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中式晚餐,即使没有炒菜而只有主食和汤水,在当年日本人眼里,还是充满异国情调、叫人无限兴奋的饮食经验。
记得小时候,一到周末父亲就开车带我们去临近东京的横滨中华街,或者位于中心区银座的中餐馆万寿园,为的是好好吃一顿中国菜。
今天回想起来,有点好笑的是,我父母亲完全不懂得点中国菜,于是乱叫锅贴啦、烧卖啦、春卷啦、炒面啦、炒饭啦,也就是多种主食和点心,然后再叫一大碗玉米汤,以为画龙点睛了。至于甜品,始终只有一种:杏仁豆腐。我被父母带去中餐厅,似乎从来都没吃过什么炒菜。所以,有一次小姑夫妇带我和他们的独生女去位于新宿的东京大饭店,叫了一盘青豆虾仁,既好看又好吃,让我真是大开眼界了。连小孩子都懂一盘青豆虾仁绝对比锅贴、炒饭高级昂贵。无论如何,一顿中式晚餐,即使没有炒菜而只有主食和汤水,在当年日本人眼里,还是充满异国情调、叫人无限兴奋的饮食经验。
另一方面,我也非常喜欢横滨中华街那大红大绿的色彩,跟日本街头始终以素色为主的光景很不一样。到了年底,华人开的食品店,横梁上挂着腊肉来卖,其中有好像是压扁过的腊全鸭,我至今印象深刻,怎么也忘不了。因为平时在日本人开的商店里,连全鸡都很少看得到。日本人历来肉吃得很少,肉铺卖的鸡肉是解剖过的鸡腿、翅膀、鸡胸肉。甚至特地切开鸡胸肉中贴骨头的一部分,将其命名为“笹身(ささみ,sasami,意为“竹叶肉”)”而高价出售,因为那一块肉的形状看起来像一片竹叶而且肉质也最柔嫩。日本厨师会把“笹身”烫一下后冰镇,切成小块并配上绿芥末,弄成一盘“鳥わさ(tori-wasa)”供应。至于鸭子呢,日本商店甚少贩售,东京小孩只知道那是安徒生童话《丑小鸭》里的群众角色。何况是全鸭而且是压得扁扁的、油光光的腊全鸭,又不仅一只,是有好多只的,简直像南洋长的香蕉一般密集在一起的画面,对我有天大的冲击力,或者说是平生第一次的文化震撼了。
当时我没有口福尝到腊肉,因为父母根本不懂怎么做怎么吃。后来,去广州中山大学留学的时候,我才在当地朋友家里吃到腊鸭子,觉得味道鲜美,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我得补充:一九八五年广州街头的烧肉铺,挂卖着比腊全鸭更有冲击力的货色,即没头留尾的烤小狗。
在横滨中华街商店里工作的人,跟我们说日语有外国口音,但是他们彼此之间讲的到底是什么神秘语言,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后来,上了早稻田大学,有个谭姓同学来自横滨中华学校,家人在伊势崎町开中餐馆。他告诉我:在中华街,讲福建话也就是闽南话的人占多数。原来,那些伙计们讲的,大概就是闽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