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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诲人不倦

顾先生教我们诗词的时候也是要求我们习作的,因为我从小就背诗词,而且从初中就开始学着写诗了,所以我作起诗来可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顾先生对学生的教诲,常常是以鼓励为主,即使对学生的习作有所更改,也只是把原作的字句用毛笔在外面画一个圈,并不用毛笔把原字抹去,同时批改的说明也多用“似”“稍”等字表示商榷的口吻。这样既促进了学生的反省和思索,又增加了学生的信心和勇气。有时顾先生还会把他自己新作的诗稿、词稿和曲稿抄录给我们看,这自然就更加引起了学生创作的兴趣。

他有时在课堂上讲自己的诗,有时他刚刚想出来两句,还没写完就给我们写在黑板上了。有一次在课堂上,顾先生引用雪莱(Shelley)的《西风颂》( Ode to West Wind )中的“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的诗意,用中文写了“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两句词。当时正是抗战最艰苦的时期,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是配给的,而配给的混合面又酸又臭,一点黏性都没有,既不能包饺子,也不能烙饼,即使擀成一片,也会碎成碎片,只能一团团煮着吃。白米白面根本就没有。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所写的沦陷区的生活是我亲身经历的,我读《四世同堂》时是一边流着泪一边读完的。那时没有家累的老师都到后方去了,而顾先生是因为家累才留在沦陷区北平的。他有六个孩子,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顾先生以这两句诗为喻托,表达了他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对抗战胜利的信心和盼望。我当时的处境和顾先生一样,同在沦陷的北平,又深受顾先生的影响,所以顾先生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我小时写诗并不懂得喻托,有什么感动就写什么。可是当我真正受了教育,老师讲了很多诗词里的喻托,于是就模仿着写一些有喻托的作品。顾先生这两句“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没有完成,我就用这两句凑成了一阕《踏莎行》,并且写了一行小序:

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顾随批改叶嘉莹诗作

顾先生是喜欢讲哲理的,也懂一些禅理,他常给我们讲“心转物则圣,物转心则凡”,说你如果有一种智慧、一种力量可以转变外物,超越外物之上,内心就能得到平静,这就是圣。中国古人说:“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不管是造次之间,还是颠沛流离之中,你内心之中有这样一种境界,你的心灵就有立足之地,你就不被外物所迷惑所困扰。所以我在这首词的上半阕说“撇开烦恼即欢娱”,这是圣者的境界;而你如果面对的都是外物,总是处于人我、得失、利害的计算之中,让这些外物牵累,就是凡人的境界。“世人偏道欢娱少”是说总把私人利害放在眼前,你就觉得忧愁很多,欢乐很少。这是凡人的困扰。下半阕“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就是说梅花的消息今年来得早,梅花来得早,落得也早,那春天来得也早。“耐他风雪耐他寒”,是让你忍耐这风雪,忍耐这严寒;“纵寒已是春寒了”,纵然寒冷,春天已经不远了。

此时正值日寇占领北平之时,我想顾先生之所以在课堂上举出雪莱的诗句,并改写成中文诗句,其中暗含与同学们相慰勉之意,表达了对抗战胜利的信心和希望。而我在这首《踏莎行》中所写的,与顾先生的原意,也许还不甚相远。顾先生早年作词,喜欢用富于思致的句子,我也就有意模仿了顾先生的风格。

当时顾先生还给我这首词写过评语,说:“前阕大似《味辛词》。”《味辛词》是顾先生的词集,他说我上半首写得跟他的词的风格很相近,这使我大受鼓舞。后来顾之京整理顾先生的遗著,她看到我的诗词稿,说顾先生曾经有这么两句词,可是她查遍了她父亲所有的诗词稿,也没有找到这两句词。一直到2009年,她才从周汝昌先生所提供的旧稿中找到,原来顾先生在1957年2月曾经填写了一首《踏莎行》,正是用了这两句词:

今春沽上风雪间作,寒甚。今冬忆得十余年前困居北京时曾有断句,兹足成之,歇拍两句是也。

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几日风光好。耐他风雨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踏莎行》)

顾之京出版的《顾随与叶嘉莹》一书,记述了这件事,并增加了按语:“品读新发现的父亲这一首已亡佚六十余年的小词,发现词前之‘序文’遥遥照应着叶嘉莹所述当年的那段‘本事’。师弟子二人相隔十余年的两首词,用的是同一个词牌《踏莎行》;同样把当年课堂上的‘断句’置于词作之‘歇拍’。老师词作上片之结拍与弟子的词作上片结拍用的是同一个韵字,词中所用意象师生二人也颇有相近似者——这竟是老师对弟子十四年前‘用羡季师句’足成之作所谱的一阕无法明言‘和作’的跨越时空的唱和。此中所深蕴的不尽的情意,难以言传。”而作为当事人的我,内心的感动当然更是言语所难以传述的。

我在大学这两年的学习是有相当的进步的。最初我给顾先生看我早年写的一些小诗,先生还给我进行了一些修改,例如:

阶前瘦影映柴扉,过尽征鸿晚露稀。淡点秋妆无那恨,斜阳闲看蝶双飞。(《小紫菊》)

月满西楼霜满天,故都摇落绝堪怜。烦君此日频相警,一片商声上四弦。(《闻蟋蟀》)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色寒。(《秋蝶》)

第一首诗顾先生给我改了两个字,把第一句的“晚露稀”改成了“露渐稀”,把第三句的“淡点秋妆”改成了“淡淡秋妆”;第二首诗顾先生给我改了一个字,把末一句的“上四弦”,改成了“入四弦”;第三首诗顾先生也给我改了一个字,把末一句的“月色寒”改成“月乍寒”。对于后两首的改动,顾先生都写有旁批或眉批加以说明。第二首的末句的旁批是:“商声上”三字双声,似不上口,“上”字不如改作“入”字为佳;第三首末句的眉批是:“色”字稍哑,“乍”字似较响也。对于第一首所作的改动,顾先生没有说明。以我个人推测,顾先生之所以把“晚露稀”改为“露渐稀”,可能是一般人说到“露”总是说“朝露”,而我用了“晚露”,有些不妥;而“露渐稀”中所用的“渐”字还可以给人一种时间推移消逝的感觉,与前面的“过尽征鸿”中的“过尽”二字所表现的时间消逝之感,可以互相呼应而使这种感觉更为加强,这大概是顾先生将“晚露稀”改为“露渐稀”的缘故。至于“淡点秋妆”改为“淡淡秋妆”,可能是因为后者显得更为轻灵自然的缘故。顾先生对诗词中这些小的地方、微妙的地方非常注意,对于我欣赏和创作诗词有很大的影响。后来我学习了西方文学理论,讲到文本里边说到的显微结构,就是对那种很纤细的、很微妙的差别,要能够加以辨析,这正是顾先生那时训练出来的。虽然只是一两个字的改动,却给我极大的启发。顾先生对遣词用字的感受之敏锐、辨析之精微,可以说对学习任何文学体式写作的人,都有极大的助益。

经过跟随顾先生这一阶段的学习,我原来的基础与在大学里所学的功力有了一种结合,1944年的秋天,我写了几首《晚秋杂诗》。

《晚秋杂诗》共是五首,但在写《晚秋杂诗》之前我还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前后不到两个礼拜,写了六首七言律诗。第一首题为《摇落》:

高柳鸣蝉怨未休,倏惊摇落动新愁。云凝墨色仍将雨,树有商声已是秋。三径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楼。征鸿岁岁无消息,肠断江河日夜流。

写这首诗的情景我还记得,秋天下了场雨,天气就冷了起来,到处是一片秋意。小时我祖父不许在院子里种树,后来虽然母亲种了一棵柳树,这时还不够高大。是我家西边的邻居有两棵很高大的槐树,它的枝叶一直遮到了我家的外院,给我很深的印象。那时我对树的感觉,都是从那两棵大槐树来的。“高柳鸣蝉怨未休”,在柳树上那寒蝉哀怨的叫声还没有停止下来,为什么说是哀怨声呢,因为蝉在夏天和秋天叫声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蝉是不是根本就有两个种类,还是就是一种,只是在夏天和秋天叫的声音不一样。夏天蝉叫的声音很吵,叫蝉噪,而秋天蝉的叫声就很弱,给人一种哀怨的感觉。“倏惊摇落动新愁”,夏天的繁盛好像还在眼前,怎么忽然间一场雨过就有树叶黄落的感觉了。“云凝墨色仍将雨”,连日阴天的云还是黑黑的,好像还会下雨。“树有商声已是秋”,秋天的风声叫商声,风声在春天和秋天是不一样的,此时你听到树上风吹过的声音已经是一片秋声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写这两句诗时的感觉。讲这些就是想说明我当时是从哪里感发的,事实上也不是一下子感发的。尤其是七言律诗,八句还要对偶,一下子一大串都跑出来是不可能的。自然的感发常常是一两句,不过有了一两句,你就带着这种感发的力量,可以把它写成一首诗。绝句就比较容易写,你有一点感发就很容易写出来。律诗则不然,一般是先有了一两句,以后再发展成一首诗。

大学毕业后摄于自家院内垂花门前

写完这首诗不久,我又写了一组七律共五首,题为《晚秋杂诗》。说起来这里还有一个故事。我在大三、大四时每年都有军训。我同班有个女生,高中就和我是同学,又一起考进了辅仁大学。她喜欢上了我们军训课的教官,逐渐跟那位军官有了联系。后来有一天她忽然来约我,让我陪她到那位军官的营地去访问,她一个人不好意思。因为我从高中就跟她是同学,关系很好,于是就答应了。营地在西郊,很远,我们还坐了一段火车。一路上我看见野地里红色的植物,非常漂亮。车上有人说那就是雁来红。这个名字也很美,秋天的时候大雁迁徙的时候,这种植物就红了,所以就叫雁来红。

就是这次看了雁来红,我心里就有了两句诗“凉月看从霜后白,金天喜有雁来红”。这是说秋天来到以后,月亮就越来越有寒冷的感觉了,秋天在五行里属金,所以称作金天。前几天写的《摇落》,是有感于秋天的寒蝉,这回又跟同学到西郊走了一趟,看了很多的秋色,心里就有了“凉月看从霜后白,金天喜有雁来红”这两句诗。有时你有了作诗的感发,有一些东西就会自己跑出来,回来后我一下子就写出来五首七言律诗:

鸿雁来时露已寒,长林摇落叶声干。事非可忏佛休佞,人到工愁酒不欢。好梦尽随流水去,新诗唯与故人看。平生多少相思意,谱入秋弦只浪弹。(其一)

西风又入碧梧枝,如此生涯久不支。情绪已同秋索寞,锦书常与雁参差。心花开落谁能见,诗句吟成自费辞。睡起中宵牵绣幌,一庭霜月柳如丝。(其二)

深秋落叶满荒城,四野萧条不可听。篱下寒花新有约,陇头流水旧关情。惊涛难化心成石,闭户真堪隐作名。收拾闲愁应未尽,坐调弦柱到三更。(其三)

年年尊酒负重阳,山水登临敢自伤。斜日尚能怜败草,高原真悔植空桑。风来尽扫梧桐叶,燕去空余玳瑁梁。金缕歌残懒回首,不知身是在他乡。(其四)

花飞无奈水西东,廊静时闻叶转风。凉月看从霜后白,金天喜有雁来红。学禅未必堪投老,为赋何能抵送穷。二十年间惆怅事,半随秋思入寒空。(其五)

这五首诗其实很难讲,能够一句一句讲出来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在我当年而言,这五首诗是写得不错的,是偶然跑出去看了郊外秋天的景色写出来的。还有隔壁那两棵大槐树和我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秋天来了,当树叶已经干了的时候,地上有很多落叶,被风吹过来吹过去的样子也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所以我在诗里写了“花飞无奈水西东,廊静时闻叶转风”这样的句子。“花飞无奈水西东”是说花落随水流,水流向哪里花是不能做主的。花飞无奈,流水西东。人生有很多事情是无奈的,消逝是无可奈何的,遭遇也是无可奈何的。那时我家的院子真的是很安静,“廊静时闻叶转风”,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时,你就不时地听见落叶在砖地上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声音。“凉月看从霜后白,金天喜有雁来红”,秋天的月色令人感到很冷,地上有一层寒霜,很白很白的,而秋天却有雁来红这种植物的红颜色,岂不让人可喜。“学禅未必堪投老,为赋何能抵送穷”,顾先生常常在课堂上讲一些禅理,“学禅未必堪投老”,是不是就可以把它作为归宿呢,“为赋何能抵送穷”,古人说可以做送穷的赋,当然抗战时的生活都很艰苦,“二十年间惆怅事,半随秋思入寒空”,那年我恰好二十岁,多少往事都随着秋天的感触飘到天上去了。

我把这五首诗加上前不久写的《摇落》,一共六首诗抄在一起交给了顾先生。当我刚上大学二年级,刚跟顾先生读诗时,顾先生还常常给我的诗稿改一两个字,但是这六首诗交给顾先生,他不仅一字未改,而且和了我六首诗,这真使我感到意外的惊喜和感动。

我的《晚秋杂诗》第一首是“鸿雁来时露已寒,长林摇落叶声干”。是说当鸿雁飞来的时候,白露已经非常寒冷了,快要变成霜了,“长林”是一大片,几乎所有的树林都摇落了,而且树叶的声音也不同了。你看春天的树叶都是嫩芽,风吹过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夏天的树叶虽然很茂盛,都是大片的叶子,但它很柔软,充满了水分,没有这种声音;可是等到秋天叶子半干的时候,风再吹过去,声音就不一样了,这时树叶的声音是枯干的声音。所以我说“长林摇落叶声干”。“事非可忏佛休佞”,人所有做的事情都是不可挽回的,不管什么事情,过去了的就过去了,发生了的就发生了,你再求佛拜菩萨都是不管用的;“人到工愁酒不欢”,人如果体会了人生的愁苦也不是喝酒可以排解的。“好梦尽随流水去”,因为我当时真是经过了忧患,知道了我们国土的沦陷,跟父亲长久没有音信的离别,母亲的去世,生活的艰苦,所以少年时代的好梦像流水一样远去;“新诗唯与故人看”,我所作的诗也不给别人看,只是给我最熟的同学看。“平生多少相思意”,人一生总是有很多理想,有很多向往,有很多追寻;“谱入秋弦只浪弹”,现在谱到这秋天的哀弦之中,这种音调之中,但这一切是没有办法挽回,没有办法改变的,所以“平生多少相思意,谱入秋弦只浪弹”。

顾先生和我的诗开端二句是“倚竹凭教两袖寒,何须月照泪痕干”。因为我说“鸿雁来时露已寒,长林摇落叶声干”。“倚竹”是用的杜甫的诗,杜甫说“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月照泪痕干”也是用的杜甫的诗,杜甫说“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顾先生这两句说的是你在寒冷和孤独之中,你就应该忍受寒冷和孤独,你一定要有这种忍耐的力量,所以“倚竹”是“凭教两袖寒”,任凭你两袖的单寒。“何须月照泪痕干”是说不一定要有什么追求,不需要将来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这是顾先生另外一个精神的境界。

顾先生在这首诗里还写到“淡扫严妆成自笑,臂弓腰箭与谁看”。这两句牵涉到中国儒家传统里的一个持守的问题。中国古代读书人理想中的“士”的心总是要好的、向上的、向善的。孔子的道理就是叫人怎样提高你自己,怎样完美你自己。当你具备了这样一种品格,这样一种修养,你是不是希望有一个实践的机会呢?你希望不只是独善其身,还能够兼善天下,希望能够把你所知道的这些好处推广出去。“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才是真正儒家的理想。文天祥临死时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你所学的就是要完善你自己,要提高自己的品格,而且要把它推广。你自己要好这还容易,但是你有没有“己欲达而达人”的机会呢?这就成了问题了。这就是中国的传统为什么一向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总是希望得到一个知道你、欣赏你、任用你的人,让你有实践的机会。可是孔子也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果真的没有人知道你、任用你,怎么办呢?顾先生这两句诗其实所涉及的就是这个问题,这是中国传统的旧日的读书人,一个真正读圣贤书有所得的人所面对的问题。中国的传统多是以美人香草比作美好的品格和高尚的情操,屈原的《离骚》是最典型的。“淡扫严妆成自笑”,顾先生在这里就是把自己比作一个美女,自己修饰自己,没有人欣赏就自笑,自我欣赏。如果用男子来比,他说“臂弓腰箭与谁看”。《史记》记载“飞将军”李广猿臂善射,说他的手臂很长,善于弯弓射箭。即使你有了像飞将军李广那么好的本领,但是谁看到你的本领了,所以说“与谁看”。顾先生所表现的是一种不被人了解,不被人欣赏的寂寞。

1943年与顾随(前坐者)及同班同学在顾家合影,后排右二为叶嘉莹

顾先生的诗题是《晚秋杂诗六首用叶子嘉莹韵》,全组诗是这样写的:

倚竹凭教两袖寒,何须月照泪痕干。碧云西岭非迟暮,黄菊东篱是古欢。淡扫严妆成自笑,臂弓腰箭与谁看。琵琶一曲荒江上,好是低眉信手弹。(其一)

巢苇鹪鹩借一枝,鱼游沸釜已难支。欲将凡圣分迷悟,底事彭殇漫等差。辛苦半生终不悔,饥寒叔世更何辞。自嘲自许谁能会,携妇将雏鬓有丝。(其二)

青山隐隐隔高城,一片秋声起坐听。寒雨初醒鸡塞梦,西风又动玉关情。眼前哀乐非难遣,心底悲欢不可名。小鼎篆香烟直上,空堂无寐到深更。(其三)

旧殿嵯峨向夕阳,高槐落叶总堪伤。十年古市非生计,五亩荒村拟树桑。故国魂飞随断雁,高楼燕去剩空梁。抱穷独醒已成惯,不信消愁须醉乡。(其四)

一片西飞一片东,萧萧落叶逐长风。楼前高柳伤心碧,天外残阳称意红。陶令何曾为酒困,步兵正好哭途穷。独下荒庭良久立,青星点点嵌青空。(其五)

莫笑穷愁吟不休,诗人自古抱穷愁。车前尘起今何世,雁背霜高正九秋。放眼青山黄叶路,极天绝塞夕阳楼。少陵感喟真千古,我亦凭轩涕泗流。(其六)

当我读到顾先生的这六首和诗,时节已经进入严冬,不久我就又写了六首诗,题目是《羡季师和诗六章,用〈晚秋杂诗〉五首及〈摇落〉一首韵,辞意深美,深愧无能奉酬。无何,既入深冬,岁暮天寒,载途风雪,因再为长句六章,仍叠前韵》:

一杯薄酒动新寒,短笛吹残泪未干。楼外斜阳几今昔,眼前风景足悲欢。生机半向愁中尽,往事都成梦里看。此世知音太寥落,宝筝瑶瑟为谁弹。(其一)

庭槐叶尽剩空枝,一入穷冬益不支。日落高楼天寂寞,寒生短榻梦参差。早更忧患诗难好,每话艰辛酒不辞。昨日长堤风雪里,两行枯柳尚垂丝。(其二)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其三)

莫漫挥戈忆鲁阳,孤城落日总堪伤。高丘望断悲无女,沧海波澄好种桑。人去三春花似锦,堂空十载燕巢梁。经秋不动思归念,直把他乡作故乡。(其四)

滚滚长河水自东,岁阑动地起悲风。冢中热血千年碧,炉内残灰一夜红。寂寞天寒宜酒病,徘徊日暮竟途穷。谁怜冬夜无人赏,星影摇摇满太空。(其五)

雪冷风狂正未休,严冬凛冽孰销愁。难凭碧海迎新月,待折黄花送故秋。极浦雁声惊失侣,斜阳鸦影莫登楼。禅心天意谁能会,一任寒溪日夜流。(其六)

当我把这六首和诗再呈交给顾先生后,顾先生竟然又和了七言长句五章韵。顾先生的诗题是《七言长句五章再用叶子嘉莹〈晚秋杂诗〉五首韵》:

心波荡 碧溪寒,意绪焦枯朔雪干。扫地焚香总无赖,当歌对酒愧清欢。大星自向天际堕,太白休登楼上看。此调明知少人识,朱弦一拂再三弹。(其一)

颠危正要借筇枝,一木难将大厦支。投宿群鸦影凌乱,归飞双燕羽参差。无多芳草美人意,有限黄绢幼妇辞。乞与法衣传不得,南能一命记悬丝。(其二)

祇树园居舍卫城,海潮音发大千听。无生法忍众生度,希有世尊同有情。物化神游终外道,菩提般若亦常名。一心朗朗明如月,陵谷沧桑任变更。(其三)

端阳一去过重阳,霰雪交飞益感伤。四海扬波淹日月,九州无地老耕桑。休夸汉代金张第,不羡卢家玳瑁梁。几案无尘茶饭好,十年前是白云乡。(其四)

当年相遇桂堂东,此际全非昨夜风。澹澹月痕眉样子,摇摇窗影烛花红。间关绝寒人空老, 落生涯天所穷。唤起当筵龙象众,神槌一击碎虚空。(其五)

此次修订增补本书翻检资料时,对照赵林涛、顾之京编著的《顾随与叶嘉莹》,发现顾先生这一组和诗还有第六首,补录如下:

艰危不信此生休,辛苦那堪咏四愁。飘泊半生经九死,别离一日抵三秋。看来归鸟都栖树,立尽残阳更上楼。目极天涯情未已,何人砥柱在中流。(其六)

顾随《七言长句六章再用叶子嘉莹〈晚秋杂诗〉五首韵》手迹

我知道顾先生还有一组六首和诗,也告诉顾之京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2018年底,河北大学顾随研究所所长赵林涛见到周汝昌先生的四兄手抄顾随诗词稿两册,竟然找到了这六首和诗。题目是《复用前韵》六首:

旧约新期应未寒,泪痕难共粉痕干。采兰幽谷空余恨,置酒高堂亦鲜欢。淡墨犹能醉时草,空花只合梦中看。不须更待知音赏,好取鸣琴着意弹。(其一)

征鸿谁道解依枝,蒲溆芦汀足可支。水落河流声断续,天寒山色碧参差。月明星暗聊复尔,露重风高争得辞。愁绝岸头杨柳树,长条叶尽只垂丝。(其二)

纸醉金迷满大城,哀丝豪竹不堪听。茅庵坐隐悲无智,精舍谈禅觉有情。半世清愁遗胜业,一杯淡酒敌浮名。风声渐起市声静,数尽街头长短更。(其三)

日日朝阳转夕阳,素丝垂领更心伤。故陵千载悲无树,沧海何年好种桑。不见连舆归汉土,空吟携手上河梁。消愁未信终须酒,已认愁乡是醉乡。(其四)

西海之西东海东,阴云惨淡卷阴风。交河骨朽草自白,战地血殷花倍红。臲卼人寰竟胡底,艰难天路亦终穷。灵均呵壁千秋恨,搔首当年问碧空。(其五)

蝉噪蛩吟两俱休,雪筛风搅不胜愁。千林红叶难为醉,四野黄云非有秋。乌影初消夕阳路,雁声又到月明楼。天心并作禅心会,门外寒溪不住流。(其六)

正是由于顾先生的奖勉和鼓励,我在那一段时间写的作品特别多。主要是写了诗以后,有人看,有反应,有一个回答。况且学校里有唐宋诗的课,要交习作,顾先生还给我批改甚至和作。有一次,顾先生要把我的作品交给报刊上去发表,问我是否有笔名或别号,那时我从来未发表过任何作品,当然没有什么笔名别号,先生要我想一个,于是我就想到了小时伯父给我讲的关于佛经上迦陵鸟的故事,它名字的声音与我名字的声音很相近,于是就取了“迦陵”做了我的别号。这当然也是受了顾先生在讲课时常引佛经为说的影响。

进入大学后,我除了诗词之写作外,也开始了对令曲、套数甚至单折剧曲的习作。记得我第一次把各体韵文习作呈交给顾先生后,在发还时顾先生写的评语说:“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

顾先生有时也会把他自己新作的诗稿、词稿和曲稿抄录给我们看,这自然就更加引起了同学们创作的兴趣。记得当年顾先生选取《聊斋》的一则故事《连琐》改写成杂剧时,对于以悲剧结尾还是以团圆剧结尾,曾久久不能决定。有一次,我与同班一位要好的女同学一起去拜望顾先生,他还向我们征询意见,最后顾先生终以团圆剧结尾。顾先生对杂剧的创作,以及对生死之际的悲剧与团圆剧的思量,也引起了我对于生死的反思,以及创作杂剧的兴趣。

写四折的杂剧要用很多的时间,也要有丰富的人生阅历。那时我已经从大学毕业,开始在三所中学任教,由于课时多,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而且我的生活范围太小,阅历不足,很难写出那么复杂的四折杂剧,可是我还是想尝试一下剧曲的写作。

后来我偶然看到民国初年另外一个剧曲家吴梅先生的集子,吴梅先生对词曲都有很深的研究,而且创作也很好。吴梅先生写过好几本曲子,他还是遵循元杂剧的体例,不过是把它简化了,只写一折。他创作的杂剧集子叫《惆怅爨》,都是一折的。我觉得这个很省事,就跟写一个套曲的套数差不多,只是里面增加些动作跟道白就行了。

于是我就写了一篇一折的杂剧,题目是《骷髅语》,内容是选取《庄子》中《至乐》一篇所写的一则寓言故事:“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庄子因而和髑髅对话,谈及生死问题。我之所以选这样的题目,当然是受顾先生的影响,因为他所创作的剧本往往表现一些人生的哲理,再有就是因为我母亲的去世使我对人的生死有了深刻的感受。我把这一剧稿交给顾先生后不久,就因为要去南方结婚离开了北平。

谁知从此一去,时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辗转流离,由上海而南京而台湾,后来又到美国到加拿大,而大陆也先后经历了许多动荡。1974年当我第一次回到故乡时,顾先生已经去世有十四年之久,连顾先生自己的遗作都已散失无存,我的这篇剧作稿当然就更不知所终了。对于我的这篇幼稚的习作,丢了原也不值得可惜,只是我的这一篇剧稿没能得到顾先生一个字的评语,始终感到遗憾。

我自当年离开故乡后,经历了许多忧患,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忙碌于维持生计的工作,根本就没有兴趣和闲情从事诗词曲的创作。后来虽然偶然有机会写一些短篇的诗词,却再也没有一篇剧曲的创作。我当年这篇唯一的剧作,自己也没留底稿,以致我现存的作品中,独缺剧作这一项习作成绩。如果严格地说起来,对于诗词这两种体式的创作,是我在进入大学前的少年时代,就已经开始尝试写作了。而只有剧曲的写作,是自我从顾先生受业后,才开始学习写作的。所以我对于自己没有一篇剧作的稿子留下来,一直觉得是愧对先生的一件事。 jMPY+4mNfPateFxGC70Yamu7Hz8IlNaDHUUi+qY0476geDl2d1jn57LKsy+Hw39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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