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红蕖留梦》是南开大学历史系校友张候萍女士为我写的一册访谈记录。此书由动议至成书先后已历时有十年之久,此盖由于在开始时,我对此事并不热心。固正如候萍在《后记》中所言,当她于2000年首次提出要为我写一册《口述自传》时,曾被我断然拒绝。我拒绝的原因有三:我自觉个人只是一个平凡的热爱古典诗词的教研工作者,一生无可称述,此其不适于做访谈对象的原因之一;再则我讲起古人的诗词来虽然兴致颇高,但我自己则其实天性羞怯并不习惯于把自己展露出来做毫无假借的陈述,此其不适于做访谈对象的原因之二;三则我对于现实中一切外表之事物都并不萦心,时移事往就只剩下影像如烟,并不能如我所爱赏的一些其他作家们那样可以把往事记述得历历在目、栩栩如生,此其不适于做访谈对象的原因之三。
不过虽有此种种不适合之原因,而最终却仍留下了这一册访谈记录,这可以说完全是出于一种偶然性的人际因缘。原来就在我拒绝了候萍为我写《口述自传》的第二年,有一位澳门的实业家沈秉和先生给南开大学才成立不久的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捐赠了一笔巨款作为推广古典诗词教学之用。当时大家都以为要想重新振起古典诗词的传承,首先应注重师资的培养,遂于2001年暑期由南开大学主办了一个培训诗词教师的暑期讲习班。在培训过程中,学员们的反应都极为热烈,也就是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候萍遂邀了另一位于1979年我第一次回国讲学就在我班上听讲而当时在天津电视大学任教的友人徐晓莉女士一同来找我谈话,提出了种种理由,劝我接受访问。在当时讲习班的热烈气氛中,我深感众情难却,所以就答应了候萍的请求。候萍那时家在天津,平日常到南开大学来旁听我的课,偶于晚间饭后,就来找我谈话。我那时一个人住在专家楼,晚间无事也乐于有个人来聊天。不过当时我却实在未抱有要把这些闲谈整理成书的预期。其后候萍因她的爱人林雄的工作调动举家迁往北京,我与候萍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
2006年春天,候萍给我发来了最初的草稿,后来的这几年她仍然有时来天津继续找我访谈和收集资料,几次补充修订。由于我这几年越来越忙,除了每周三次给学生上课,还常常应邀出去演讲,而学生的报告、论文,各种文稿也常常堆满我的书桌;也因为我对自己传记的出版并不热心,所以一直没有过问候萍的写作进度。直到去年暑假,当我返回加拿大以后,候萍经由电邮给我传来了一系列八章长达三十余万字的书稿。她不仅把我的谈话做了系统的整理,而且在她爱人林雄的协助下,还把我们叙述的当年事迹做了不少考证和补充。他们夫妇二人都是历史系毕业的,候萍的执著认真、锲而不舍的精神既使我非常感动,而且她的写作态度之历史的、求实的精神也使我极为欣赏。不过,我却仍坚持不肯用《口述自传》的题目,其原因固已如前所言。我既不惯于做自我的展露,于是就想到了一个“红蕖留梦”的标题,这四个字原出于我写的一首小词《浣溪沙》,其中有一句词“红蕖留梦月中寻”。这是因为我生于荷月,小名为荷,而荷一名芙蕖,所以“红蕖”可以自喻。至于“留梦”,则自然指的是我对往事如梦的追忆。不过这个标题虽然达到了我想要把自己隐藏起来不做直接展露的目的,却又嫌过于晦涩了。而且候萍告诉我说,出版者希望能把我的名字放在书的题名中。于是就在“红蕖留梦”之后又加了一个副标题,那就是“叶嘉莹谈诗忆往”。这是一个十分写实的说明,此亦正如我在前文所言,我对外表事物既然并不萦心,而且年龄又已老迈,许多往事多已不能详记。不过幸而我有一个写诗的习惯,我与候萍的谈话,往往都是借着一些诗词旧作而追忆起来的,故副题曰:“谈诗忆往”。这就是本书之题名与副标题的来历,谨做说明如上。
2010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