国于是向楚国求救。于是,吴起率领楚军,给魏国带来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吴起率军直奔魏国的要害,先是与魏军在州地大战,然后进攻梁门,并把军队驻守在大梁西北的林中。如此一来,魏国河内地区与河东都城之间的联系被他切断,魏国一下子陷入险境之中。

吴起再一次来到黄河岸边。然而这一次,他是楚军的统帅。原本远不是魏军对手的楚军,在他的打造下,忽然成了一支势不可当的雄壮之师。

这一年,是公元前三八一年,吴起来到楚国才两年多。可是,留给吴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在这一年,吴起最有力的支持者,楚悼王去世了。

楚悼王重病,吴起从前线回到都城。楚悼王去世的时候,吴起就守在他的身边。

如果说墨子救治天下的药方是“兼爱”,那么吴起救治天下的药方就是“廉平”。司马迁说他“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他的变法,极大程度上剥夺了贵族的特权,迫使他们自食其力。两千多年前的吴起,就把平等与公平,当成他治军治国的理念。然而拥有特权的是一个庞大而顽固的阶层,他们对他恨之入骨。魏国的贵族逼迫他亡命他乡,现在楚国的贵族,又将置他于死地。

他们在静静地等待着,等着楚悼王的去世。

楚悼王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就在宫中,在楚悼王的尸体旁边,迫不及待地向吴起下手了。

七十多人,把吴起团团围住。他们知道吴起的武艺,虽然人多势众,却没人敢靠近他,一个个在远处张弓搭箭,瞄准吴起。

吴起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箭如飞蝗一般射来。他跑向楚悼王,趴在他的身上。乱箭如雨,吴起满身是箭,楚悼王的遗体上也是箭。

吴起死了,射死他的贵族们还不解恨,又把他的尸体处以车裂之刑。

在平民默默无声的时代,吴起突兀地为他们树起了平等公平的旗帜,现在,他倒在了他的旗帜之下。

得手的贵族们终于可以庆祝了。

楚悼王死后,其子熊臧继位,这是楚肃王。

依照楚国的法令,凡是伤害楚王尸体的,一律处死,并且罪及三族。楚肃王下令,搜捕所有现场射箭之人。

《史记》上记载:“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吴起竟然以他的死亡方式,诛灭了所有的仇人。

在这些被连坐灭族的人当中,有一个是阳城的封主,人称阳城君。他在离开阳城的时候,把一块弯弯的玉璜分成了两半。一半交给他的好朋友孟胜,作为信符。他请孟胜为他守城,约定只有凭另一半玉,才能把城交出。楚王下令剿杀的时候,阳城君逃跑了,跑得无影无踪。楚王于是出兵攻打阳城。孟胜为了守信,不肯交城,与楚军血战。孟胜是墨子的弟子,在墨子去世后,被任命为墨家的钜子。在吴起死后不久,孟胜与一百八十多个墨家弟子,战死在楚国的阳城。这对墨家,是一个极为惨重的损失。

吴子的廉平与墨子的兼爱,原本是济世的良方,可是过了两千年,离我们却越来越远,甚至变成了枯燥乏味、玄而又玄的哲学了。人们已经不去在意,那写在竹简上的淡淡的墨迹,曾是他们心头最热的血。 uxm4T3mDf9ZcgYTvBaug0NoUSJIXIIfL/G8CzyaPxC2cD88larnfKVQEQKRQOM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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