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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伯父

伯父在民国初年曾经做过一段很短时间的公务员,辞职回家后,精心研究医书,做了中医。我一直觉得伯父有很多地方像王国维,他们都是早年去日本留学,一个是因为父亲有病回国,一个是因为自己有病回国,回国后都对民国初年的政治现状感到失望。和王国维一样,伯父也一直留着根辫子,每天都是伯母给他梳头。平日在家里的时候,伯父就把辫子垂下来,如果要出诊了,他就把辫子盘起来,戴上一顶帽子。那时,北京的风沙尘土很大,伯父出去时常戴一顶黑色的风帽。房门口常挂一只布掸子,他回来就掸一掸衣裳裤角上的灰尘。

伯父的医德医术都很好,有很多的疑难病人都来找他看病。他的脉房里边挂了很多幅字画,有些是清代名人的字画,也有朋友写了送来的。其中有一幅上面写的诗我还记得:“道貌尊青主,而今见叶公。起家长白外,遁迹软红中。松柏凌寒节,参苓造化功。阳和真有脚,小草被春风。”这首诗对我伯父充满了感谢和称赞。伯父行医,一般上午在家里看病,下午出诊,出诊时他就坐一辆包月的人力车。伯父有了空暇喜欢跟我聊天,读诗写字。抗战时期北平沦陷后,家里佣人没有了,我们跟伯父就分开吃饭,伯母和母亲就亲自做自家的饭。母亲去世以后,我们就又跟伯父一起吃饭,伯母做饭,伯父有时会帮忙买菜。

伯父曾经想过要教我医术,可是我的功课很忙,后来又离家远嫁,所以就没有教成。但是大弟结婚以后,弟妹想跟伯父学医,伯父却不肯教。伯父认为学习中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有深厚的古典文化的修养,因为中医的很多典籍都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而且学习中医还要靠你本身智慧的体悟。伯父以为,假如你没有那种智慧,学了以后只是死板地掌握教条,生硬用药,对于病人来说,那是非常不好的。

伯父曾经生有两儿一女,可是大儿子和小女儿都没能保住,只有一个儿子留下来,就是我的堂兄叶嘉 。伯父对我自幼就特别疼爱,又因为我的父亲很早就转往上海中国航空公司工作,常年不在家,所以伯父就自然而然地对我的教养特别关心。我是关在院子里长大的,我自己有两个弟弟,加上堂兄,院子里共有四个孩子。男孩子都喜欢出去交游,而女孩子是不许出去的。伯父古典文化的修养极深,他特别喜欢诗歌,又见我也喜欢诗歌,自然是更加欣喜和愉慰。但其实伯父始终没有一本正经地教过我,只是喜欢和我聊天。他熟知很多诗人词人的掌故,有了工夫就和我闲谈。我的堂兄和弟弟们喜欢在外面玩,就是我喜欢听他聊天,很多掌故就是这么听来的。有一次,伯父和我说起清朝词人陈维崧的词,伯父告诉我,陈维崧的别号叫“迦陵”,他写了很多词,是中国词人里写词最多的。清代还有一个词人叫郭麐,别号“频伽”,这两个人的别号合起来就是“迦陵频伽”。“迦陵频伽”是佛经里一种鸟的名字,是一种共命鸟。后来我在国外遇见一个印度学者告诉我,很多佛经里都讲到这种鸟。我还查到《正法念经》里说:“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能及者。”(紧那罗是佛经中主歌唱之神)当时这些关于词人别号的掌故让我觉得有趣,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上了大学,跟顾随先生学诗的时候,有一次先生叫我起个别号,要把我的习作拿去发表,我就想起了这个故事,觉得“迦陵”这两个字跟我的名字“嘉莹”声音很相近,就用“迦陵”做了我的别号。

伯父与父亲都喜欢吟诵,记得每当冬季北京下大雪的时候,父亲经常吟唱一首五言绝句:“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谈心里事,同上酒家楼。”那时我自己也常常翻读《唐诗三百首》,遇有问题,就去向伯父请教。有一天,我偶然跟伯父说起父亲所吟诵的那首五言绝句,与我在《唐诗三百首》中所读到的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那首五言绝句,有一些相近之处。一是两首诗的声调韵字有相近之处,二是两首诗都是开端写景,最后写到上楼,三是第三句的开头都是一个“欲”字,表现了想要怎样的一个意思。伯父说这两首诗在外表上看虽然有近似之处,但情意却并不相同。“大雪”那首诗开始就表现了外在景物对内心情意的一种激发,所以后两句写的是“心里事”和“酒家楼”;而“白日”那首诗开始所写的则是广阔的视野,所以后两句接的是“千里目”和“更上一层楼”。伯父这些偶然的谈话,使得我在学诗的兴趣和领悟方面受到了很大的启发。

上初中时,父亲工作的单位在上海,他要求我经常要用文言写信报告我的学习情况。于是每当我写了信,就先拿给伯父看,伯父看后提出修改意见,我改完后再抄寄给父亲。就在我学习写文言文的同时,伯父就也经常鼓励我试写一些绝句小诗。因为我从小就已习惯于背诗和吟诵,所以诗歌的声律可以说对我并未造成任何困难,我不仅在初识字时就已习惯了汉字四声的读法,而且在随伯父吟诵诗歌时,辨识了一些入声字的特别读法,例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中的“独”、“节”、“插”等字,原来就都是入声字,在诗歌的声律中应该读仄声,但在北京人口中,这些字却都被读成了平声。若依北京的口语读音来念,就与诗歌的平仄声律完全不相合了。伯父教我把这些字读成短促的近于去声字的读音,这样在吟诵时才能传达出那种声律的美感。记得伯父给我出的第一个诗题是《咏月》,要我用“十四寒”的韵写一首七言绝句。现在我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未知能有几人看”,大意是说月色清寒,照在栏杆上,但在深夜中无人欣赏的意思。那时我大概只有十一岁,从此以后就引起了我写诗的兴趣。

伯父喜欢藏书,特别是一些收藏家卖出来的古书,他只要看到,都是尽量买下,所以我家的书特别多。我家的五间南房三间做了书房,跟图书馆一样,一排一排都是书架,那时辅仁大学的很多老师、同学都喜欢到我家来找书、查书。伯父喜欢跟我谈书,我也喜欢看书,常常是我想起来看什么书,就跑到书房搬来一套。我们住的西厢房的堂屋靠南墙有一个大躺箱,箱面比现在一般的写字台都大,上面被我堆满了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套《辛稼轩词集》,是元代大德年间的木刻版,字特别大,看起来很舒服,那种感觉我现在还记得。我觉得那时我家到处都是书,除了书房的架子上、堂屋的躺箱上,就是衣柜的顶柜里也都是书。我常常登梯爬高地踩着桌子去翻书,三叔写诗的小本子就是我从顶柜里翻出来的。可惜的是这些书一本也没有保存下来。1974年我第一次回国时,我弟弟说“大跃进”时,因为街道要用我家五间南房办公共食堂,他就把那些书很便宜地都给卖了。

伯父的诗我很少见过,只是常常见他写对联。亲戚朋友有谁过生日、结婚,他就写一副贺联。有人去世了,他就写一副挽联。写完之后,伯父经常拿给我看,跟我谈说。那时过年家家都贴春联,我骑自行车出去给长辈们拜年时,伯父就让我仔细看看哪一家的春联写得比较好,回来告诉他。可是我们家门口当年倒是不贴春联的。据说祖父在世时原是贴春联的,联语是:“春染旧山青,暖消残腊雪;柳舒新翠绿,梅寄隔年华。”我还记得伯父每年都要新春试笔,新春试笔是在大年初一,伯父拿一张纸,来写一副对联,而且一定要启用一支新的毛笔,大多是用“七紫三羊毫”。伯父说因为纯粹的羊毫太软,紫毫是硬毫,这七紫三羊毫硬中有软,正合适。他写的新年联语,多是用这一年的干支作一个嵌字联。记得乙酉年伯父写过:“乙夜静观前代史,酉山深庋不传书。”“乙夜”是夜里的二更天,古人常说“乙夜观书”,是说读书到深夜。“酉山”指的是大酉山和小酉山,是古代藏书之处,见于《元和郡县志》,“庋”是收藏之意。戊子年他写过:“戊为吉日诛蟊尽,子绍箕裘号象贤。”(戊句出于诗经《小雅·吉日》:“吉日维戊,既伯既祷。”)

我的第一首诗是伯父叫我写的,第一个联语也是伯父叫我写的。那是我外曾祖母去世的时候,我们管外曾祖母叫老祖,伯父说你老祖那么喜欢你,如今她去世了,你给她写副挽联吧。我就写了下面的挽联:

忆昔年觅枣堂前,仰承懿训,提耳诲谆谆。何竟仙鹤遄飞,寂寞堂帷嗟去渺。

痛此日捧觞灵右,缅想慈容,抚膺呼咄咄。从此文鸾永逝,凄迷云雾望归遥。

我的外曾祖母也很喜欢诗,不仅读诗而且写诗。外曾祖母姓曹,名仲山,很有点丈夫气。在她的晚年,家里自刻了一本诗集,题名《仲山氏吟草》。小时候,我记得这个事情,但是忘了诗集的名字,后来是我舅父写信告诉我的。

伯父很少写诗,他的诗我大概记下来的只有一首,就是1948年我结婚时写给我的一首五言古诗,题目是《送侄女嘉莹南下结婚》,其中一段写的是:

有女慧而文,聊以慰迟暮。昨日婿书来,招之使南去。婚嫁须及时,此理本早喻。顾念耿耿心,翻觉多奇妒。明珠今我攘,涸辙余枯鲋。

写的真是十分伤感。伯父写给我的诗我带到了台湾,放在左营海军军眷区的家里,我先生被抓时给抄走了,没有留下来。遗憾的是伯父没有相片留下来,我南下结婚时很匆促,又是坐飞机,以为很快就能回来,就没有带相片,不想,这一去就是二十六年。等我1974年回来时,伯父早已离开了人间,而且经过了“文化大革命”,家里的相片和大批藏书早已荡然无存。后来我写信给我的堂兄,找伯父的相片和手迹,结果他也没有相片留下来,只给了我当年伯父写给他的信,现在我还保留着。 qJ/IQyDeUeI/btJI1pXFcFpj3YObsXLwJkb2loiFbw0VGSnVhgzBsaNJrQ44ZJ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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