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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郑庄公

他不为已甚,从容自如,用一种高明的手腕,挑战了原本天经地义的道德与秩序。

当春秋的帷幕缓缓拉开之时,舞台上只有一些匆匆过客,主角没有出现。舞台的背景是一幅宽阔的长卷,长卷是写意的,在时光之风的吹拂下,充满了动感。高山、城池、兵车、烽火,被一种紧张的氛围浓浓地笼罩着。

周王朝的都城已经迁到了成周洛邑。从周公姬旦营建,到周平王迁都于此,周朝在洛邑经营了二百八十年。此时的洛邑,宫阙壮丽,车水马龙,一派繁华。从镐京逃奔至此的君臣百姓,脸上的惊惶也开始慢慢褪去。

平王东迁的这一年,是公元前七七〇年。周王这一迁都,失去了本可扼控天下的宗周都城,丢弃了千里沃野,从此只能偏安在无险可守的洛邑了。周朝再也无法振作,周国自身的安危,也要靠四周的诸侯拱卫。

周天子栖身的洛邑,开始了歌舞升平。而周的发祥地岐山一带,却是血雨腥风。数百里的大地上,血战一场接着一场。驿马不断地把战报送到周平王的案头,他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这个地方,他已经不去想了,他已经把它拱手相让。

一年多前,犬戎杀了周幽王,把京城抢掠一空,盘踞不去。诸侯国的晋文侯、卫武公、郑武公、秦襄公等率兵赶来,合力驱逐犬戎,拥立周平王登基。秦襄公又派出兵马,一路把周平王护送到洛邑。平王于是封秦襄公为诸侯,让他去攻打犬戎,并且许诺他赶走戎族之后,就把岐山以西的地方赏赐给他。秦襄公回国之后,立即对西戎发动攻击。周平王无奈的东迁,却成为后来的大秦帝国崛起的起点。

秦国与西戎连绵血战,仍然不能让周平王放心。他又让虢(guó)国替他牢牢守着函谷关。西戎完全被挡在外面,悬在周平王心上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北方的赤狄、白狄、长狄等,都凶狠残暴,时不时就冲进周王朝境内,烧杀抢掠。周平王就以晋国在北方防卫。晋国是大国,实力雄厚,可以抵挡北狄潮水般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南方就有点让他操心了。南方的屏障是申国和吕国。这两国都是小国,荆蛮楚国的逼迫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平王只得加派部队,去协助他们守卫。

替周守护东方的是郑国。郑国地方不大,建国不久,却变得越来越强大。《春秋》这部波澜壮阔的大剧,便是从郑国拉开序幕的。

在这部横跨三百多年的长剧当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司马迁说,有国者、为人臣者,不可不知《春秋》,不可不通《春秋》。不通,必定国破家亡。

郑国的大旗在风中猎猎展开,隆隆的鼓声由远而近。春秋的第一个主角终于登上了舞台。

这是一个面容沉郁的中年人,他一言不发,看上去仿佛满腹心事,却又在尽力压抑着。当他略略抬起头时,眼睛里立即透出刀锋一样的寒光。寒光稍纵即逝,他的面容又恢复平静,变得深不可测。这个谜一般的人,就是郑国的国君郑庄公。

孔子著《春秋》,第一篇里就说到他,“郑伯克段于鄢”。郑伯就是郑庄公,“段”是他的弟弟。春秋之事,便是从兄弟相残开始。

春秋不只“五霸”,霸主很多。郑庄公是第一个。

郑庄公是郑国的第三代君主。他的父亲是郑武公,爷爷是郑桓公。

郑国的建立,源于一个大预言。

郑桓公是周厉王的小儿子、周宣王的弟弟,名叫姬友。周宣王把他封在郑这个地方,当时的郑在如今陕西的华县。到了周幽王的时候,郑桓公被任命为周王室的司徒。

郑桓公极有才干和德行,是王室当中难得的一个深得民心之人。也许是身在其中,他对周朝的危机看得格外清晰。这让他恐惧,他害怕会随着这艘大船一起沉没。

郑桓公找到了太史伯阳。伯阳是满朝之中最有智慧的人,他是周王朝的史官,又是一个哲学家、预言家。早在周幽王二年,西周的泾水、渭水、洛水等地发生了地震,三川枯竭,岐山崩塌,他就预言道:“周将亡矣!”许多人都听过这个预言,也听到了周幽王自掘坟墓的声音,可是他们束手无策,只能绝望地等待着大灾难的来临。

郑桓公希望伯阳能给他指条生路。

伯阳说,到东虢国与郐(kuài)国去吧,去那里建一个新国家。

“能不能寄居到南方呢?”郑桓公不想去东方。

伯阳说:“不能。”

“为什么?”

伯阳说:“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

“章”是彰显的意思。为天地立下大功的人,其子孙一定能够发迹显达,这个理论影响了中国两千年。伯阳说,夏、商、周之所以立国,是因为他们的祖上为天下百姓立下了大功。南方的楚国祖上是祝融。祝融是火神,给人民带来了光明与温暖,能“昭显天地之光明”。他的后代一直没有显达,现在周朝即将衰亡,楚国就要兴盛了,南方不会有郑桓公的立足之地。

“那么,周朝的衰亡是不可避免了?”

伯阳说,周王违背了“和而不同”,周朝必定衰亡。

“和而不同”是凝聚着中国智慧的一个哲学命题。“和”能生万物,“同”则难以为继。如果用土来“和”金、木、水、火,就能创造出一个丰富的世界;如果以五味“调和”,就能形成美妙的滋味;如果用五音“调和”,就能形成优美的旋律;如果以忠信来“和”万民,百姓就会和顺快乐,亲如家人。仅仅强调“同”呢?一种音符不能谱成乐曲,一种颜色无法形成缤纷的色彩。周王刚愎(bì)自用,只任用谄媚鄙陋的人,远离贤人,听不得不同的意见。他摈弃“和”,而专用“同”,完全丧失了理性,国家怎么会不亡呢?

伯阳的一番话,让郑桓公五体投地。他当即让儿子掘突带领宗族迁往东方。之后形势的发展,一一应验了伯阳的剖析。西周很快走到了终点,掘突在虢、郐之地建了新的郑国,都城就叫新郑。

伯阳的忠告挽救了郑国,却没能救得了郑桓公的性命。西周灭亡之时,郑桓公与周幽王一起死于乱军之中。

继位为郑武公的掘突听到父亲的死讯,立即率领兵马赶来镐京,与众诸侯杀退犬戎,拥立周平王为天子。周平王于是封他为卿士,协助王室管理天下大事。

郑武公的儿子,就是郑庄公,名叫寤(wù)生。

“寤生”是逆生、难产的意思,他出生的时候是脚先出来,母亲武姜受了惊吓。生小儿子段的时候是顺产,武姜喜欢小的,厌恶大的。两个孩子慢慢长大,武姜总在郑武公面前说寤生的坏话,要他把国君之位传给段。郑武公不理。

武公一死,这位生来就不讨母亲欢心的寤生,继位为郑庄公。武姜替段索要封地。要哪里呢?要制邑。郑庄公不肯,说除了此处,其他地方都可以。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能给呢?据说周穆王曾在这里关押猛虎,后来人们在此处建了一个城池,叫虎牢关。这里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是悬在郑国头顶的一把利剑。数百年后,韩国便是由此进兵灭了郑国。

武姜又要京。京是人工筑成的高丘,是比都城新郑还大的城邑,大臣祭仲反对给段。郑庄公说:“母亲索要,我有什么办法呢?”祭仲说:“这是祸害啊。”郑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由他去吧。”

段到了封地京之后,不断地扩充地盘,修缮兵甲,人称“京城大叔”。郑庄公一忍再忍。到了后来,段与武姜商量好日期,打算里应外合,偷袭都城新郑。郑庄公把情况打听确实,派出二百乘兵车杀奔京城。段不堪一击,从京城逃到了鄢,又被郑庄公的追兵打败。段又逃到了共国。

这件事,就是孔子所说的“郑伯克段于鄢”。孔子的这一句,隐含了许多情感与态度。

“克”是杀的意思,这是批评郑庄公追杀自己的弟弟。称庄公的弟弟为“段”,不称他为“弟”,也不称他为“公子”,是对他背叛兄长与国家的批评。又强调郑伯克段的地方是“鄢”,是批评郑庄公不应该相煎太急,既然弟弟跑了,就不应该狠命追杀。所以,这句话既说弟弟不该背叛兄长,也批评哥哥不顾手足之情。这两个人都背离了“亲亲”之道。孔子在《春秋》一书里,时时都会含蓄地透露出诸如此类的“微言大义”。他希望用他的批评使乱臣贼子有所恐惧,挽回日渐败坏的世道人心。

《左传》里说,郑庄公只是驱逐了段,并没有杀他。郑庄公对既偏心眼又挑拨离间的母亲十分怨恨,把她送到城颍,并且发下毒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城颍有个叫颍叔考的人,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就带了礼物来见郑庄公。郑庄公赐给他酒食,和他叙谈。颍叔考一边说话,一边把上等的肉细心地放在一旁,一口也不吃。庄公很奇怪,问他原因。颍叔考说:“我有老母亲在家,她吃过我所有的食物,可是国君赏赐的肉,她还从来没尝过。请您允许我带回去给她尝一尝。”

郑庄公虽然老谋深算,下手狠辣,可是对母亲也还有情感。他叹了口气说:“你有母亲可以赠送,我却没有啊。”

郑庄公对颍叔考解说了前因后果,十分后悔自己立下的毒誓。

颍叔考说,这样吧,你往地下挖一个隧道,挖到泉水了,就在那里跟你母亲见面,这就不算违背誓言了。郑庄公一听很高兴,立即派人去办。如此一来,庄公与母亲武姜也就恢复了关系。

对于郑庄公与母亲的会面,《左传》的描述充满诗意与温馨。隧道挖通了,郑庄公从外面进入,母亲从里面迎出。郑庄公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母亲武姜在隧道之中应道:“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融”字的本意是热气蒸腾向上,而“泄”则是由上而下。和畅快乐之情,上下交汇,温暖而真切。

郑庄公虽然与母亲和好了,可是由于从小生活在母亲的厌恶与排斥当中,性格已经变得叛逆而强悍。他受不了束缚,也看不惯权威。世人的伦理道德对他不成为约束。驱逐弟弟、惩罚母亲,只是郑庄公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击。这一击如石子投进湖面,水波荡漾开来,然后在远方形成了巨大的旋涡。

京城大叔段的儿子公孙滑逃到了卫国。卫国认为郑庄公攻击弟弟是一件不仁之事,就协助公孙滑攻打郑国,并且夺下了禀延这个城邑。

郑庄公自然不肯吃这个亏,他利用周室卿士的身份,集合周军与虢军,一直打到卫国南部的边境。卫国不甘失败,不久之后,又联合了宋国、陈国和蔡国,一直攻打到新郑的东门。围了五天,才罢兵而去。

郑国地势不好,几乎被这几个国家包围了。它的北边是卫国,东边是宋国,东南边是陈、蔡二国。郑国要么在战争中强大,要么在战争中灭亡。已经与儿子和好的武姜哪里知道,正是由于她固执的偏心,竟把国家置于这样的危机之中。

主攻郑国的卫国,先祖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姬封。周公平定了商纣王儿子武庚的叛乱之后,把殷商的故地余民封给康叔,建立卫国,定都朝歌。

郑庄公时,卫国的国君是卫桓公。

卫桓公是卫庄公的儿子。卫庄公有个宠妾,生了一个儿子叫州吁。庄公对他百般溺爱。大臣石碏(què)劝谏卫庄公说:“您如果要立州吁为太子,就早点定下来。如果不立他,就不能再这样宠爱。受到宠爱而不骄傲,骄傲而能安心于地位的下降,地位下降了而无怨恨,怨恨而能自我克制的人,是很少的。”卫庄公不听。石碏的儿子石厚与州吁整天混在一起,石碏阻拦他,石厚索性躲到州吁家不出来,石碏也无可奈何。卫庄公去世,卫桓公即位,石碏就告老退休了。

州吁因为骄奢受到卫桓公的斥责,一怒之下,逃出国去,在外游荡之时结交了从郑国逃出来的京城大叔段。卫桓公十六年,州吁集结逃亡在外的卫国人,袭杀了卫桓公,自立为君。然而卫国人都不拥护他。他决定向郑国开战。说是为段讨公道,其实是想通过战争建立自己的权威。

宋国为什么会跟随卫国进攻郑国呢?

宋国是商朝的后裔。商灭之后,本是由纣王之子武庚为君,依旧在殷地统领商朝余民。武庚作乱,被周公杀死,商的余民就交给纣王的哥哥微子来管理。微子定都在商丘,封地就是宋国。一代代传下来,到了郑庄公之时,宋国的国君是宋穆公。

宋穆公的国君之位是从哥哥宋宣公那里继承的。穆公重病时,召来大司马孔父嘉,吩咐自己死后国君之位要还给哥哥的儿子与夷,并让自己的儿子冯避到郑国去。穆公死后,与夷即位,这就是宋殇公。

州吁要进攻郑国,就派人跟宋殇公说,公子冯在郑国总是一个祸患,不如一起出兵把他杀了,你从此就高枕无忧了。宋殇公一听,觉得有道理,就派出兵马,与州吁一同杀奔郑国。至于陈、蔡两国,因为一向与宋、卫两国交好,也派了些兵马随行。

四国兵马打到郑国的东门,围了五天才回去。到了秋天,又纠合了鲁国,再次攻打郑国。郑国的步兵被打败,几个国家割了郑国一些谷子,也就回去了。

对于这两次战争,郑庄公一直隐忍不发。他知道州吁不得人心,于是静静地等待着卫国的内乱。

果然,这年九月,州吁就被卫国人杀死了。

州吁本想通过一次次的战争,对外树立权威,在内赢得拥护。谁知道卫国的民众依然排斥他。州吁就让石厚回家向父亲石碏请教,如何才能稳定他的地位。石碏说,要建立权威,只有去朝见周天子。石厚又问,怎么才能得到周天子召见?石碏说,陈国的国君陈桓公正得周天子宠幸,陈国刚刚还派兵协助我们进攻郑国,你们如果请陈桓公向天子请求,就能朝见了。

石厚随着州吁来到陈国。此时,陈国已经收到石碏的书信。石碏在信中说:“这两人杀害了我们的国君,请求你们把他们抓起来杀掉。”

在当时,自周天子以下,君臣的等级依然森严。州吁以下犯上,杀害国君,这样的乱臣贼子是每个国君都厌恶的。陈国知道石碏是个足智多谋、安邦定国之人,协助他对卫、陈两国都有大利,于是在国中布下罗网。

石厚与州吁刚到陈国,就被捕了。石碏听到消息,派人到陈国把他们分别处死。“大义灭亲”这个词,最早说的就是石碏。史书上赞扬他是一个忠贞不贰的“纯臣”。作乱的州吁死了,石碏立卫桓公的弟弟晋为国君。这就是卫宣公。

郑庄公看到卫国内乱,趁机发动攻击。卫国毫无还手之力。在打败卫国之后,郑国又降服了陈国,然后把目光紧紧盯在宋国身上。

前两次对郑国的进攻,宋国都尽了全力,可是仍然没有抓到公子冯。现在,轮到宋国付出代价了。

郑国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先与鲁国、齐国修好结盟,然后厉兵秣马,蓄势待发。

公元前七一三年的夏天,郑国联合鲁国、齐国,号称奉周天子之命,为了惩罚宋国的“不朝之罪”,进攻宋国。

三国兵马攻势凌厉。郑兵相继夺取了宋国的郜邑、防邑。危急之中,宋国联合卫国、蔡国,趁郑国大兵在外,出兵袭击郑国。

郑庄公接到都城发来的警报,毫不慌乱。他不动声色地把齐、鲁两国的统帅请来,说惩罚宋国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以收兵了。为了感谢二国相助,他把攻下的两个城邑送给他们。齐国谢绝了,于是郑庄公就把两个城邑全部送给了鲁国。

对于郑庄公的做法,齐、鲁两国既赞叹又感动。

郑庄公把齐、鲁两个同盟国安顿好,立即率兵飞奔回国。

郑军在戴国与宋、卫、蔡三国之兵相遇。一场血战之后,郑军完胜,三国兵马全军覆没。郑庄公顺手灭掉了挡在郑、宋之间的戴国。然后,郑军一鼓作气,攻进了宋国。

在郑国的打击之下,宋国政权摇摇欲坠,终于发生了内乱。

宋国的太宰华督,路遇大司马孔父嘉的妻子,被她的美色惊倒。《左传》上说他“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对华督失魂落魄之态的描述,可谓传神之至。

几个月后,华督就对孔父嘉下了毒手。他四处扬言,自从宋殇公即位为君之后,十年十一战,老百姓已经无法承受了,而这一切都是大司马孔父嘉造成的。华督煽动士兵杀死孔父嘉,夺了他的妻子。这位孔父嘉,就是孔子的先祖。孔父嘉一死,其族人赶紧逃亡去了鲁国。

宋殇公得知孔父嘉被杀,勃然大怒。华督于是连他也一起杀了,然后派人去郑国,接公子冯回国继位。这是希望与郑国和好。冯回到宋国,是为宋庄公。如此一来,血战了将近十年的宋、郑二国,终于停战修好。

此时,天下的大国之中,晋国内乱不已,根本无暇他顾。秦国在与西戎激战,几乎不闻声息。楚国正默默地在南方扩大势力,尚未逼近中原。齐国、鲁国、宋国、卫国、陈国、蔡国等,因为郑庄公的文韬武略,此时都已经唯郑国马首是瞻,郑国俨然成了中原的霸主。

对此,周天子很不高兴。

当初,郑庄公接替父亲郑武公,也在周王室担任卿士之职,可是因为担心弟弟段的叛乱,一直不敢离开郑国到洛邑去。周平王偏信虢国国君,想把权力分给他。郑庄公闻讯,星夜兼程赶到洛邑责问周平王。周平王解释说:“没有这样的事。”为了彼此取信,周平王把王子狐送到郑国为质,郑国把公子忽送到周王室为质。周、郑交质,极大地损害了周天子的威严。

周平王去世后,太子泄父早逝,郑庄公把王子狐送回洛邑继位。没想到王子狐由于伤心过度,刚到洛邑就死了。群臣于是立泄父的儿子姬林为王。这就是周桓王。

周桓王早就看郑庄公不顺眼,即位后决定任命虢国国君为卿士,以削弱郑庄公卿士的权力。郑庄公恼怒之下,派兵抢割了成周的麦子。周桓王在大臣的劝说下,忍下这口气。郑庄公再来朝见的时候,周桓王就不以礼相待,给他难看。到这时,双方面子上还没有撕破。过了两年,周桓王又用自己管理不了的几块地,跟郑国换四个邑的田。郑庄公虽然跟他换了,心里当然很不高兴。周桓王后来索性罢免了郑庄公的卿士之职,不再让他参与朝政。郑庄公一怒之下,从此不再入周朝觐(jìn)——这是公然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了。

周桓王越想越气,公元前七〇七年,亲自率领王师及虢、卫、蔡、陈四国的军队,攻打郑国。

两军在郑国的繻(xū)葛相遇。

繻葛之战规模并不大,然而影响却极为深远。

郑国以“鱼丽之阵”出战。这个阵法,是以二十五辆战车组成倒品字形,向前猛攻。每辆车后跟随五个步兵。战车之上,御者驾车冲锋,车左放箭,车右砍劈。车上有人受伤,后面的士兵立即补上,持续不断地进攻。另外,由于有步兵守护战车,车与车之间不再有大的空隙,不会被分割围歼,所以突击力非常强大。

此外,在开战之前,郑国就确立了先猛攻对方左右二军、然后合围周天子中军的战术。

郑军击鼓舞旗,首先向虢、蔡、卫、陈左右两军发动攻击,两队人马很快溃败。郑军从三面围攻王军。乱军之中,郑国大将祝聃(dān)一箭射中周桓王的肩膀。王军大败而逃,祝聃请求追击。郑庄公说:“君子不会过分占人上风,何况是侵凌天子。我们能挽救自己、使国家免于灭亡就足够了。”于是鸣金收兵。到了晚上,郑庄公又派大臣带着牛羊酒食,去慰问周桓王。两国虽然交战,但对方毕竟是周天子,礼数不能缺。当时的战争,主要也是为了争一个“礼”。周桓王又气又愧,退兵回朝。

自此之后,周天子威权尽失,再也没有能力出兵征伐诸侯了。

如果周桓王不是遇到郑庄公这个对手,大概还不至于闹成这样的局面。“寤生”,这个挟带着生母嫌恶的名字,对于郑庄公却似乎有着一种象征意味,命运促使他去突破所有的障碍。少小时的恨,经过岁月,成为不露声色的强悍与刚烈,不仅力道十足,而且沉稳、找不出破绽。这样的性格,成就了一代枭雄。在他的眼里是没有权威的,越是权威,他越是要掀翻。他先是凶狠无情地驱逐了弟弟段,彻底击垮了一直欺侮他、压制他,试图毁灭他的母亲武姜。其后卫国、宋国大兵压境,逼迫于他,郑庄公经过多年血战,终于又使得他们臣服。此时的郑庄公,已经是事实上的东方诸侯国的首领了。在他之上,只剩下一个周天子。对于郑庄公而言,任何人都不可以凌驾于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让他恭顺的权威。这是他的天性。周天子对他的无礼,已经让他忍无可忍。周天子对他的征伐,终于给了他一个发泄愤怒的机会。于是,原本虽然陈旧僵化却依然在维持的秩序,被他硬生生地撕开了一条裂缝。

叛逆的郑庄公却又处处显示出君子之风。他放逐了母亲,之后又满怀深情地把她迎接了回来。他一番血战占领了城邑,又颇有风度地送给了盟友。他战败了天子,之后又恭敬地加以慰问。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他都不为已甚,显得从容不迫。他用一种极其高明的手腕,挑战了原本天经地义的道德与秩序。

挑战引起冲突,冲突改变历史。

周桓王回到都城,默默地休养创伤之时,北方的山戎突然对齐国发动了进攻。齐国招架不住,急忙向已然成为领袖的郑国求援。

郑庄公立即派公子忽领兵驰援。郑国兵强马壮,只一战就擒获了北戎的两名主帅,斩杀甲兵三百余人。戎兵大败而逃。

东方诸侯既振奋,又震撼。

环顾天下,郑国已成霸主。

然而这还是小霸。因为郑国的势力只有中原这么一小块。

并且这番霸业的建立,仅仅是因为霸气的郑庄公。

郑庄公只是给郑国打下了霸业的台基。如果后继无人,它将很快衰弱,不仅建不成壮丽的大厦,还会在诸强的抢夺之中,成为废墟。郑庄公垂垂老去,环绕着郑国的齐、楚、晋、秦却在日渐强大。郑庄公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却已经无能为力。

公元前七〇一年,郑庄公病逝。

“风起于青蘋之末”。郑庄公对周桓王的重重一击,使得周天子从此剩了一个空名。天子威权一失,天下诸侯失去了节制,于是各自为政,相互攻伐,终致天下大乱。郑庄公吹起的微风,即将掀起一场痛苦而血腥的巨大风暴。但在这场风暴之中,诸多文化将不断涌现,多个民族开始了碰撞与融合,国家的疆域也在向四方扩张。

一切都在破碎,一切又都在重生。 qEDU1oT8DJZfX0kGN3uB1q937KPMNy7XWeabxu2bZFQBb9gT00ne0d1bF7xZeF3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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