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变后,父亲随国民政府从上海迁转后方,当我从高中毕业时,父亲与家中断绝音信已将近四年之久,北平的几所国立大学都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虽然我在高中读书时成绩很好,而且文理科平均发展,每年都获得第一名的奖状,但在报考大学时,却费了一番考虑。因为当时我不能决定是报考北京大学的医学系,还是报考辅仁大学的国文系。报考医学系是从实用方面着想,报考国文系则是从兴趣方面着想。最后报了辅仁大学国文系是由于两点原因:一是由于辅仁大学是一所教会大学,不受当时日军及敌伪的控制,一批不肯在敌伪学校任教的有风骨的教师都在辅仁大学任教,这对我自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二是由于辅仁大学的招考及放榜在先,而北京大学的招考和放榜在后,我既然已经考上了辅大的国文系,所以就根本没有再报考北大的医学系,这就决定了我今后要一直行走在诗词道路上的终生命运。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我也曾经历过不少挫折和苦难,但一生能与诗词为伴,始终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和乐趣。
1941年秋天开始了我在辅仁大学四年的大学生活。辅仁大学的校长是陈垣先生,文学院长是沈兼士先生,国文系主任是余嘉锡先生。陈垣先生这位著名的学者聘请了多位有民族气节的专家学者来教育学子,而学生也多是不愿意上被日本人控制的公立学校的。在当时的环境中,辅仁大学有着特殊的地位。余嘉锡先生是一位有名的国学家,他是搞目录学的,写过《目录学发微》、《四库提要辨证》。余先生是很传统的,非常严肃,也很有意思。他留着白胡子,绝对不苟言笑,讲课时是正襟危坐。写黑板时,站起来转过身去方方正正地如松而立,在黑板上写上规规矩矩的行草,四个字一行,四个字一行,绝不乱写,真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老师。他是湖南人,口音很重,一开始我都听不懂。他说“读书”,我听见的是“读须”。还有几位老师学问也很好,例如教我们经学史的刘盼遂先生,教我们声韵学的陆颖明先生,教我们小说史的孙楷第先生都是当时的著名学者。还有一位教我们戏曲史的赵万里先生,是王国维的学生。他是浙江人,口音也很重,我听了很久才听懂他的话。而顾随先生则是辅仁大学国文系中最受学生爱戴的教师之一。
1945年大学毕业获学士学位
辅仁大学坐落在北京什刹海地区。什刹海是由西海、后海、前海三个湖泊组成,是个自西北向东南的狭长水面。元代称积水潭,也叫海子。这三个湖泊也称后三海,与前三海北海、中海、南海相连组成北京内城庞大的水系。什刹海自古就是北京的一串明珠,历代高僧在这里修寺建庙,王公大臣在岸边筑府造园,各界名人也纷纷迁居湖畔,这里渐渐地成为京城最具人文气息的地方。
辅仁大学是一所天主教学校,男女分校,男生的校舍是个新盖的西式大楼,叫穆尔菲楼,位于定阜大街上。定阜大街向东走,过一条马路,有一个浅浅的小沟,沟中并没有水,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石桥,从这个石桥走过去有一个大门,女院就在这个大门里边,也就是恭王府。恭王府东依前海,北靠后海。恭王府的恭王,是道光的儿子,咸丰的兄弟,封恭亲王,名字叫奕訢。民国年间,恭亲王的后代将恭王府和花园卖给了辅仁大学。我这个人跟古典诗词结缘,当然是有很多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我出生在一个旧家庭,在一个古老的四合院里长大,大学又跑到恭王府里来念书,受这些旧的环境熏染太深了。
那个时候一进辅大女校门是个非常大的广场,靠门口的一边拦出来一部分做存车处。我上大学的第一年是搭乘电车上学。一年后,因我得了全班第一的奖学金,就买了一辆飞利浦牌的女式自行车,此后就骑车上学了。存车处的那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广场,是我们的操场。对着这个广场的,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门,这个才是恭王府的门。我现在记不大清楚它是有几层门,但是绝对有一个正门,是一个大红门,两边还有两个石头的狮子。它至少有三层院落,院落西侧有一条通道,一直通过去,那旁边就是连在一起的一道长长的墙,隔墙都是四四方方的院子,我们就在那些个小院子的厢房里边上课。我们上课的那个小院子,我还记得墙角上种着柳树。每当暮春的季节,柳絮飘飞的时候,我们的教室门窗是敞开的,一阵风来就把柳絮吹到我们教室里面来,那些柳絮就在黑板前边被风吹得转来转去,就像《红楼梦》里林黛玉写的《柳絮词》那样的“一团团逐队成毬”。
辅仁大学全班第一奖学金奖证
除了这些小院子,另外有一个比较大的院子,有一个坐北朝南的大厅,这个大厅的门上悬着一大块横匾,横匾上有三个大字——“多福轩”,当时被用作女院的图书馆。一进多福轩的大门,对面有一个长台,是图书馆借书的服务台,台后边有几扇屏风,屏风后面是书架,我们就在这里办理借书的手续。大厅里边四面墙上,挂着一块一块写有“福寿”字样的匾额,底下写的名字都是奕訢,可能是他的书法,当时还在那里。前些年我回北京时到母校去参观,看见这里改成了自修室,里面摆着一个一个的小桌子,上面放着绿色的台灯。那些写着“福寿”的匾额已经不见了。图书馆前面的庭院里有一架非常古老的紫藤,枝干很粗大,每年开紫红色的藤萝花,暮春的时候,满架都是紫藤花,很是繁茂。我去的时候看见紫藤依然还在。
西边还有一条甬道,路边有一个小门,走进这个小门,就会看见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子,满院都是竹子,而且是那种很秀气的竹子。这个小院子的一边都是回廊,小院子的小门上有四个字,题的是“天香庭院”。当时就有人说这里就是潇湘馆。
顺着这条西边的甬道一直往里走,在这条甬道的尽头,有一个坐北朝南的长条的院子,东西各有两层楼房,楼下也都有矮矮的栏杆,靠东边的这个楼上面挂着一块匾,写的是“瞻霁楼”,这就是女生宿舍。在“瞻霁楼”的前面,据我的记忆,有一棵很高大的树,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树了,这个树上缠绕的是凌霄花,凌霄花自己没有枝干,都是爬藤,爬到这个高高的树干上去,开满了那种杏黄色的花朵。因为我家在北京,所以没有资格住宿舍。可是等到放暑假了,有些外地同学回家了,就有床铺空下来了,那些没有走的女同学,就把我们住在北京的同学都约去凑个热闹,住到宿舍里去。有时候大家就跑出来在校园中游逛,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就弄点酒,到有花有竹子的地方,找个石头凳子去饮酒,这个情景也有一首词记录下来,用的是《破阵子》这个词牌,小序写的是:“五月十五日与在昭学姊夜话,时将近毕业之期。”这个叫刘在昭的女同学,原是我中学的同学,一同考进了辅仁大学国文系,我家住察院胡同,她家住邱祖胡同,都在西单牌楼附近,我们一直感情很好。我们聚会在阴历五月十五,从十五到十九,四天以后写了这首词:
记向深宵夜话,长空皓月晶莹。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尘心入夜明。 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知君同此情。
“记向深宵夜话”,记得五月十五那天的夜晚我们在谈话。“长空皓月晶莹”,天上的一轮明月,五月十五的月亮正圆。“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那时夏天北京有很多萤火虫,树梢上有几个萤火虫飞过,而在水塘里边,常听到青蛙在叫。“尘心入夜明”,“尘”是尘土的尘,白天那么喧哗,人们有那么多烦恼,但晚上你觉得心是安静的。所以说“记向深宵夜话,长空皓月晶莹。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尘心入夜明”。
“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其实我不会喝酒,但是当时我们还带了瓶酒,大家一起凑热闹,我豁出去了。“看花直到飘零”,已经是夏日了,花都落了,所以说“看花直到飘零”——欧阳修的词“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若是看花,我就要把它真正地看够了,我要彻头彻尾地一直看到它落。尽管它落了,我从头到尾看过它了,也不辜负这一生了。所以人生对酒就应该拼却沉醉,看花就应该从头看到尾——“直到飘零”。“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我说我想要坐着船漂流,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以后要出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一个人不要那么拘束自己。人生你总要有一个开展,所以我说“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这里的“肯”字,是“岂肯”、“不肯”的意思,我们怎么肯为这世俗的名利误此一生,你应该好好活一辈子。“知君同此情”是说我知道你跟我有着同样的这种感情,同样的这种感觉。
我们女院从西边前门出来就是定阜大街,通向辅仁大学男院,但如果从另外一个后门向东边拐过去,就是后海。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就住在辅仁大学东边南官坊口,离前海不远。所以我跟同学们下课以后可以散步到后海,有时也到我的老师的家里拜访。
1980年春天,我接到周汝昌先生送给我的一册他的新著《恭王府考》,书的后面还附着一个恭王府附近的地图,恭王府附近都是我当年的旧游之地,引发我无限感慨,写下五律三首:
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诵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五律三章奉酬周汝昌先生》其一)
“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我从1945年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到跟周汝昌先生见面已是1978年,周先生把他的《恭王府考》送给我是1980年,我已经五十多岁,而且远在北美,所以说“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恭王府是我当年读书时的旧游之地,拿到你这本新书,觉得你写得这么好,真是引起我无穷感慨。回忆起往事,这其中有多少苦难、有多少忧患、有多少死别生离,所以说“诵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恭王府考》附有一张恭王府以及周边的地图,都是当年我的旧游之地,所以说“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这张地图上还记着从定阜大街到恭王府的那个小石桥,是我每天走过的地方。“昔游真似梦”,是说过去的那些往事,真的像是一场梦;“历历复迢迢”,是说在回忆之中好像是很清楚,我们骑着车怎么样过那个小桥,怎么样停车,可是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成了遥远的往事,所以我说“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
1978年威斯康辛红学会议与周汝昌(右)合影
长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慷慨歌燕市,沦亡有泪痕。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其二)
“长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是说我一直记得当年读书的地方,那个大红门和两侧的石狮子,就是当时恭王府的府邸。“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我记得那个生长着很多竹子的小院,小门横额上的四个题字——“天香庭院”,我闭上眼睛好像就在那里;我也记得在女院的图书馆门的上方,有一块横匾题写着“多福轩”三个大字。“天香庭院”、“多福轩”是我们读书所在的地方。当时正是北平沦陷的时代,我从1941年入学到1945年毕业,正是抗战八年的后四年,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慷慨歌燕市”,那时生活在沦陷区的青年学生心中都是激昂慷慨,抗日救亡。大家都觉得中国危亡无日,所以说“沦亡有泪痕”。“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我的平生、我的悲哀、我的快乐、我少年的往事,到现在有几个人跟我有共同的感受,有共同的经历?今天我漂泊在海外,没有一个人可以说的。当时那些加拿大的人哪里去过中国,哪里去过北京,哪里去过恭王府?你所经过的那个抗战,那些悲欢离合,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说“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
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所考如堪信,斯园即大观。红楼竟亲历,百感益无端。(其三)
“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我1941年入学,现在已经是1980年了,所以说“四十年前地”;我们那些个女同学课后可以在多福轩前看藤萝花,可以到天香庭院看竹子,天香庭院有很多栏杆,女生宿舍的“瞻霁楼”下面、走廊上也都是栏杆,所以说“嬉游遍曲栏”。“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春天藤萝花开了,海棠花开了,很多花都开了,天香庭院的那些竹子则是四季常青,我的诗里边曾经写到藤萝花和竹子,有一个高我一班的师姐李秀蕴的诗里边也写到这些竹子,所以我们做学生的少女时代真是“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而我现在看到周汝昌先生的《恭王府考》的著作,就把我这些往事记忆都唤回来了,所以说“所考如堪信,斯园即大观”,假如你的考证果然可信,那么我们当时读书的恭王府的旧址,就是大观园的蓝本了,我们读书的这个地方,就是大观园了,那我当时岂不是就亲自走到了《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之中了不是?所以说“红楼竟亲历,百感益无端”,我的感慨岂不就不仅是个人的今昔之感,同时也有了《红楼梦》中的将真作幻,以幻作真的无穷今古盛衰之感了么?
这是我写的三首给周汝昌先生的诗,所写的只是恭王府的府邸,是恭王府生活居住的所在,真正的那个“大观园”的花园其实还不是这里,它是在恭王府背后的一座花园。当时的这座花园是修女们的住所,那扇小门关起来,我们并不能真正进入到花园里面去。一直到近年,恭王府的花园才对外开放。周汝昌先生说那就是大观园的蓝本了。我也在前几年返校的时候去游览过,那里面的建筑真是都很精美,有假山亭台,还有小桥流水。所以,如果说恭王府果真就是大观园的蓝本,那当然也是可能的。不过王国维先生曾经说过,有“造境”,有“写境”,所有的“造境”也都有写实的依据,所有的“写境”也都有理想的意味存在其间,所以“造境”之中也有“写境”,“写境”之中也有“造境”。王国维先生还说过,大诗人写实之作也必邻于理想,大诗人的理想之作也必然有现实的依据。大观园在《红楼梦》里面是一个理想的造境,可是所有的造境也未始没有一个实境为依据,如果说它以一个王府的府邸为蓝本,这当然也是可能的。
顾随(20世纪30年代摄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