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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寻根之旅

我虽然从小就知道我们家是蒙古裔的旗人,我家姓叶是从叶赫那拉氏简化而来,但是因为一直在战乱中,从来没有机会去祖先居住的地方寻根,甚至我们的祖先是几世入关的我也不清楚。没有想到,2002年的秋天,我已经快八十岁的时候,居然有了一次寻根之旅。

我这个人本来并没有族群观念,这次去寻根,是受到了另外一个蒙古族人的影响,就是台湾著名的画家和诗人席慕蓉女士。席慕蓉是蒙古族人,她的父辈一代还生活在蒙古草原,所以她的族群故土观念还很浓。

2002年春天我到台湾客座讲学,本来是辅仁大学请我去的,因为我从前在台大教过十几年书,所以台大也要请我去讲。辅仁大学在郊区,但台大在市中心,所以去的人特别多。席慕蓉也去了,席慕蓉成名是在我离开台湾以后,所以我不认识她。她专门到位于南港的“中研院”我的住处来看我,还送给我一本书,不巧我不在住处,没有见到她。我觉得应该谢谢她,就和我以前的学生施淑女、汪其楣商量送一本我的书给席慕蓉。施淑女、汪其楣与席慕蓉都很熟,她们说席慕蓉一直仰慕您,还不如见个面。于是施、汪二位就安排我们一起吃饭。席慕蓉送给我的书讲了很多蒙古的事,对故乡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吃饭的时候,我就告诉了她我也是蒙古人,并给她讲述了前面的故事。席慕蓉听了很兴奋,她问我有没有去叶赫寻根,因为她曾经回到她父母生活过的草原。她说你一定要回去寻根,我那边有很多朋友,我来帮你联系,我也要陪你去寻根。

席慕蓉真的是非常热心,她找她的蒙古族朋友作家鲍尔吉·原野,以及《沈阳日报》记者关杰先生打听到叶赫镇在吉林长春附近的梨树县,并且联络了朋友,陪我一起去叶赫。有一天,我侄子叶言材从日本打来电话,我告诉他要去长春叶赫寻根的事,他也要一起去。他说吉林大学多年以前与他所在的北九州大学有来往,那时吉林大学的校长曾经对他说:什么时候请你姑姑到吉林大学讲学。我侄子看我太忙,就没有答应他们。我侄子以为,这回我们去长春,如果不告诉吉林大学,恐怕不大合适。所以他就告诉了吉林大学我要去叶赫寻根的事。吉林大学听了很高兴,他们请我先到吉林大学讲学,然后负责带我们去叶赫寻根。恰巧我以前为了办理我家祖居的事,结识了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喜爱古典文学的友人,他是吉林大学校友。听说我要去吉林和长春,他对我说,他认识一些在那边统战部和宣传部工作的人,一定也会欢迎我们去。于是我们这次到长春,就有了三个接待的单位。此次寻根之旅能如此顺利,首先要感谢吉大、统战部、宣传部这三个接待单位。

我们是9月24日去的,我是上午十点从天津南开大学出发的,十二点到北京老家。侄子叶言材已经在家等着我,席慕蓉也已经到北京,我们约好下午一点多在北京机场见面,乘同一架飞机前往。下午五点多到长春。一下飞机,正赶上西天的落日,也许是地理、气候的原因,太阳又大、又圆,很红、很美,呈现出一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红红的太阳下面虽然不是黄河,但东北的大漠也很壮观。席慕蓉一看见红红的大太阳很兴奋,对我说:叶先生,您看好美的大太阳啊!席慕蓉说按蒙古文的意思,叶赫那拉就是大太阳的意思,叶赫就是大,那拉就是太阳。这次席慕蓉去长春对吉大是个意外的收获,起初他们只知道叶嘉莹和侄子去寻根,没想到陪着一起来的是这么有名的大作家,他们很兴奋,请席慕蓉也讲一次,席慕蓉为人很热情,她立即就答应了。

2002年与席慕蓉(右)在叶赫河畔合影

第二天也就是9月25日,吉大上午安排我们参观伪满皇宫和办事处,下午讲演。因为我年岁大,下午他们让我先休息,让席慕蓉两点钟讲,四点钟我再讲。可我这个人不但好为人师,也好为人弟子。我不但喜欢讲,也喜欢听别人讲。所以我说我不休息,我也要听席慕蓉讲演。席慕蓉的读者真的是很多,因为是临时安排,教室不是很大,所以到处都站满了人,真的是人山人海。席慕蓉说,多年以前,她的一本书在这里发行,她来签名,一直签到要上飞机还没有签完,心里觉得很抱歉,很遗憾。这回她对大家说:今天讲演后,我一定给你们签名,但你们一定要排队。席慕蓉讲演的题目是《原乡》,讲她对蒙古的特殊感情,极为真切感人。最后,她提到了我昨天晚上说的一段话。原来头一天吃饭的时候,有人问我学古典诗词有什么用处,我说古典诗词所写的是古代的诗人对他们生活的体验,对他们生命的反思,我们在读古典诗词时,使我们的心灵与古人有一种交会;在这种交会之中,我们除了体验古人的生命和生活,我们自己也有感动和兴发,在我们与古人的交会中感受我们自己当下的存在。席慕蓉说这话说得很好,所以她在讲演最后就说:叶先生你昨天晚上说的话我已经说不清了,你给大家说说吧。我就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席慕蓉下午的讲演结束后,吉林大学本来的安排,席慕蓉讲完就是我讲,可是找席慕蓉签名的人很多,她是欲罢不能。我就说,不如先休息,等一下早点儿吃饭,晚间饭后我再讲演,吉林大学同意了。

我讲的题目是《从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看词的美感特质》,学生们感到很新鲜,提出许多有意思的问题。因为时间关系,主持人限制了学生,我没有能完全回答。

9月26日,我们才去寻访叶赫。从长春一路开车过去,进到叶赫镇时就看到,不管什么单位,像加油站、小饭馆等等,都写着叶赫的字样。负责接待我们的人把我们带到一座崭新的叶赫城,我们都很诧异,一问才知道原来不久以前,为了拍电视剧《叶赫那拉的公主们》,新建了这座新城。来到这座新城,发现城里都是四合院,有的规模大一些,有上下两层,楼上还有栏杆,据说是公主住的地方。其他旁边的房子里,有很多塑像,其中就有叶赫第七代首领清佳弩和扬吉弩的塑像。席慕蓉和我侄子就怂恿我与清佳弩的塑像合影留念。这里也有金台石的塑像、叶赫那拉公主们的塑像等等。叶赫那拉的妇女都是能征善战的,电视剧《叶赫那拉的公主们》表现的就是这些妇女为叶赫那拉部族所做出的贡献。在部落内部,她们参与决定家族的事务,到了战场上也是主力;遇到对外交涉需要和亲时,她们又很委屈地被送去和亲。

吃过午饭,我们去看叶赫古城遗址。叶赫古城坐落在叶赫河畔,东、西两座城隔河相望,西城在叶赫河西,依山而筑;东城地处叶赫河东依山靠水之间的台地,夯土而筑,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叶赫河是很漂亮的,她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到叶赫城这里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环山湖。在东北找到这样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是很不错的,这里的自然条件好,物产也很丰富,除了玉米、高粱等传统的北方作物以外,还可以种水稻。因为有河,鱼也很多,我们吃午饭时,他们就做了好多种鱼。我这才理解,我们的祖先为什么要移居到叶赫河畔。据说这里的风水也非常好,是一块凤地。据说,龙地出杰出的男性,凤地出杰出的女性。

叶赫古城的遗址就像我以前去新疆经过的阳关古长城遗址,是一片高出来的土堆。我既然到了这里,当然要上去。因为路不好走,他们怕我这么大岁数摔着,就前边一个人牵着我的手,后边一个人牵着我的手,把我拉了上去。

这是一座四百多年前的古城遗迹,在上边我看到有许多砖头瓦块,我带回来一块砖头、一块瓦片。瓦片的底面有细细的布纹,叫布纹瓦,布纹瓦是叶赫城建筑的特色。我们来到的是叶赫的东城,就是金台石战死的地方。9月正是收获的季节,叶赫东城的遗址上长满了茂密的玉米,风吹过来哗哗作响。在这里我们隔河向西遥望,远远的还有一个高高的土堆,那应该就是西城的遗址了。此时正是黄昏时分,叶赫西城遗址在落日的余晖下给人一种禾黍苍凉的感觉。我此时此刻的心情,真的跟《诗经·黍离》说的一样,有无限沧桑之感: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虽然我说过我没有族群的观念,但找到了叶赫,我还是很兴奋、很激动的,所以带了一些古老的砖头瓦块回来做纪念。叶言材还带回来一瓶叶赫河水。

因为叶赫部曾经在伊通居住过,我在访问了叶赫的第二天,又访问了伊通。在伊通,我参观了满族民俗博物馆。这里陈列着许多满族的服饰、家具和摆设。虽然说我的祖上从清初就入关了,在我的记忆里我家已经是完全汉化的家庭,但我家毕竟是蒙古裔满人的血统,所以生活习惯上依然保留了一些满人的习俗。我个人对此也有着潜在的感情。当我看到这些具有满人特色的陈列时,就想起了我在北京西城察院胡同的老家。满族妇女梳的“两把头”我在祖母的照片上看到过,博物馆中摆的条案、帽筒和我家里用的一样。

西方心理学讲,人总要有个认同,有个归属,才感到心安。我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认同北京察院胡同老家是家以外,到了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觉得是临时的,是宿舍。现在我所认同的北京老家已经被拆掉了,我已经失去我最亲切的、伴随我成长的根。这次叶赫之行,我找到了祖先生活的地方,寻到了更遥远的叶赫的根。 hSKGX97PXwYIv4NebsInUcOkM6fXroubbdq/lhvGWWQPKSzVJDM21ZCzjzyDpG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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