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以为母语很重要,虽然没错,但是在某种情况下,人也会觉得受不了附着在母语上的文化环境而开始逃避母语。我从大学时到三十几岁,走的就是那么一条逃避母语的道路。
我从日本到中国,然后又去了加拿大的目的,除了留学、扩大视野以外,还有一个因素,就是离家出走。年轻时对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家庭感到别扭,所以远走高飞,并不是少见的事情吧。我的漂泊基本上是个人性质的:对于日本社会长期觉得规矩太多了,喘不过气,想要去远处自由地呼吸。
刚开始会讲中文、英文的时候,我就发觉讲外语的感觉很自由。当我们讲起母语来,自动地被种种社会规矩约束,结果往往不能说出真正想说的话了。尤其在日本社会,孩子和女性的地位比起成年男性低很多,所以随心所欲讲起话来,马上挨批评道:没大没小,哪有规矩?然而,讲起外语尤其像英语、中文具有高度普遍性的一级“共通语”,村儿里规矩约束的程度低很多了。随心所欲讲讲话,人家至多以为外地人、外国人不懂规矩,仍处于“化外”状态而已。一个日本女孩子,一直生活在规规矩矩的日本社会,从乖乖女成长为贤妻良母,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随心所欲讲话了。怪不得在日本常听到一个好女人上年纪后患上了痴呆症,压在心底几十年的牢骚一下子爆发出来,再也不可收拾。我一个远亲老太太过了八十岁得了痴呆症,马上就不认得伺候几十年的丈夫,要求把房产的登记名义从那不认识的丈夫改变成她本人。面对无法控制情绪的病人,先生也只好听从,还好不至于被离婚。
光光会说外语就带来很大的内心自由,开始用英文、中文写文章来发表以后,我拥有的自由空间进一步扩大了。如果用母语书写的话,连思考都不能允许自己思考的众多内容,例如对母亲的不满、对社会文化的愤怒等等,用外文书写起来,对外国读者会是很有趣的文化观察。是的,离母语的环境远一点点,那永远约束我们的村儿里的规矩就蒸发掉了,古老东方的论资排辈、重男轻女,由外人看来居然是:没那么严重吧?也确确实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法兰克福学派心理学家艾里希·弗洛姆有一本著作叫《逃避自由》,乃研究分析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德国人为什么被纳粹主义吸引。弗洛姆指出:大伙儿以为自由很好,但是在某种情况下,人会觉得受不了自由而开始逃避自由。我则觉得:大伙儿以为母语很重要,虽然没错,但是在某种情况下,人也会觉得受不了附着在母语上的文化环境而开始逃避母语。我从大学时到三十几岁,走的就是那么一条逃避母语的道路。
所以,对我而言,中文书写来得很自然。我小学一年级就知道了:阅读和书写能带我去另一种更大、更自由的时空,乃那一年的班主任仓田照子老师通过每天批改学生的读书日记叫我们体会到的。所以,我从小的志愿就是做作家,在初中、高中、大学都做了校报、校刊的撰稿人、编辑。从中国留学回到日本,出版了留学札记《中国中毒》。到了加拿大,还读过Ryerson Journalism School(赖尔森理工学院新闻系)。我知道使用外文会扩大内心的自由空间。所以,对外文书写充满期待,很积极地尝试了各种门道。在当地的 Toronto Star (《多伦多星报》)、 The Idler Magazine (《懒人杂志》)等英文报刊上发表散文,我发现当地的主流社会对亚洲移民的经验与观点蛮有兴趣,加拿大不愧为标榜多元文化主义的国家。替香港的中文杂志写专栏,我由此知道了华人读者们对日本事务也非常有兴趣。
当初,我觉得自己跟日本文化格格不入,所以远走高飞也要逃避母语环境。然而,到了一万公里之外的加拿大多伦多,我却发觉:自己对日本社会、文化的知识,或者在日本长大、受教育的经历,一旦用外文写起来,简直是挖不尽的题材宝库。新闻学院的犹太裔英文老师就劝我一定要订阅日本的文化杂志,使得自己能不停地接触到日本最新的文化动态。这个发现,有点像法国作家梅特林克写的童话《青鸟》里,兄妹俩要到远处寻找幸福,最后却发现家里养的那一只就是幸福的青鸟,所需要的只是在不同的光线下看一看。
当时我也接了加拿大航空公司机舱杂志的日文版编务,再加上写散稿赚来的钱,就足够一个人在教堂街上租小小的公寓生活了。我开始以笔维生,能够自我介绍说“I'm a writer”以后,接触当地文艺界的机会增加,我在多伦多过的日子变得丰富多彩了。通过当地杂志的编辑,认识了小说家、摄影师、制片人、画廊老板等五花八门的人物。我运气特好的是,当时的多伦多有很多“洋插队”的中国知识分子,包括演员、导演、诗人、舞蹈家、画家、音乐家等专业人士,都把我当自己人看待,主要由于我会用中文跟他们沟通。太棒了。
常有人问我学了多长时间的中文。答案是:我在中国留学的时间其实不到两年,除了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和广州中山大学的课堂上课以外,还在各地的长途火车、公共汽车上,通过跟各地老百姓的交流打好了中文基础;后来到了加拿大,又把多伦多“洋插队”的中国知识分子们当教练,通过跟他们的日常交往实地练习中文的时间,则长达六年半了。其实,当上了中文作家以后,我每天为了写作查辞典的次数比之前增加许多。我认为,语言能力和查辞典的次数会成正比例,甚至外语能力压根儿就是查辞典的耐心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