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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首诗相遇
——《红蕖留梦》代序

沈秉和

1970年代某日午后,我,一个家住澳门的诗词自学者,走进一间书店,在一本香港学术刊物《抖擞》上看到了叶嘉莹先生的论文《〈人间词话〉境界说与中国传统诗说之关系》。我站定读了一个多小时。不是“打书钉”,而是放不下两个新鲜字:“感发”。我把那段论述玩索多遍之后,乃恍惚间见到了一条通向诗心的幽径。

2000年,国际词学研讨会在澳门大学举行,我是赞助者之一,经主人施议对教授之介,认识了叶先生。商人和诗词大家,举杯互祝之后,能有多少话呢?于今十年点检,不期鸿雁成桥,若串合其走过的路程,可以往返月亮几遭了。叶先生又时有诗词创作寄示。诗者,透明无渣滓,人心恣去来;其意或在看诗词如何能在一个俗子心中呈现吧。

迦陵说诗,以诗心之体验为本,蔚成一家;迦陵其人,外柔内方,自成一派。周济评稼轩:“稼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我以为,“情至”亦迦陵先生的气质结穴处,更自有其境。

先生荷月出生而小字曰荷,彼得之于荷者是十六岁时的《咏莲》:“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她还之于荷者是六十四岁时写下的“犹存翠盖”(《瑶华》),是八旬之后的“莲实有心应不死”(《浣溪沙》)。借用缪钺先生“层层脱换”之评,彼由花而叶而果,情往思返,蜂绝蝶来,耐人寻味。细按迦陵之情至,似分两个层面。情,多得之于天,乃如其所自言:“只有有情之人才有敏锐的心灵和感受,才有觉悟的灵性”;至,多由自身而来,是总不为自身的磨难或普世的精神沉沦而降低标准,始终对心中服膺的某种崇高理念持守追寻是也。

以此自有肝肠的眼目说诗,每能于常人漠视的地方发现美。

小词,在一些人眼中早已成为“退化的大脑残迹”,但叶先生以理解的同情、精细的语言研究把词区别于诗的审美特质剔出:那些“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的句子脱却了锦袍,竟自有忧时伤国、拍遍栏干之志意可味。值得玩索的是,在反复考研之后,近年叶先生进一步在小词特质的成因处升华出“弱德之美”这一概念。叶先生发现,不仅是唐五代小词,豪放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涵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雄”中所蕴涵的沉郁悲凉之慨,究其实,也同属于在外在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由此俯瞰,小词乃跃出原有的语境,有效地同化、结合到更大的文化活流之中——现代人久已被不断向外界索取、征服以满足各种欲望的观念所浸渍,“强就是美”;且不论其中道理何在,词中呈现的“弱德之美”至少提供了另一种又传统又能应对时代挑战的美学景观——人能超越动物性只因为人究竟活在真实的感情和感情的真实中;人要远望天空,也要足踏地上;一座朽弱的老木头房子的温煦,足可卸却许多钢筋水泥的空冷;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但领悟当下的和艺术中的真情,把握内心的持守与精进仍然是自由可为之事。“小窗横幅有余春”,小词因叶迦陵之手眼而从被认定的某种公式中逾越与脱离出来,释放出新的、既感性又有哲学意味的愉悦能量,成功了一种“越界”的奇观。诗可以令人心不死,任何时代皆有的弱势群体或可由此而亲炙得另一种在苦难中生存的美学。叶先生的崭新词论所掀动的是一场词体重生的变革。作为一种文本,小词确是早已写出,但它尚待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与说者不断“完成”;因为只有被呈现出来的艺术才能感动人,才会被承认。“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两句杜诗其实传达出一个信息:“谁解释得清楚,谁就是经典。”叶先生的“弱德之美”新说,为小词在现代所能有的地位和影响做出了卓越的诠释,词不可说乃颠覆为词必经说,衍之则为旧词经叶说而成为有时代气息的新词。可以说,小词因叶迦陵“弱德之美”之说而凌波信步,踏上了多姿多彩的第二旅程。

细观叶先生这个发现之旅,她似乎是走了一个圆弧之后重新回到一个已经被不一样眼光观照的原点。在多年学术生涯中,叶先生既紧紧拥抱着传统,强调诗心体验为本;另一方面,又由叶观脉,挑选了“双性人格”、“符示理论”等等西方文论工具做逻辑思辨的分析,得出许多至今为学界所称道的创获。词,由叶嘉莹之眼目而盛装重返,真个是“曲比珠明字字圆”。我曾不恰当地比喻这个过程为令人惊艳的一次“说出”。但是,当大家都以为美尽于斯的时候,叶先生又漂亮地做了一个转身,持犀探海,孑然独往,提出了词的本体是“弱德之美”这一崭新之说——我想,那已经不是“说出”,而是“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是结合自己人生经历在内的消融。它回归到中国古典的以简驭繁的美学,回归到最古典地道的传统诗教。这个绝美的圆场是叶嘉莹先生对小词不离不弃的必然归结。老抱住一个东西才能有新的体会。昆曲大家俞振飞在八十四岁那年唱完《惊梦》,在卸装时对弟子岳美缇说:“我唱戏唱到今天,越来越觉得‘圆’的重要。”月落人归,歌场散罢,但票友们未尽呢喃,台上一方水袖仍在飞舞,满台气动的“圆”劲是能把人一直扶托到梦有之乡的。

这种圆融之悟不仅体现在叶先生的说,也体现在她自己作的诗。迦陵词屡言“伶伦吹竹自成痴”、“皎洁煎熬枉自痴”、“梧桐已分经霜死”,但恰恰在种种苦和乐、寂寞和自得的极端交集之时,绝美翩然而返:“花谢后,月偏明。夜凉深处露华凝”,“明月下,夜潮迟,微波迢递送微辞”即是也。诗人不争于现世之一时,而委心结晶于超绝时空的创新意象——蓝鲸独语——“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这才是逍遥的壮丽与永恒之游。你不是给了我料峭春寒吗,但我翦雪成诗,还你一个第二自然,现实世界因此而得到了另一种活灵活现的艺术价值转换。“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兴来如答,于是明白她恒常所谓“遗憾还诸天地”之说不是空寂,而是用诗消融了遗憾,用揉春为酒这个方式安顿了自己、完成了自己,走了一个由“能感之”到“能写之”的绝美“圆场”,成功地做了一场“弱德之美”的演出。

归根结底,我以为“弱德之美”这一新说道出了诗与人的深层互动。在诗艺,那是由唐宋而上溯汉魏、由诗而哲的归结;在思想,那是叶嘉莹人生舞台的归结。绿满珠圆,在中国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满”,一种完整而自然的人诗俱老的丰盈。

我曾面询迦陵先生有无信仰,答曰:“有,常感到自己能和某种宇宙神秘的意境相通,却并不属于世间的任何一种宗教。”“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我猜大抵便同是这种由超越、净化而移向时空跨越的神圣的瞬间,亦是由美的观照升华上去的艺术精神的神圣瞬间。常人烟波三宿之后,一回首,了沧桑,知东篱之悠闲可亲,与菊花之坚贞共秀,已经是不低的持守。但是,叶先生更独出阳关,走到无拘限的至境“悠然见南山”。她形容那是一种“忽然之间就跳出去了”的超越,她找到了一种从容自得、不受限制的精神归宿。以叶先生自己的体悟说,这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叶先生说,这虽然是庄子的话,但孟子、孔子也说过意思相近的话,那就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诗意地说,这就是陶渊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另一维度的人间世。杨振宁先生也曾受询有无宗教信仰,答以当一个科学家发现宇宙中有许多不可思议的美丽的自然的结构时,会有一个触及灵魂的震动,那和最真诚的宗教信仰是很接近的。叶先生之悟与此殊途同归。我由此相信,科学和艺术的极致都能达到与造物者游,“觉得满饰星辰的无穷,是属于我的东西”。

迦陵先生毕生所致力的,是重寻一种艺术精神在人生中呈现的情境,亦是以重建一种最高的人格为标的之美的历程。方今中国经济重建已见规模,但文化重建似仍是漫漫长路。陶渊明怀抱空负但播种了“志意”,迦陵先生步武前修,回大陆三十年的工作就是以生命激发生命,为新一代人的顺利演化而不断释放、播下种种文化的“暗物质”。借用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叶先生一生都在桃花源之旁守候、渡引问津者。她的志愿是“觉有情”,让有情有敏锐心灵的人再进一阶,得到觉悟。与物为春的结果是真正地融入自然,达入天籁。这种无声而独特的美和志意相胶合的绚丽生成历程必将在中国的文化史上留下闪灿的一章。

人的一生,是演化的一生。演化的情形虽然不能完全观察,但仍然能个体主义地逻辑再建。叶先生这首“诗”,是从个体的某种特性或倾向出发,诉诸个体的某种自发的努力或活动而展开某种演化过程的。顾随先生当日之寄语“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除取径于蟹形文字外,无他途”等等,令人惊叹真若符契之为今日立。叶先生由去国而返国,清心如昨,但其学果真别有开发,有质的反差在;正是这种反差表明了演化的作用。人的思考能力不只是个人所具有的一种先天禀赋,而且是一项文化遗产,是一种复杂的因果结构。“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本书即是诗外之物。今日叶嘉莹这首“诗”之被观照,乃可让人深入这复杂的因果结构,会心者或可获得另一种原作者未必有、历史地看则不可无的消息,例如我们自身和我们的文化如何变化和如何修正的记录,其影响力也许并不下于一部经典吧。

今日我那为人而活的人生已经差不多抵垒了,第二人生、艺术人生、为自己的人生刚拉开序幕。前程何在?不付文字,也可以有诗吗?人间的波涛随时能淹没人生长河中回忆的岛屿,但叶嘉莹先生的工作则如同一枚窄窄的凿子,帮助人们理性地深深地凿开那通向各个不同岛屿的心灵之路,最终让沉没在记忆深渊中的小岛浮现,我甚至已经听到它们快速上升的声音……“最初是一些隐隐约约的小岛,那是露出于水面之上的几块零星的岩石。接着,又有新的岛屿开始在阳光下闪耀”,这是一幅多么激动人心的图画!我忽然想起,1960年代,我还是澳门一个快将毕业的中学生,在一个太阳由午后一直照射到天黑的西向房子上课。某日早上,班主任——一个双目炯炯、精瘦如铁的潮州汉子吆喝一声:“大个子们随我来!”刨地、种树,不消一个上午,几棵顶着西向阳光的夹竹桃树苗种下了。该不是为我们而种的吧。我今日省悟,这也是一首诗。蝶欤庄欤、永恒或是幻觉都不再重要,认得那个镜中人原来果曾有过某真实的一刻便是。平凡的人同样可以享受其中永恒的深沉的激动和广阔的宁静。陶渊明诗:“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目光不能穿透交感变化而有味的世界,唯有“感”这个活水可以润泽、澄清、穿透万物,引领我们由表而里,在平凡之处发现新的意涵,同时也就发现新的自己。世间原珍藏着一种因“没有”而来的喜悦,也珍藏着一种不以实有获得为目的的幸福。绘事后素。游心于淡,与物为春,心境清平了,由自己去发掘、品味原就藏于生活中的愉悦是惬意不过的事,诗,也就可以由此而起了吧。 rQVHoTOzypLAQ37ByHEvBMuJoFRMaQ2est1QvXglXfqYP+8jXu1GWUBsLD2P1C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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