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少年阶段,对自然的认识、对社会的认识刚刚开始形成,对一切知识充满了新鲜的感觉。等你年龄大了,一切都司空见惯了,看到四季的更替就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可是当你第一次注意到花开花落就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所以我小时写的诗都是我家院子里的一些事物。中国的传统都说,诗是见灵性的。从小孩子脱口而出的诗句,就大概可以看到他的性格,看到他一生的遭遇和命运。古人传说过很多这样的故事。有人出题对对子:“风吹马尾千条线”,有人就对“雨打羊毛一片毡”,对得平仄一点也不错,很工整,但“雨打羊毛一片毡”就是那种很凄凉的样子,飞不起来;然而另外就有人对“日照龙鳞万点金”,这气象就不同了。《世说新语》里记载,有一次女诗人谢道韫家里聚会,外边正在下雪,有人问他们兄弟姐妹“大雪飘飘何所似?你们作一句诗来形容一下”。谢道韫的一个兄弟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大家都称赞她,所以后来称女子有才就说有“咏絮”之才。其实我认为这是两种不同的雪,那种霰雪介乎雨雪之间像小冰粒的雪可称撒盐,而大片的鹅毛大雪可称柳絮。
虽然我从小是关在家里长大的,很少走出家门,但从初中就经历了抗战的乱离,父亲离开了家到后方工作。五岁时祖父去世我也是记得的。尤其是我母亲的去世,给我的打击更大,因此我对死生离别有很深的印象,很早就认识到人生的盛衰、生死、聚散的无常。当然每一个人的感触、认识也是不一样的。
现在回过头看我小时写的诗,有以下几个特色:
一是对人世空观的认识。当然也不能说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空观,那时我既没有学过道家的哲学,也没有学过佛家的哲学。但因为我很小就对人的死生无常有了认识,所以我对身外之物的得失都不大在乎。有很多人都觉得我这个人太马虎,什么都不懂,我想这可能是我的天性如此吧。
我的诗集里第一首诗是《秋蝶》,祖父去世后,伯父母搬进了北房,就在北房前开了一个小花池子,种了很多的花,母亲在西厢房靠南墙边上也开了一个小花池子,也种了很多花草。当然有花开,就有蝴蝶飞来,我看到秋天的蝴蝶,就写了《秋蝶》: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那时我只有十五岁,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口写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几度惊飞欲起难”,因为秋天的蝴蝶快要僵死的时候已经飞不起来了;“晚风翻怯舞衣单”,蝴蝶的翅膀就是它的舞衣,在傍晚的寒风中更显得单寒;“三秋一觉庄生梦”,三秋就是深秋,不是庄子说他梦中变成蝴蝶了吗,所以深秋以后好像庄生的梦就醒了;“满地新霜月乍寒”,秋天是白露为霜,就是说一个生命的消失,一切归于空无。
二是我对于大自然,对于万物有一些同情,有一些关怀。顾随先生常常说,诗人要有一种关怀的心,还不只是对人世的关怀,也包括对自然的关怀。松、竹、梅被称为“岁寒三友”,竹子不仅挺拔而且冬天依然青翠不凋谢,中国人认为竹子是坚贞品节的象征。那时北方很少有竹子,可是我初中有个同学家里有竹子,她就给我挖了一段带着一个芽的竹笋,种在母亲的花池子里。其实竹子很容易生长,繁衍很快。一两年的时间,就滋生了很多,成了一大丛竹子。我们住的西厢房是三间,母亲住靠北的一间,我和大弟住在靠南的一间。母亲的花池子正在我的西窗下,所以我的诗里写了很多西窗的事。古人的诗里也总是写西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当时草草西窗,都成别后思量”。到了深秋,母亲种的花都零落了,只有我种的颜色青翠的竹子还是绿色的,所以我就写了一首《对窗前秋竹有感》:
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记得年时花满庭”,记得年时就是当年春夏的时候,院子里开的都是花;“枝梢时见度流萤”,夏天我常常在院子里看星星,也看萤火虫,在花梢常常看见有很多萤火虫飞来飞去;“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现在花都落了,萤火虫也都没有了,我所写的还不是说你们都枯干了消失了,我种的竹子还很挺拔,值得骄傲。“忍”是“岂忍”、“不忍”之意,我是说“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你怎么能够忍心对着西风一个人这样青,要青就应该让大家一起青才对嘛!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并没有用什么心思造作,这些诗句就是很自然地自己跑出来的。
三是我对于荷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写过一首诗《咏莲》。我是六月初一的生日,家里的长辈认为,这正是荷花的生日,所以我的小名就叫荷,莲花是荷花的别名,所以我一向对于荷花、莲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虽然自从祖父去世后,我们院里的荷花缸里已经不再养荷花了,但是北海、后海、什刹海还到处是荷花。荷花有很多不同的名字,《尔雅》里说荷花也叫芙蓉、菡萏。管它叫“莲”还是叫“荷”,不同诗歌的情境中可以用不同的名字。李商隐写嫦娥,有时也叫姮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用的是嫦娥,“姮娥捣药无时已,玉女投壶未肯休”用的是姮娥。就是说你什么时候说她是嫦娥,什么时候说她是姮娥,与你这首诗前后的语言、文本以及这首诗的情境都有密切的关系。这当然是现在我这样讲,其实小时候作诗都是靠直觉。诗总是凭直觉写出来的比安排选择而写出来的更好,但是给学生讲课不能不讲这种选择,不能不用理性去分辨,其实最好的创作是没有理性的。我小时也没有人讲过修辞炼句,我自然就用了“莲”。为什么呢?因为莲给人一种联想,莲是与佛经有很多关联的,其实我也没有看很多佛经,这都是直觉。因为那时北京有很多庙,虽然我没有看过佛经,但我知道莲花与佛教有关,你如果到庙里去就会看到,佛像都是坐在莲花台上的。我还念过李商隐的一首诗: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苦海迷途去未因”,佛教总是说人生是苦海,人生有各种生老病死的苦。人在苦海中迷失了自己,既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未来,所以说“苦海迷途”。“去未因”中的去是过去,未是未来。你对于你的过去或者未来其实不知道,不管你有没有宗教信仰。到现在,自然科学家一直都在探索宇宙生成的起因,宇宙是从哪里来?宇宙、星辰、大自然的运行如此之有规律,人类、万物都是从哪里来?人死后如何?都是大家追寻、大家要求解答的问题。宗教尝试给人一些解答,有人觉得可信,有人觉得不可信,所以说“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西方的佛教东传,那么这种佛法东传又经过多少年多少变化了。佛经上说“微尘”是微尘的世界,世界上的劫变。人类的世界如此,你个人的生死也是如此,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劫变,所以说“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人类已经有了这么长久的历史,如果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理念,都是想要追求一种和平美好的生活,那世界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看当今世界上,科学也很发达,物质享受也越来越高级,可人类并没有完全幸福安乐。特别是美国“九一一”变故之后,战争的危机到处埋藏着,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所以我就常常想,什么时候人类能有一个真正的觉悟,就像李商隐诗里说的“何当百亿莲花上”。莲花在佛教里是清净、美好的,他说什么时候大地都变成一片莲花的世界,这“百亿莲花”还不说,而且“一一莲花见佛身”。每一朵莲花上都坐着一个佛,都是一个菩萨。什么时候能真正有这样一个祥和的世界,这是李商隐的诗。
我这个人很奇妙,我读《论语》记了一些人家都不记的句子,“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我读李商隐的诗,也不知为什么,就把上面这首诗这些句子都记下来了。那时我也很小,并不懂得多少高深的道理,只是本能地记住了。我自己的小名叫荷,荷就是莲,所以我就写了这首《咏莲》的诗: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李商隐说“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什么时候世上到处都是莲花,都是清净、美好、芬芳的世界。而我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把他给否了。
“植本出蓬瀛”是说莲本是从蓬莱海上瀛洲的仙山长出来的。“淤泥不染清”,莲出淤泥而不染,虽然是从淤泥中生长,不管多么艰难困苦的环境,但它清净的本色没有改变。“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我并没有佛教的信仰,我家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我小时候家里就是叫我们读孔子的书,好好做人就是了。孔子是一个智慧的人,孔子是讲人世间的伦理道德修养。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鬼神之事,孔子也没有否定说没有,但你又不能证明,所以孔子就不说。只是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也没有否定,孔子只讲人间。佛教是说人通过修行可以成佛,李商隐说“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而我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世人是不是能成佛,佛是不是有,是不可知的。既然佛都是不可知的,佛还要来度化众生,众生真的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度化,所以我说“何以度苍生”。既然如来都是虚幻的,怎么样才能真的度脱众生于苦海呢?我也不知道小时为什么这样说,那时我也不一定有这么复杂的思想,当时北平正沦陷于日寇统治时期,到处充满着悲痛和苦难,我想我是身处在那个环境之中,完全是出于本能写出来的。
当年母亲在花圃里还种过许多菊花,有大朵的,也有小朵的。菊花比别的花凋落得晚一点,我常常观看这些菊花,还写下一首《咏菊》:
不竞繁华日,秋深放最迟。群芳凋落尽,独有傲霜枝。
“不竞繁华日”,菊花开得比别的花晚,当万紫千红的时候它不跟人家争;“秋深放最迟”,春天桃李盛开之时它不开,即使到了深秋时也是开得最晚;“群芳凋落尽”,当所有的芬芳都凋落时,“独有傲霜枝”,菊花才显出可以经霜耐寒的特性。
这些都是小时写的,大都是以我家院子里的景物为素材写下来的。等到长大了,走出了我家的院子,看了很多外边的事情,开始写了一些有人事内容的诗。
我平生的第一个打击就是母亲去世,我写了《哭母诗八首》,这些诗在前面有记载。抗战时期父亲在后方多年没有消息,直到母亲逝世后才接到父亲的一封来信,我写了一首《咏怀》诗:
高树战西风,秋雨檐前滴。蟋蟀鸣空庭,夜阑犹唧唧。空室阒无人,萱帷何寂寂。自母弃养去,忽忽春秋易。出户如有遗,入室如有觅。斜月照西窗,景物非畴昔。空床竹影多,更深翻历历。稚弟年尚幼,谁为理衣食。我不善家事,尘生屋四壁。昨夜雁南飞,老父天涯隔。前日书再来,开函泪沾臆。上书母氏讳,下祝一家吉。岂知同床人,已以土为宅。他日纵归来,凄凉非旧迹。古称蜀道难,父今头应白。谁怜半百人,六载常作客。我枉为人子,承欢惭绕膝。每欲凌虚飞,恨少鲲鹏翼。苍茫一四顾,遍地皆荆棘。夜夜梦江南,魂迷关塞黑。
我觉得早年写的诗那真是真挚,就是自然的感发。我考上初中那年,母亲给我买了一套开明书店出的《词学小丛书》,很厚的两本,南宋那些艰深晦涩的词我根本不懂,不会欣赏。我喜欢纳兰性德的词,纳兰性德很年轻就死了,所以他的作品写作时也很年轻,他写的词很容易懂。我就开始写一些小令,因为会作诗的人写词也不难。后来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很多事件,我也常常填词来抒发自己的情怀。我还填过一首《浣溪沙》:
屋脊模糊一角黄,晚晴天气爱斜阳,低飞紫燕入雕梁。 翠袖单寒人倚竹,碧天沉静月窥墙,此时心绪最茫茫。
因为我住在西屋,常常看见落日的余晖照在东屋的屋脊上。有一次在夏秋之间,下了一场雨,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我就写下了这首词。“屋脊模糊一角黄”是说黄昏时分,东屋屋脊上有一片落日的余晖。“晚晴天气爱斜阳”,傍晚雨后斜阳的光影很美丽。站在这样美丽的光影下,我看见“低飞紫燕入雕梁”,黄昏时也是燕子归巢的时候,燕子飞得很低,当然我家只有屋檐并没有雕梁,我是为了押韵这样写的。“翠袖单寒人倚竹”,我家的西屋门外就是我种的竹子,这是写实。杜甫说“日暮倚修竹”,因为有杜甫的诗作为文化背景,当然就有一种品格的象喻。“碧天沉静月窥墙”,雨过天晴,一片碧蓝的天空,非常地安静,月亮刚刚从东屋的屋脊升上来,照在我家西南的院墙上。面对此情此景,很难说出是一种什么感情,所以我说“此时心绪最茫茫”。有的心情你可以说出来,比如我给母亲送殡回来“愁苦最怜坟上月,惟照世人离别”这种感情比较具体。但有时的心情很难说,很难具体地说出是欢喜还是悲哀,是快乐还是忧愁。
这是我在没上大学前写的,当时写的诗都是很直感的,比较单纯。可是上了大学以后,受了有关诗词的教育以后,知道了诗词里的喻托,一些知识跑到头脑里,对诗词的境界有了反省,修辞方面虽有了进步,却再也写不出像小时候只是凭自己的直觉,那么单纯的小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