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把中文当作日本护照以外的另一本通行证,或者说哆啦A梦的任意门,大胆地走世界各地了。
上大学开始学中文以后,我的世界一下子扩大了。原来,在地球上,除了日语和英语以外,还有中文和其他语言,除了日本和美国以外,还有很多国家地区,五花八门的民族文化、生活方式。作为一则知识,我当然早就知道;可作为亲身经验,却是上大学以后才体会到的。例如,在日中学院执教的,除了中国籍老师以外,还有南洋马来西亚、新加坡来的老师们。我当年才二十岁左右,对世界历史、地理的理解非常有限,搞不明白为什么马来西亚人、新加坡人教中文。其中有一位陈志成老师对我人生道路的影响非常大,因为就是他给我介绍看香港杂志,而我后来的中文作家生涯,就是从那份香港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开始的。
当时,一九八〇年代初的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刚开始不久。台湾地区也还没有解严,在蒋家王朝独裁下,有所谓“报禁”控制着言论活动。相比之下,香港杂志不仅属于民间,而且内容世俗得很。在我第一次买的一期杂志上,登着已故披头士主唱约翰·列侬的华裔女朋友——即他和日本籍太太小野洋子之间的第三者——写的札记。没错,完全八卦,而我一下子被它迷住了。中文啊中文,你除了好听、好看以外,原来还这么好玩啊!可以说,我当时就发现了:中文不仅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语言,时间上,它拥有悠久的历史,空间上,它通行于全球华人社区。
中文有世界性。这一则发现对我人生的影响无比大。英文是如今的世界语言,再有了中文,地球上行走的自由度又会大幅度提高。我开始把中文当作日本护照以外的另一本通行证,或者说哆啦A梦的任意门,大胆地走世界各地了。
最早的目的地是中国。我拿到中国教育部的奖学金,从一九八四年到一九八六年,前后两年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现改名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和广州中山大学留学。每到放假,我就背上红色大背包独自去各地旅行。中国是跟欧洲一样大的大陆国家,即使在汉族居民占多数的沿海地区,每个地方的方言之间仍有相当大的区别。上海话、福建话、客家话、广东话和普通话之间的关系,如果拿到欧洲去的话,好比是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英语的关系了。简单来说,彼此不通。
然而,在中国境内,大家除了母语方言以外,还会说在学校念过,在广播上、电视上、电影院里听到的普通话。所以,无论在黑龙江哈尔滨,还是在四川成都,大部分中国人都听得懂我说的话。那经验真的好过瘾。我发现:其实不少中国人每天都讲三种语言。比方说我去广东省顺德,即周润发的老家旅行时,在当地中旅酒店前台工作的女孩子,跟我讲普通话,跟同事讲顺德话,接电话时则讲省会广州的广府话,而且语言之间的切换完全自然圆满,简直像变魔术一般。
当年中国的物价还很便宜,加上公费留学生处处受到优待,所以,我才能够去离北京、广州很远的少数民族地区。第一次是内蒙古自治区的满洲里,乃中国和俄罗斯(当年苏联)的边境小镇。我是五月初劳动节假期去的,北京已经是初夏了,但是隶属内蒙古自治区的北国小镇仍在冬季,大湖泊中心结的冰还没有融化。街上看得到很多穿着民族服装的蒙古族人。他们住在五百公里之外草原上的蒙古包里,好不容易来到镇上办事情。族人彼此之间说蒙古语,但是跟汉人,跟我则说普通话。他们个子并不高,但是力气却特别大。看来蛮可爱的小伙子,开啤酒瓶不需要用开瓶器,用三根指头就开得了。
几个月后,我到了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的乌鲁木齐、吐鲁番、喀什,乃从北京坐几天的火车,然后改坐两天的巴士越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去的。我从小梦想坐夜车、长途巴士一个人闯世界,这回儿时梦想成真了。那巴士的乘客大多是当地维吾尔族人,彼此说民族语言,但是念过书的人都会说普通话。维吾尔族是能唱善舞的民族,晚上巴士停在绿洲上的小旅馆过夜,他们吃完晚饭后,男女老少都随着小提琴伴奏跳起舞来,真有意思。而且跟他们在一起,就吃得到别处没有的西域美食,例如我在中国吃过的面条里最好吃的羊肉拉条子。那儿就是历史上闻名于世的丝绸之路,连马可·波罗、带着孙悟空的唐僧都走过。跟一批维吾尔族人一起旅游,好比自己成了书本里的登场人物,说印象深刻到一辈子难忘都一点也不夸张。
从新疆,我回到甘肃省会兰州市,赶紧吃两碗兰州牛肉面:一碗清汤加香菜的,一碗麻辣的。那是我在火车上认识的几个汉族小伙子介绍的,果然好吃到能跟新疆拉条子媲美,或者说是一个香妃,一个杨贵妃吧。我在兰州也看到了滚滚而流的黄河上游,真是跳进去都一定洗不清了。然后,匆匆搭上往西的火车去青海省格尔木市。窗外看得到牦牛,乃像披上了毛毯一般的牛,远处地面上则有白色如霜的矿盐,原来很久很久以前,青海高原曾是大海。且让我提醒你:青海高原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也就是跟日本最高峰富士山顶差不多。确确实实是沧海桑田,没得说了。
从格尔木,我又坐两天的巴士越过海拔五千米的高山区去西藏拉萨。路上的故事也不少。例如,有几个法国人老跟着我,要我帮他们当翻译。人家要表达的永远是:bread and omelet(包子和炒鸡蛋)。极其简单的一句话,却需要找个会说中文和英文的人,才能叫厨师明白,否则得挨饿,搞不好还会饿死。刚去中国不到一年,我已经成了掌握着法国旅客生命关键的重要人物了。当地老百姓则以惊讶的眼光看我这个通多种语言的神秘外国妞。那里的山,炎夏八月还冠着雪,被太阳照着很像稍微融化的冰淇淋。藏族人的民族性格跟维吾尔族人恰恰相反,是非常严肃老实的。愿意说汉语的藏族人不是很多。当然,在旅馆、餐厅等地方,从事观光服务业的都会说汉语。
如果不会说普通话,我当年一个人背着大背包跑中国的边境地区,肯定没那么顺利了。我对边境和半岛情有独钟。后来也去了位于缅甸边境的云南省西双版纳,位于天涯海角的海南省三亚鹿回头等少数民族居住区,都是靠讲普通话来解决各种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