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变后,父亲随国民政府从上海迁转后方,当我从高中毕业时,父亲与家中断绝音信已将近四年之久,北平的几所国立大学都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虽然我在高中读书时成绩很好,而且文理科平均发展,每年都获得第一名的奖状,但在报考大学时,却费了一番考虑。因为当时我不能决定是报考北京大学的医学系,还是报考辅仁大学的国文系。报考医学系是从实用方面着想,报考国文系则是从兴趣方面着想。最后报了辅仁大学国文系是由于两点原因:一是由于辅仁大学是一所教会大学,不受当时日军及敌伪的控制,一批不肯在敌伪学校任教的有风骨的教师都在辅仁大学任教,这对我自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二是由于辅仁大学的招考及放榜在先,而北京大学的招考和放榜在后,我既然已经考上了辅大的国文系,所以就根本没有再报考北大的医学系,这就决定了我今后要一直行走在诗词道路上的终生命运。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我也曾经历过不少挫折和苦难,但一生能与诗词为伴,始终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和乐趣。
1941年秋天开始了我在辅仁大学四年的大学生活。辅仁大学的校长是陈垣先生,文学院长是沈兼士先生,国文系主任是余嘉锡先生。陈垣先生这位著名的学者聘请了多位有民族气节的专家学者来教育学子,而学生也多是不愿意上被日本人控制的公立学校的。在当时的环境中,辅仁大学有着特殊的地位。余嘉锡先生是一位有名的国学家,他是搞目录学的,写过《目录学发微》、《四库提要辨证》。余先生是很传统的,非常严肃,也很有意思。他留着白胡子,绝对不苟言笑,讲课时是正襟危坐。写黑板时,站起来转过身去方方正正地如松而立,在黑板上写上规规矩矩的行草,四个字一行,四个字一行,绝不乱写,真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老师。他是湖南人,口音很重,一开始我都听不懂。他说“读书”,我听见的是“读须”。还有几位老师学问也很好,例如教我们经学史的刘盼遂先生,教我们声韵学的陆颖明先生,教我们小说史的孙楷第先生都是当时的著名学者。还有一位教我们戏曲史的赵万里先生,是王国维的学生。他是浙江人,口音也很重,我听了很久才听懂他的话。而顾随先生则是辅仁大学国文系中最受学生爱戴的教师之一。
1945年大学毕业获学士学位
辅仁大学坐落在北京什刹海地区。什刹海是由西海、后海、前海三个湖泊组成,是个自西北向东南的狭长水面。元代称积水潭,也叫海子。这三个湖泊也称后三海,与前三海北海、中海、南海相连组成北京内城庞大的水系。什刹海自古就是北京的一串明珠,历代高僧在这里修寺建庙,王公大臣在岸边筑府造园,各界名人也纷纷迁居湖畔,这里渐渐地成为京城最具人文气息的地方。
辅仁大学是一所天主教学校,男女分校,男生的校舍是个新盖的西式大楼,叫穆尔菲楼,位于定阜大街上。定阜大街向东走,过一条马路,有一个浅浅的小沟,沟中并没有水,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石桥,从这个石桥走过去有一个大门,女院就在这个大门里边,也就是恭王府。恭王府东依前海,北靠后海。恭王府的恭王,是道光的儿子,咸丰的兄弟,封恭亲王,名字叫奕訢。民国年间,恭亲王的后代将恭王府和花园卖给了辅仁大学。我这个人跟古典诗词结缘,当然是有很多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我出生在一个旧家庭,在一个古老的四合院里长大,大学又跑到恭王府里来念书,受这些旧的环境熏染太深了。
那个时候一进辅大女校门是个非常大的广场,靠门口的一边拦出来一部分做存车处。我上大学的第一年是搭乘电车上学。一年后,因我得了全班第一的奖学金,就买了一辆飞利浦牌的女式自行车,此后就骑车上学了。存车处的那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广场,是我们的操场。对着这个广场的,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门,这个才是恭王府的门。我现在记不大清楚它是有几层门,但是绝对有一个正门,是一个大红门,两边还有两个石头的狮子。它至少有三层院落,院落西侧有一条通道,一直通过去,那旁边就是连在一起的一道长长的墙,隔墙都是四四方方的院子,我们就在那些个小院子的厢房里边上课。我们上课的那个小院子,我还记得墙角上种着柳树。每当暮春的季节,柳絮飘飞的时候,我们的教室门窗是敞开的,一阵风来就把柳絮吹到我们教室里面来,那些柳絮就在黑板前边被风吹得转来转去,就像《红楼梦》里林黛玉写的《柳絮词》那样的“一团团逐队成毬”。
辅仁大学全班第一奖学金奖证
除了这些小院子,另外有一个比较大的院子,有一个坐北朝南的大厅,这个大厅的门上悬着一大块横匾,横匾上有三个大字——“多福轩”,当时被用作女院的图书馆。一进多福轩的大门,对面有一个长台,是图书馆借书的服务台,台后边有几扇屏风,屏风后面是书架,我们就在这里办理借书的手续。大厅里边四面墙上,挂着一块一块写有“福寿”字样的匾额,底下写的名字都是奕訢,可能是他的书法,当时还在那里。前些年我回北京时到母校去参观,看见这里改成了自修室,里面摆着一个一个的小桌子,上面放着绿色的台灯。那些写着“福寿”的匾额已经不见了。图书馆前面的庭院里有一架非常古老的紫藤,枝干很粗大,每年开紫红色的藤萝花,暮春的时候,满架都是紫藤花,很是繁茂。我去的时候看见紫藤依然还在。
西边还有一条甬道,路边有一个小门,走进这个小门,就会看见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子,满院都是竹子,而且是那种很秀气的竹子。这个小院子的一边都是回廊,小院子的小门上有四个字,题的是“天香庭院”。当时就有人说这里就是潇湘馆。
顺着这条西边的甬道一直往里走,在这条甬道的尽头,有一个坐北朝南的长条的院子,东西各有两层楼房,楼下也都有矮矮的栏杆,靠东边的这个楼上面挂着一块匾,写的是“瞻霁楼”,这就是女生宿舍。在“瞻霁楼”的前面,据我的记忆,有一棵很高大的树,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树了,这个树上缠绕的是凌霄花,凌霄花自己没有枝干,都是爬藤,爬到这个高高的树干上去,开满了那种杏黄色的花朵。因为我家在北京,所以没有资格住宿舍。可是等到放暑假了,有些外地同学回家了,就有床铺空下来了,那些没有走的女同学,就把我们住在北京的同学都约去凑个热闹,住到宿舍里去。有时候大家就跑出来在校园中游逛,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就弄点酒,到有花有竹子的地方,找个石头凳子去饮酒,这个情景也有一首词记录下来,用的是《破阵子》这个词牌,小序写的是:“五月十五日与在昭学姊夜话,时将近毕业之期。”这个叫刘在昭的女同学,原是我中学的同学,一同考进了辅仁大学国文系,我家住察院胡同,她家住邱祖胡同,都在西单牌楼附近,我们一直感情很好。我们聚会在阴历五月十五,从十五到十九,四天以后写了这首词:
记向深宵夜话,长空皓月晶莹。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尘心入夜明。 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知君同此情。
“记向深宵夜话”,记得五月十五那天的夜晚我们在谈话。“长空皓月晶莹”,天上的一轮明月,五月十五的月亮正圆。“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那时夏天北京有很多萤火虫,树梢上有几个萤火虫飞过,而在水塘里边,常听到青蛙在叫。“尘心入夜明”,“尘”是尘土的尘,白天那么喧哗,人们有那么多烦恼,但晚上你觉得心是安静的。所以说“记向深宵夜话,长空皓月晶莹。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尘心入夜明”。
“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其实我不会喝酒,但是当时我们还带了瓶酒,大家一起凑热闹,我豁出去了。“看花直到飘零”,已经是夏日了,花都落了,所以说“看花直到飘零”——欧阳修的词“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若是看花,我就要把它真正地看够了,我要彻头彻尾地一直看到它落。尽管它落了,我从头到尾看过它了,也不辜负这一生了。所以人生对酒就应该拼却沉醉,看花就应该从头看到尾——“直到飘零”。“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我说我想要坐着船漂流,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以后要出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一个人不要那么拘束自己。人生你总要有一个开展,所以我说“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这里的“肯”字,是“岂肯”、“不肯”的意思,我们怎么肯为这世俗的名利误此一生,你应该好好活一辈子。“知君同此情”是说我知道你跟我有着同样的这种感情,同样的这种感觉。
我们女院从西边前门出来就是定阜大街,通向辅仁大学男院,但如果从另外一个后门向东边拐过去,就是后海。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就住在辅仁大学东边南官坊口,离前海不远。所以我跟同学们下课以后可以散步到后海,有时也到我的老师的家里拜访。
1980年春天,我接到周汝昌先生送给我的一册他的新著《恭王府考》,书的后面还附着一个恭王府附近的地图,恭王府附近都是我当年的旧游之地,引发我无限感慨,写下五律三首:
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诵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五律三章奉酬周汝昌先生》其一)
“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我从1945年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到跟周汝昌先生见面已是1978年,周先生把他的《恭王府考》送给我是1980年,我已经五十多岁,而且远在北美,所以说“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恭王府是我当年读书时的旧游之地,拿到你这本新书,觉得你写得这么好,真是引起我无穷感慨。回忆起往事,这其中有多少苦难、有多少忧患、有多少死别生离,所以说“诵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恭王府考》附有一张恭王府以及周边的地图,都是当年我的旧游之地,所以说“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这张地图上还记着从定阜大街到恭王府的那个小石桥,是我每天走过的地方。“昔游真似梦”,是说过去的那些往事,真的像是一场梦;“历历复迢迢”,是说在回忆之中好像是很清楚,我们骑着车怎么样过那个小桥,怎么样停车,可是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成了遥远的往事,所以我说“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
1978年威斯康辛红学会议与周汝昌(右)合影
长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慷慨歌燕市,沦亡有泪痕。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其二)
“长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是说我一直记得当年读书的地方,那个大红门和两侧的石狮子,就是当时恭王府的府邸。“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我记得那个生长着很多竹子的小院,小门横额上的四个题字——“天香庭院”,我闭上眼睛好像就在那里;我也记得在女院的图书馆门的上方,有一块横匾题写着“多福轩”三个大字。“天香庭院”、“多福轩”是我们读书所在的地方。当时正是北平沦陷的时代,我从1941年入学到1945年毕业,正是抗战八年的后四年,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慷慨歌燕市”,那时生活在沦陷区的青年学生心中都是激昂慷慨,抗日救亡。大家都觉得中国危亡无日,所以说“沦亡有泪痕”。“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我的平生、我的悲哀、我的快乐、我少年的往事,到现在有几个人跟我有共同的感受,有共同的经历?今天我漂泊在海外,没有一个人可以说的。当时那些加拿大的人哪里去过中国,哪里去过北京,哪里去过恭王府?你所经过的那个抗战,那些悲欢离合,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说“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
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所考如堪信,斯园即大观。红楼竟亲历,百感益无端。(其三)
“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我1941年入学,现在已经是1980年了,所以说“四十年前地”;我们那些个女同学课后可以在多福轩前看藤萝花,可以到天香庭院看竹子,天香庭院有很多栏杆,女生宿舍的“瞻霁楼”下面、走廊上也都是栏杆,所以说“嬉游遍曲栏”。“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春天藤萝花开了,海棠花开了,很多花都开了,天香庭院的那些竹子则是四季常青,我的诗里边曾经写到藤萝花和竹子,有一个高我一班的师姐李秀蕴的诗里边也写到这些竹子,所以我们做学生的少女时代真是“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而我现在看到周汝昌先生的《恭王府考》的著作,就把我这些往事记忆都唤回来了,所以说“所考如堪信,斯园即大观”,假如你的考证果然可信,那么我们当时读书的恭王府的旧址,就是大观园的蓝本了,我们读书的这个地方,就是大观园了,那我当时岂不是就亲自走到了《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之中了不是?所以说“红楼竟亲历,百感益无端”,我的感慨岂不就不仅是个人的今昔之感,同时也有了《红楼梦》中的将真作幻,以幻作真的无穷今古盛衰之感了么?
这是我写的三首给周汝昌先生的诗,所写的只是恭王府的府邸,是恭王府生活居住的所在,真正的那个“大观园”的花园其实还不是这里,它是在恭王府背后的一座花园。当时的这座花园是修女们的住所,那扇小门关起来,我们并不能真正进入到花园里面去。一直到近年,恭王府的花园才对外开放。周汝昌先生说那就是大观园的蓝本了。我也在前几年返校的时候去游览过,那里面的建筑真是都很精美,有假山亭台,还有小桥流水。所以,如果说恭王府果真就是大观园的蓝本,那当然也是可能的。不过王国维先生曾经说过,有“造境”,有“写境”,所有的“造境”也都有写实的依据,所有的“写境”也都有理想的意味存在其间,所以“造境”之中也有“写境”,“写境”之中也有“造境”。王国维先生还说过,大诗人写实之作也必邻于理想,大诗人的理想之作也必然有现实的依据。大观园在《红楼梦》里面是一个理想的造境,可是所有的造境也未始没有一个实境为依据,如果说它以一个王府的府邸为蓝本,这当然也是可能的。
顾随(20世纪30年代摄于北平)
我的老师顾随先生本名顾宝随,是河北清河县人。生于1897年2月13日。他的父亲名叫顾金墀,是前清的秀才。金墀先生管教顾先生是非常严格的,顾先生的女儿顾之京曾对我说,她父亲身体这么不好,心情比较忧郁,可能跟他小时父亲管得比较严格有关系。而顾先生的中国古典文化的根底也是因他父亲的严格管教而打下了深厚的基础。顾先生从小就诵读唐人绝句以代儿歌,五岁入家塾,由父亲金墀先生亲自教授“四书”、“五经”、唐宋八家文、唐宋诗及先秦诸子中的寓言故事。1907年顾先生十一岁时考入清河县城高等小学堂,三年后考入广平府的中学堂。
1915年顾先生中学毕业后在他的父亲金墀先生的鼎力支持下报考了北京大学国文系,可是后来他读的却是英文系,这是因为他遇到了当时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先生。听说蔡先生当年亲自审阅学生的入学试卷,他发现顾先生的国文水平卓异,再读国文系,学业上不一定有更大的突破,于是亲自找顾先生谈话,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以求扩充眼界,拓宽知识领域,这样才能在今后中国文学的研究上取得重大的成就。蔡元培先生真是伟大的教育家,他为近代中国培养了一大批学贯中西的人才。顾先生接受了蔡元培先生的建议,到天津北洋大学预科读了两年英文后转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在北京大学,顾先生不仅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熏陶,而且在饱学中国古典文化的基础上,接受了西方新文化,从而形成了他融汇中西、兼容并包、博大精深的治学基础。
到北京大学后,顾先生改用顾随为名,取字羡季。顾先生用的是《论语·微子》篇“周有八士”中“季随”这个典故。先生还自号苦水,取自“顾随”二字在英语拼音中相近的声音。晚年号驼庵。1920年顾先生大学毕业后,曾先后在河北、山东、京津地区任教。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大学、中法大学及中国大学都留下过顾先生的足迹。解放后一度担任辅仁大学中文系主任。1953年转到河北大学的前身——天津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1960年9月6日在天津去世,享年仅六十四岁。
顾先生是在1942年秋季,我上大二那一年来教我们唐宋诗课程的。先生身材瘦高,爱穿长衫,常常面带微笑,潇洒从容地走进教室。他讲课生动深刻,不但受中文系同学欢迎,而且外系同学也来旁听。
顾先生对诗歌的讲授,真是使我眼界大开。他讲课跟一般老师真是不一样,一般的老师讲的只是书本上的知识,而顾先生给我的是心灵的启发。顾先生不仅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的修养,而且具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加上他对诗歌有着极敏锐的感受与深刻的理解,所以他在讲课时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我虽然从小在家诵读古典诗歌,却从来没有听过像顾先生这样生动深入的讲解,他的课给我极深的感受与启迪。从此以后,凡是顾先生所开的课,我全都选修,甚至毕业以后,我已经到中学教书了,仍然经常赶往辅仁大学或中国大学旁听顾先生的课,直到1948年我离开北平南下结婚为止有六年之久。这一时期,我从顾先生那里所获得的启发、勉励和教导是说不尽的。
1959年顾随在天津师范学院宿舍书房
作为一个听过顾先生讲课六年之久的学生,我以为顾先生平生最大的成就,并不在于他各方面的著述,而是在于他对古典诗歌的教学讲授。因为顾先生在其他方面的成就,往往还有踪迹可寻,只有顾先生的讲课是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顾先生是我平生所接触过的讲授诗歌最能得其神髓,而且也最富于启发性的一位难得的好老师。
顾先生讲课是重在感发而不拘泥死板的解释说明,有时在一个小时的课堂上,竟然连一句诗也不讲,从表面看来有人会以为顾先生所讲的都是闲话,而事实上顾先生讲的却是诗歌中最具启迪性的精论妙义。以前禅宗说法有所谓“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说,诗人论诗也有“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说法,顾先生讲诗的风格就是这样。
顾先生讲的真是诗歌美感的本身,他对于诗词不同的美感有很仔细、很敏锐的分辨。他讲课时用很多的比喻,联想也很丰富。比如讲到杜甫时,顾先生说,杜甫的诗是深厚博大、气象万千。他举例说:盆景、园林、山水这些好像都是表现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园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艺术,比盆景范围大,可是匠气太重,因为是人工的安排,人工造出来的;而真正的大自然的山水雄伟壮丽,我们不但可以在大自然中发现一种高尚的情趣,而且可以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高尚和伟大在盆景、园林中是找不到的。有的诗人作的诗,也不是不美,可是就像盆景,再大一点像园林,范围很小,总是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而杜甫诗的那种博大深厚的感情、那种莽莽苍苍的气象,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他的那种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不是其他的作品可以相比的。
顾先生讲诗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他常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顾先生一向主张修辞应当以立诚为本,不诚则无物。所以凡是跟随顾先生学习的学生,不仅在学文作诗方面得到很大的启发,而且在立身为人方面也可以得到很大的激励。听顾先生讲诗词,你不只获得在文学上的欣赏和启发,还能给你一种品格上、修养上的提升。他讲喜欢的作者,也讲不喜欢的作者,讲为什么喜欢,也讲为什么不喜欢。比如前人说姜白石的词如同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而顾先生说白石词的缺点是太爱修饰,外表看起来很高洁,然而缺少真挚的感情。他说白石的词是清空,清就是一点渣子都没有,空就是空灵,不坐实。清空当然也是一种美,但顾先生认为:一个人做人只是穿着白袜子不肯沾泥,总是自己保持清白、清高,这样的人比较狭窄,比较自私,遇事不肯出力,为人不肯动情。顾先生讲诗就是这样,通过讲课传达了他自己对于人生的理念。
1948年4月,顾随(左二)与中文系教师启功(左一)、柴德赓(右二)、葛信益(右一)在辅仁大学校园合影
顾随(1941年初冬摄于碾儿胡同寓所)
凡是上过顾先生课的同学都会记得,每次讲课,他常常是把昨天晚上或是今天路上偶尔想到的一首诗写到黑板上,有时是古人的诗,有时是他自己的诗,有时也不是诗,是从一个引起他感发和联想的话头讲起来,引申发挥、层层深入,可以接连讲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周。我的笔记上记着,有一次顾先生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第一行:自觉、觉人,是说自己觉悟,也使别人觉悟;第二行:自利、利他,是说自己得到好处,也使别人得到好处;第三行:自度、度人,是说自己得到度化(这是佛家的说法),也使别人得到度化。初看起来,这三句话好像与学诗没有什么重要关系,只是讲一种为人为学的修养。但顾先生却由此引发出许多论诗的妙义。
他首先说明诗的主要作用,是在于使人感动,写诗的人首先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的这样一种感情。用中国儒家的话来说就是“民胞物与”,就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用诗来说,就是你要有一种多情、锐感的诗心;也就是我常常在课堂上用一句英文讲的“care”,就是关怀,你要有一颗关怀的心,一种对于人、对于事,对于物、对于大自然的关怀。杜甫说“穷年忧黎元”“路有冻死骨”这是对人世、对国家、对人民的关怀;辛弃疾词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这是对大自然花草鸟兽的关怀。伟大的诗人必须有把小我化为大我的精神和感情,把自己的胸襟扩大。把自己的关怀面扩大的途径有两种:一种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一种是对大自然的融入。例如杜甫的《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这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他的关怀、他的感情是博大的。像晏几道写花:“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句子当然写得也很美,但他的感情就很狭窄。像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跟大自然的融入。
顾先生讲诗总是用联想推展出去,他举出杜甫、陆游、辛弃疾同样是关怀国计民生的诗人,举出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同样是关怀大自然的诗人,比较这些诗人之间的差别和不同。从诗人本身不同的襟怀、性情,从诗歌作品中的用字、遣词、造句所传达的不同效果,从中国文字与西洋文字的不同特色,层层深入地带领同学们对诗歌中细微的差别做深入的探讨,并且以自己多年研究和创作的心得体会,为同学做多方面的讲解。元遗山《论诗绝句》有一句说:“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顾先生讲课,其联想及引喻之丰富生动,就有类于是。顾先生自己曾经把讲诗比作说禅,他写过两句诗说:“禅机说到无言处,空里游丝百尺长”,这就是我老师顾随先生当年讲课的方式。他对文字本身的声音、形状、各种不同的作用非常注意,这对我真的是有很大的启发。这种讲课方法使我学到了最可珍贵的评赏诗歌的妙理。
顾先生对诗歌的评析实在是根源深厚、脉络分明。就以前面所举过的三句话头来说,顾先生从此而发挥引申出来的内容相当广泛,其中有对诗歌本质的本体论,也有对诗歌创作的方法论,还有对诗歌品评的鉴赏论。因此谈到顾先生讲课,如果只以为无途径可依循,固然是一种错误;而只欣赏他讲课时生动活泼的情趣,也有买椟还珠的遗憾。顾先生所讲的关于诗歌的精微妙理是:既有能入的深心体会,又有能出的通观妙解,能对此有所体会,才是真正有所证悟的。
1941年顾随(前左)与中文系教师及研究生(前右余嘉锡,后排左二周祖谟、右一郭预衡、右三刘乃崇、右四启功、右五葛信益)于辅仁大学司铎书院合影
顾先生对诗歌有很敏锐的感受、很深刻的理解,他能透过文字表面讲出一个境界来。一般的老师只是抠着字讲,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明白就算了。可顾先生不是这样,他讲得是上天入地,兴会淋漓。这种讲授,给学生的不是只让你字面懂了,你能把诗歌翻译成散文了,把文言翻译成白话了,那是很笨的,那种翻译不但不能翻译出比本文多的东西,而是把本文给减少了。因为本文五个字、七个字一句诗,给读者很丰富的联想,你把它翻成白话一句话说明了,它的意思就被限制住了,所有的联想都没有了。文字本身在诗歌里边有很多的作用,你把它翻成白话,把它的意思减少了、缩小了,诗歌本来的文字结构、语言作用都没有了。不管是中文翻译成英文,还是文言翻译成白话都不及原作好。
我讲课时也常常说到,语言文字本身有一种潜在的能力,是藏在语言文字本身里边的,说“菡萏香销翠叶残”,为什么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呢?因为它说的是“菡萏”,它没有说“荷花凋零荷叶残”。菡萏与荷花给你的感觉不同,给你的联想不同。因为荷花很现实,可是菡萏是《尔雅》上的字,读起来就比较古雅。王国维曾经写过古雅的美学价值。还有“香销”这两字双声,它用声音给你一种消逝的感觉。把“荷叶”说成“翠叶”,不仅给人颜色的感觉,还使人想到翡翠、珠翠那样的珍贵。这都是文字本身给人的感觉,一定要用这七个字才能使人有这种感觉,如果说“荷花凋零荷叶残”就没有这种感觉了。所以诗不能死板地翻译,我从来就觉得翻译是把诗歌原作品杀死的办法。小说是可以翻译的,因为小说是讲一个故事,中文讲的一个故事,你用英文讲清楚就可以了。
顾先生往往以禅说诗,顾先生教学的态度也与禅宗大师颇有相似之处。他所期望的乃是弟子的自我开悟,而并不是墨守成规。他在课堂上经常鼓励学生说:“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
当时也有人认为顾先生之讲课是跑野马,没有知识或理论规范可以遵循,因此上课时不做任何笔记,但我却认为顾先生所讲的都是诗歌中的精华,而且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彩。顾先生讲的是诗歌的生命,是诗歌里那种生命的感发。所以我在听课记笔记的时候,那真是心追手写,一个字都不肯放过。凡是老师说的话,我都要记下来。几十年以后,史树青学长还说我当年记笔记像录音机一样,一个字不漏。我的字虽然写得不好,非常潦草,但我重视的是老师讲课的内容含义。因为顾先生讲课都是他心灵的感受,不是哪本书里写的,也不怎么引经据典,完全是他自己读诗的感受。我想我后来教学时喜欢跑野马,以及为文时一定要写出自己真诚的感受,而不敢人云亦云地掇拾陈言敷衍成篇,大概就是由于受顾先生的鞭策教导所养成的习惯。而顾先生在课堂讲授中所展示出来的诗词之意境的深微高远和璀璨光华,更是使我终生热爱诗词,虽至老而此心不改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在辅仁大学读书从先生修习唐宋诗课时,顾先生还在中国大学开词选课,我就跑到中国大学去听。跟随顾先生听课,前后有六年之久。这六年间,我记下了八大本笔记,还有许多散页的笔记。多年来,这些笔记我一直视如瑰宝,在飘零辗转忧患苦难的生涯中,我从北京、上海、南京、左营、彰化、台南、台北、美国、加拿大一路走来,多数书物都已散失,只有这些笔记我一直随身携带,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因为我知道,这些笔记一旦散失,永远无法弥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给我的老师顾先生和我的伯父看看我多年来所做出的一点成绩。因为在我的诗词道路上,伯父和老师给我的影响最重要,伯父给我的是培养,老师给我的是启发。1974年我回国探亲时,我最想见的就是我的老师和我的伯父,可是他们已经都不在世了,留下的是我终生的遗憾。
顾先生教我们诗词的时候也是要求我们习作的,因为我从小就背诗词,而且从初中就开始学着写诗了,所以我作起诗来可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顾先生对学生的教诲,常常是以鼓励为主,即使对学生的习作有所更改,也只是把原作的字句用毛笔在外面画一个圈,并不用毛笔把原字抹去,同时批改的说明也多用“似”“稍”等字表示商榷的口吻。这样既促进了学生的反省和思索,又增加了学生的信心和勇气。有时顾先生还会把他自己新作的诗稿、词稿和曲稿抄录给我们看,这自然就更加引起了学生创作的兴趣。
他有时在课堂上讲自己的诗,有时他刚刚想出来两句,还没写完就给我们写在黑板上了。有一次在课堂上,顾先生引用雪莱(Shelley)的《西风颂》( Ode to West Wind )中的“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的诗意,用中文写了“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两句词。当时正是抗战最艰苦的时期,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是配给的,而配给的混合面又酸又臭,一点黏性都没有,既不能包饺子,也不能烙饼,即使擀成一片,也会碎成碎片,只能一团团煮着吃。白米白面根本就没有。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所写的沦陷区的生活是我亲身经历的,我读《四世同堂》时是一边流着泪一边读完的。那时没有家累的老师都到后方去了,而顾先生是因为家累才留在沦陷区北平的。他有六个孩子,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顾先生以这两句诗为喻托,表达了他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对抗战胜利的信心和盼望。我当时的处境和顾先生一样,同在沦陷的北平,又深受顾先生的影响,所以顾先生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我小时写诗并不懂得喻托,有什么感动就写什么。可是当我真正受了教育,老师讲了很多诗词里的喻托,于是就模仿着写一些有喻托的作品。顾先生这两句“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没有完成,我就用这两句凑成了一阕《踏莎行》,并且写了一行小序:
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
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顾随批改叶嘉莹诗作
顾先生是喜欢讲哲理的,也懂一些禅理,他常给我们讲“心转物则圣,物转心则凡”,说你如果有一种智慧、一种力量可以转变外物,超越外物之上,内心就能得到平静,这就是圣。中国古人说:“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不管是造次之间,还是颠沛流离之中,你内心之中有这样一种境界,你的心灵就有立足之地,你就不被外物所迷惑所困扰。所以我在这首词的上半阕说“撇开烦恼即欢娱”,这是圣者的境界;而你如果面对的都是外物,总是处于人我、得失、利害的计算之中,让这些外物牵累,就是凡人的境界。“世人偏道欢娱少”是说总把私人利害放在眼前,你就觉得忧愁很多,欢乐很少。这是凡人的困扰。下半阕“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就是说梅花的消息今年来得早,梅花来得早,落得也早,那春天来得也早。“耐他风雪耐他寒”,是让你忍耐这风雪,忍耐这严寒;“纵寒已是春寒了”,纵然寒冷,春天已经不远了。
此时正值日寇占领北平之时,我想顾先生之所以在课堂上举出雪莱的诗句,并改写成中文诗句,其中暗含与同学们相慰勉之意,表达了对抗战胜利的信心和希望。而我在这首《踏莎行》中所写的,与顾先生的原意,也许还不甚相远。顾先生早年作词,喜欢用富于思致的句子,我也就有意模仿了顾先生的风格。
当时顾先生还给我这首词写过评语,说:“前阕大似《味辛词》。”《味辛词》是顾先生的词集,他说我上半首写得跟他的词的风格很相近,这使我大受鼓舞。后来顾之京整理顾先生的遗著,她看到我的诗词稿,说顾先生曾经有这么两句词,可是她查遍了她父亲所有的诗词稿,也没有找到这两句词。一直到2009年,她才从周汝昌先生所提供的旧稿中找到,原来顾先生在1957年2月曾经填写了一首《踏莎行》,正是用了这两句词:
今春沽上风雪间作,寒甚。今冬忆得十余年前困居北京时曾有断句,兹足成之,歇拍两句是也。
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几日风光好。耐他风雨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踏莎行》)
顾之京出版的《顾随与叶嘉莹》一书,记述了这件事,并增加了按语:“品读新发现的父亲这一首已亡佚六十余年的小词,发现词前之‘序文’遥遥照应着叶嘉莹所述当年的那段‘本事’。师弟子二人相隔十余年的两首词,用的是同一个词牌《踏莎行》;同样把当年课堂上的‘断句’置于词作之‘歇拍’。老师词作上片之结拍与弟子的词作上片结拍用的是同一个韵字,词中所用意象师生二人也颇有相近似者——这竟是老师对弟子十四年前‘用羡季师句’足成之作所谱的一阕无法明言‘和作’的跨越时空的唱和。此中所深蕴的不尽的情意,难以言传。”而作为当事人的我,内心的感动当然更是言语所难以传述的。
我在大学这两年的学习是有相当的进步的。最初我给顾先生看我早年写的一些小诗,先生还给我进行了一些修改,例如:
阶前瘦影映柴扉,过尽征鸿晚露稀。淡点秋妆无那恨,斜阳闲看蝶双飞。(《小紫菊》)
月满西楼霜满天,故都摇落绝堪怜。烦君此日频相警,一片商声上四弦。(《闻蟋蟀》)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色寒。(《秋蝶》)
第一首诗顾先生给我改了两个字,把第一句的“晚露稀”改成了“露渐稀”,把第三句的“淡点秋妆”改成了“淡淡秋妆”;第二首诗顾先生给我改了一个字,把末一句的“上四弦”,改成了“入四弦”;第三首诗顾先生也给我改了一个字,把末一句的“月色寒”改成“月乍寒”。对于后两首的改动,顾先生都写有旁批或眉批加以说明。第二首的末句的旁批是:“商声上”三字双声,似不上口,“上”字不如改作“入”字为佳;第三首末句的眉批是:“色”字稍哑,“乍”字似较响也。对于第一首所作的改动,顾先生没有说明。以我个人推测,顾先生之所以把“晚露稀”改为“露渐稀”,可能是一般人说到“露”总是说“朝露”,而我用了“晚露”,有些不妥;而“露渐稀”中所用的“渐”字还可以给人一种时间推移消逝的感觉,与前面的“过尽征鸿”中的“过尽”二字所表现的时间消逝之感,可以互相呼应而使这种感觉更为加强,这大概是顾先生将“晚露稀”改为“露渐稀”的缘故。至于“淡点秋妆”改为“淡淡秋妆”,可能是因为后者显得更为轻灵自然的缘故。顾先生对诗词中这些小的地方、微妙的地方非常注意,对于我欣赏和创作诗词有很大的影响。后来我学习了西方文学理论,讲到文本里边说到的显微结构,就是对那种很纤细的、很微妙的差别,要能够加以辨析,这正是顾先生那时训练出来的。虽然只是一两个字的改动,却给我极大的启发。顾先生对遣词用字的感受之敏锐、辨析之精微,可以说对学习任何文学体式写作的人,都有极大的助益。
经过跟随顾先生这一阶段的学习,我原来的基础与在大学里所学的功力有了一种结合,1944年的秋天,我写了几首《晚秋杂诗》。
《晚秋杂诗》共是五首,但在写《晚秋杂诗》之前我还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前后不到两个礼拜,写了六首七言律诗。第一首题为《摇落》:
高柳鸣蝉怨未休,倏惊摇落动新愁。云凝墨色仍将雨,树有商声已是秋。三径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楼。征鸿岁岁无消息,肠断江河日夜流。
写这首诗的情景我还记得,秋天下了场雨,天气就冷了起来,到处是一片秋意。小时我祖父不许在院子里种树,后来虽然母亲种了一棵柳树,这时还不够高大。是我家西边的邻居有两棵很高大的槐树,它的枝叶一直遮到了我家的外院,给我很深的印象。那时我对树的感觉,都是从那两棵大槐树来的。“高柳鸣蝉怨未休”,在柳树上那寒蝉哀怨的叫声还没有停止下来,为什么说是哀怨声呢,因为蝉在夏天和秋天叫声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蝉是不是根本就有两个种类,还是就是一种,只是在夏天和秋天叫的声音不一样。夏天蝉叫的声音很吵,叫蝉噪,而秋天蝉的叫声就很弱,给人一种哀怨的感觉。“倏惊摇落动新愁”,夏天的繁盛好像还在眼前,怎么忽然间一场雨过就有树叶黄落的感觉了。“云凝墨色仍将雨”,连日阴天的云还是黑黑的,好像还会下雨。“树有商声已是秋”,秋天的风声叫商声,风声在春天和秋天是不一样的,此时你听到树上风吹过的声音已经是一片秋声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写这两句诗时的感觉。讲这些就是想说明我当时是从哪里感发的,事实上也不是一下子感发的。尤其是七言律诗,八句还要对偶,一下子一大串都跑出来是不可能的。自然的感发常常是一两句,不过有了一两句,你就带着这种感发的力量,可以把它写成一首诗。绝句就比较容易写,你有一点感发就很容易写出来。律诗则不然,一般是先有了一两句,以后再发展成一首诗。
大学毕业后摄于自家院内垂花门前
写完这首诗不久,我又写了一组七律共五首,题为《晚秋杂诗》。说起来这里还有一个故事。我在大三、大四时每年都有军训。我同班有个女生,高中就和我是同学,又一起考进了辅仁大学。她喜欢上了我们军训课的教官,逐渐跟那位军官有了联系。后来有一天她忽然来约我,让我陪她到那位军官的营地去访问,她一个人不好意思。因为我从高中就跟她是同学,关系很好,于是就答应了。营地在西郊,很远,我们还坐了一段火车。一路上我看见野地里红色的植物,非常漂亮。车上有人说那就是雁来红。这个名字也很美,秋天的时候大雁迁徙的时候,这种植物就红了,所以就叫雁来红。
就是这次看了雁来红,我心里就有了两句诗“凉月看从霜后白,金天喜有雁来红”。这是说秋天来到以后,月亮就越来越有寒冷的感觉了,秋天在五行里属金,所以称作金天。前几天写的《摇落》,是有感于秋天的寒蝉,这回又跟同学到西郊走了一趟,看了很多的秋色,心里就有了“凉月看从霜后白,金天喜有雁来红”这两句诗。有时你有了作诗的感发,有一些东西就会自己跑出来,回来后我一下子就写出来五首七言律诗:
鸿雁来时露已寒,长林摇落叶声干。事非可忏佛休佞,人到工愁酒不欢。好梦尽随流水去,新诗唯与故人看。平生多少相思意,谱入秋弦只浪弹。(其一)
西风又入碧梧枝,如此生涯久不支。情绪已同秋索寞,锦书常与雁参差。心花开落谁能见,诗句吟成自费辞。睡起中宵牵绣幌,一庭霜月柳如丝。(其二)
深秋落叶满荒城,四野萧条不可听。篱下寒花新有约,陇头流水旧关情。惊涛难化心成石,闭户真堪隐作名。收拾闲愁应未尽,坐调弦柱到三更。(其三)
年年尊酒负重阳,山水登临敢自伤。斜日尚能怜败草,高原真悔植空桑。风来尽扫梧桐叶,燕去空余玳瑁梁。金缕歌残懒回首,不知身是在他乡。(其四)
花飞无奈水西东,廊静时闻叶转风。凉月看从霜后白,金天喜有雁来红。学禅未必堪投老,为赋何能抵送穷。二十年间惆怅事,半随秋思入寒空。(其五)
这五首诗其实很难讲,能够一句一句讲出来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在我当年而言,这五首诗是写得不错的,是偶然跑出去看了郊外秋天的景色写出来的。还有隔壁那两棵大槐树和我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秋天来了,当树叶已经干了的时候,地上有很多落叶,被风吹过来吹过去的样子也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所以我在诗里写了“花飞无奈水西东,廊静时闻叶转风”这样的句子。“花飞无奈水西东”是说花落随水流,水流向哪里花是不能做主的。花飞无奈,流水西东。人生有很多事情是无奈的,消逝是无可奈何的,遭遇也是无可奈何的。那时我家的院子真的是很安静,“廊静时闻叶转风”,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时,你就不时地听见落叶在砖地上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声音。“凉月看从霜后白,金天喜有雁来红”,秋天的月色令人感到很冷,地上有一层寒霜,很白很白的,而秋天却有雁来红这种植物的红颜色,岂不让人可喜。“学禅未必堪投老,为赋何能抵送穷”,顾先生常常在课堂上讲一些禅理,“学禅未必堪投老”,是不是就可以把它作为归宿呢,“为赋何能抵送穷”,古人说可以做送穷的赋,当然抗战时的生活都很艰苦,“二十年间惆怅事,半随秋思入寒空”,那年我恰好二十岁,多少往事都随着秋天的感触飘到天上去了。
我把这五首诗加上前不久写的《摇落》,一共六首诗抄在一起交给了顾先生。当我刚上大学二年级,刚跟顾先生读诗时,顾先生还常常给我的诗稿改一两个字,但是这六首诗交给顾先生,他不仅一字未改,而且和了我六首诗,这真使我感到意外的惊喜和感动。
我的《晚秋杂诗》第一首是“鸿雁来时露已寒,长林摇落叶声干”。是说当鸿雁飞来的时候,白露已经非常寒冷了,快要变成霜了,“长林”是一大片,几乎所有的树林都摇落了,而且树叶的声音也不同了。你看春天的树叶都是嫩芽,风吹过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夏天的树叶虽然很茂盛,都是大片的叶子,但它很柔软,充满了水分,没有这种声音;可是等到秋天叶子半干的时候,风再吹过去,声音就不一样了,这时树叶的声音是枯干的声音。所以我说“长林摇落叶声干”。“事非可忏佛休佞”,人所有做的事情都是不可挽回的,不管什么事情,过去了的就过去了,发生了的就发生了,你再求佛拜菩萨都是不管用的;“人到工愁酒不欢”,人如果体会了人生的愁苦也不是喝酒可以排解的。“好梦尽随流水去”,因为我当时真是经过了忧患,知道了我们国土的沦陷,跟父亲长久没有音信的离别,母亲的去世,生活的艰苦,所以少年时代的好梦像流水一样远去;“新诗唯与故人看”,我所作的诗也不给别人看,只是给我最熟的同学看。“平生多少相思意”,人一生总是有很多理想,有很多向往,有很多追寻;“谱入秋弦只浪弹”,现在谱到这秋天的哀弦之中,这种音调之中,但这一切是没有办法挽回,没有办法改变的,所以“平生多少相思意,谱入秋弦只浪弹”。
顾先生和我的诗开端二句是“倚竹凭教两袖寒,何须月照泪痕干”。因为我说“鸿雁来时露已寒,长林摇落叶声干”。“倚竹”是用的杜甫的诗,杜甫说“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月照泪痕干”也是用的杜甫的诗,杜甫说“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顾先生这两句说的是你在寒冷和孤独之中,你就应该忍受寒冷和孤独,你一定要有这种忍耐的力量,所以“倚竹”是“凭教两袖寒”,任凭你两袖的单寒。“何须月照泪痕干”是说不一定要有什么追求,不需要将来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这是顾先生另外一个精神的境界。
顾先生在这首诗里还写到“淡扫严妆成自笑,臂弓腰箭与谁看”。这两句牵涉到中国儒家传统里的一个持守的问题。中国古代读书人理想中的“士”的心总是要好的、向上的、向善的。孔子的道理就是叫人怎样提高你自己,怎样完美你自己。当你具备了这样一种品格,这样一种修养,你是不是希望有一个实践的机会呢?你希望不只是独善其身,还能够兼善天下,希望能够把你所知道的这些好处推广出去。“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才是真正儒家的理想。文天祥临死时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你所学的就是要完善你自己,要提高自己的品格,而且要把它推广。你自己要好这还容易,但是你有没有“己欲达而达人”的机会呢?这就成了问题了。这就是中国的传统为什么一向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总是希望得到一个知道你、欣赏你、任用你的人,让你有实践的机会。可是孔子也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果真的没有人知道你、任用你,怎么办呢?顾先生这两句诗其实所涉及的就是这个问题,这是中国传统的旧日的读书人,一个真正读圣贤书有所得的人所面对的问题。中国的传统多是以美人香草比作美好的品格和高尚的情操,屈原的《离骚》是最典型的。“淡扫严妆成自笑”,顾先生在这里就是把自己比作一个美女,自己修饰自己,没有人欣赏就自笑,自我欣赏。如果用男子来比,他说“臂弓腰箭与谁看”。《史记》记载“飞将军”李广猿臂善射,说他的手臂很长,善于弯弓射箭。即使你有了像飞将军李广那么好的本领,但是谁看到你的本领了,所以说“与谁看”。顾先生所表现的是一种不被人了解,不被人欣赏的寂寞。
1943年与顾随(前坐者)及同班同学在顾家合影,后排右二为叶嘉莹
顾先生的诗题是《晚秋杂诗六首用叶子嘉莹韵》,全组诗是这样写的:
倚竹凭教两袖寒,何须月照泪痕干。碧云西岭非迟暮,黄菊东篱是古欢。淡扫严妆成自笑,臂弓腰箭与谁看。琵琶一曲荒江上,好是低眉信手弹。(其一)
巢苇鹪鹩借一枝,鱼游沸釜已难支。欲将凡圣分迷悟,底事彭殇漫等差。辛苦半生终不悔,饥寒叔世更何辞。自嘲自许谁能会,携妇将雏鬓有丝。(其二)
青山隐隐隔高城,一片秋声起坐听。寒雨初醒鸡塞梦,西风又动玉关情。眼前哀乐非难遣,心底悲欢不可名。小鼎篆香烟直上,空堂无寐到深更。(其三)
旧殿嵯峨向夕阳,高槐落叶总堪伤。十年古市非生计,五亩荒村拟树桑。故国魂飞随断雁,高楼燕去剩空梁。抱穷独醒已成惯,不信消愁须醉乡。(其四)
一片西飞一片东,萧萧落叶逐长风。楼前高柳伤心碧,天外残阳称意红。陶令何曾为酒困,步兵正好哭途穷。独下荒庭良久立,青星点点嵌青空。(其五)
莫笑穷愁吟不休,诗人自古抱穷愁。车前尘起今何世,雁背霜高正九秋。放眼青山黄叶路,极天绝塞夕阳楼。少陵感喟真千古,我亦凭轩涕泗流。(其六)
当我读到顾先生的这六首和诗,时节已经进入严冬,不久我就又写了六首诗,题目是《羡季师和诗六章,用〈晚秋杂诗〉五首及〈摇落〉一首韵,辞意深美,深愧无能奉酬。无何,既入深冬,岁暮天寒,载途风雪,因再为长句六章,仍叠前韵》:
一杯薄酒动新寒,短笛吹残泪未干。楼外斜阳几今昔,眼前风景足悲欢。生机半向愁中尽,往事都成梦里看。此世知音太寥落,宝筝瑶瑟为谁弹。(其一)
庭槐叶尽剩空枝,一入穷冬益不支。日落高楼天寂寞,寒生短榻梦参差。早更忧患诗难好,每话艰辛酒不辞。昨日长堤风雪里,两行枯柳尚垂丝。(其二)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其三)
莫漫挥戈忆鲁阳,孤城落日总堪伤。高丘望断悲无女,沧海波澄好种桑。人去三春花似锦,堂空十载燕巢梁。经秋不动思归念,直把他乡作故乡。(其四)
滚滚长河水自东,岁阑动地起悲风。冢中热血千年碧,炉内残灰一夜红。寂寞天寒宜酒病,徘徊日暮竟途穷。谁怜冬夜无人赏,星影摇摇满太空。(其五)
雪冷风狂正未休,严冬凛冽孰销愁。难凭碧海迎新月,待折黄花送故秋。极浦雁声惊失侣,斜阳鸦影莫登楼。禅心天意谁能会,一任寒溪日夜流。(其六)
当我把这六首和诗再呈交给顾先生后,顾先生竟然又和了七言长句五章韵。顾先生的诗题是《七言长句五章再用叶子嘉莹〈晚秋杂诗〉五首韵》:
心波荡
碧溪寒,意绪焦枯朔雪干。扫地焚香总无赖,当歌对酒愧清欢。大星自向天际堕,太白休登楼上看。此调明知少人识,朱弦一拂再三弹。(其一)
颠危正要借筇枝,一木难将大厦支。投宿群鸦影凌乱,归飞双燕羽参差。无多芳草美人意,有限黄绢幼妇辞。乞与法衣传不得,南能一命记悬丝。(其二)
祇树园居舍卫城,海潮音发大千听。无生法忍众生度,希有世尊同有情。物化神游终外道,菩提般若亦常名。一心朗朗明如月,陵谷沧桑任变更。(其三)
端阳一去过重阳,霰雪交飞益感伤。四海扬波淹日月,九州无地老耕桑。休夸汉代金张第,不羡卢家玳瑁梁。几案无尘茶饭好,十年前是白云乡。(其四)
当年相遇桂堂东,此际全非昨夜风。澹澹月痕眉样子,摇摇窗影烛花红。间关绝寒人空老,
落生涯天所穷。唤起当筵龙象众,神槌一击碎虚空。(其五)
此次修订增补本书翻检资料时,对照赵林涛、顾之京编著的《顾随与叶嘉莹》,发现顾先生这一组和诗还有第六首,补录如下:
艰危不信此生休,辛苦那堪咏四愁。飘泊半生经九死,别离一日抵三秋。看来归鸟都栖树,立尽残阳更上楼。目极天涯情未已,何人砥柱在中流。(其六)
顾随《七言长句六章再用叶子嘉莹〈晚秋杂诗〉五首韵》手迹
我知道顾先生还有一组六首和诗,也告诉顾之京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2018年底,河北大学顾随研究所所长赵林涛见到周汝昌先生的四兄手抄顾随诗词稿两册,竟然找到了这六首和诗。题目是《复用前韵》六首:
旧约新期应未寒,泪痕难共粉痕干。采兰幽谷空余恨,置酒高堂亦鲜欢。淡墨犹能醉时草,空花只合梦中看。不须更待知音赏,好取鸣琴着意弹。(其一)
征鸿谁道解依枝,蒲溆芦汀足可支。水落河流声断续,天寒山色碧参差。月明星暗聊复尔,露重风高争得辞。愁绝岸头杨柳树,长条叶尽只垂丝。(其二)
纸醉金迷满大城,哀丝豪竹不堪听。茅庵坐隐悲无智,精舍谈禅觉有情。半世清愁遗胜业,一杯淡酒敌浮名。风声渐起市声静,数尽街头长短更。(其三)
日日朝阳转夕阳,素丝垂领更心伤。故陵千载悲无树,沧海何年好种桑。不见连舆归汉土,空吟携手上河梁。消愁未信终须酒,已认愁乡是醉乡。(其四)
西海之西东海东,阴云惨淡卷阴风。交河骨朽草自白,战地血殷花倍红。臲卼人寰竟胡底,艰难天路亦终穷。灵均呵壁千秋恨,搔首当年问碧空。(其五)
蝉噪蛩吟两俱休,雪筛风搅不胜愁。千林红叶难为醉,四野黄云非有秋。乌影初消夕阳路,雁声又到月明楼。天心并作禅心会,门外寒溪不住流。(其六)
正是由于顾先生的奖勉和鼓励,我在那一段时间写的作品特别多。主要是写了诗以后,有人看,有反应,有一个回答。况且学校里有唐宋诗的课,要交习作,顾先生还给我批改甚至和作。有一次,顾先生要把我的作品交给报刊上去发表,问我是否有笔名或别号,那时我从来未发表过任何作品,当然没有什么笔名别号,先生要我想一个,于是我就想到了小时伯父给我讲的关于佛经上迦陵鸟的故事,它名字的声音与我名字的声音很相近,于是就取了“迦陵”做了我的别号。这当然也是受了顾先生在讲课时常引佛经为说的影响。
进入大学后,我除了诗词之写作外,也开始了对令曲、套数甚至单折剧曲的习作。记得我第一次把各体韵文习作呈交给顾先生后,在发还时顾先生写的评语说:“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当善自护持。”
顾先生有时也会把他自己新作的诗稿、词稿和曲稿抄录给我们看,这自然就更加引起了同学们创作的兴趣。记得当年顾先生选取《聊斋》的一则故事《连琐》改写成杂剧时,对于以悲剧结尾还是以团圆剧结尾,曾久久不能决定。有一次,我与同班一位要好的女同学一起去拜望顾先生,他还向我们征询意见,最后顾先生终以团圆剧结尾。顾先生对杂剧的创作,以及对生死之际的悲剧与团圆剧的思量,也引起了我对于生死的反思,以及创作杂剧的兴趣。
写四折的杂剧要用很多的时间,也要有丰富的人生阅历。那时我已经从大学毕业,开始在三所中学任教,由于课时多,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而且我的生活范围太小,阅历不足,很难写出那么复杂的四折杂剧,可是我还是想尝试一下剧曲的写作。
后来我偶然看到民国初年另外一个剧曲家吴梅先生的集子,吴梅先生对词曲都有很深的研究,而且创作也很好。吴梅先生写过好几本曲子,他还是遵循元杂剧的体例,不过是把它简化了,只写一折。他创作的杂剧集子叫《惆怅爨》,都是一折的。我觉得这个很省事,就跟写一个套曲的套数差不多,只是里面增加些动作跟道白就行了。
于是我就写了一篇一折的杂剧,题目是《骷髅语》,内容是选取《庄子》中《至乐》一篇所写的一则寓言故事:“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庄子因而和髑髅对话,谈及生死问题。我之所以选这样的题目,当然是受顾先生的影响,因为他所创作的剧本往往表现一些人生的哲理,再有就是因为我母亲的去世使我对人的生死有了深刻的感受。我把这一剧稿交给顾先生后不久,就因为要去南方结婚离开了北平。
谁知从此一去,时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辗转流离,由上海而南京而台湾,后来又到美国到加拿大,而大陆也先后经历了许多动荡。1974年当我第一次回到故乡时,顾先生已经去世有十四年之久,连顾先生自己的遗作都已散失无存,我的这篇剧作稿当然就更不知所终了。对于我的这篇幼稚的习作,丢了原也不值得可惜,只是我的这一篇剧稿没能得到顾先生一个字的评语,始终感到遗憾。
我自当年离开故乡后,经历了许多忧患,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忙碌于维持生计的工作,根本就没有兴趣和闲情从事诗词曲的创作。后来虽然偶然有机会写一些短篇的诗词,却再也没有一篇剧曲的创作。我当年这篇唯一的剧作,自己也没留底稿,以致我现存的作品中,独缺剧作这一项习作成绩。如果严格地说起来,对于诗词这两种体式的创作,是我在进入大学前的少年时代,就已经开始尝试写作了。而只有剧曲的写作,是自我从顾先生受业后,才开始学习写作的。所以我对于自己没有一篇剧作的稿子留下来,一直觉得是愧对先生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