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还有个买书的好去处,一般人大概不知道。那就是位于宣武区法源寺后街的法源寺。
法源寺建于唐代贞观年间,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寺中佛教胜迹颇多。清人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记四月初八浴佛会,都人多游此寺听讲经;戴璐的《藤阴杂记》则称清时此寺风景幽雅,文人喜往观花吟诗。1912年农历十月,一代诗僧八指头陀示寂于此寺;1913年农历四月,此寺举行释迦文佛二九四〇年圣诞纪念会,鲁迅前往观瞻,因见“甚嚣尘上,不可驻足,便出归寓”。我能想起的与此寺有关的文人逸事实在不多,只因我到此主要目的不是吊古,也不是礼佛,而是“请”书。
佛寺售书,古已有之。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三“相国寺内万姓交易”条云:“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此后历代诗文中不乏访书佛寺的描述,如王士祯《居易录》就多次提到他如何在慈仁寺书肆获得秘籍珍本。甚至士人欲一瞻渔洋颜色者,都到慈仁寿恭候,而不是上门谒见。记得孔尚任有两句诗“御车扫径皆多事,只向慈仁寺里寻”,咏的就是这么一件雅事。
只是古来佛寺售书限于庙会之日,如北宋汴京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清初北京慈仁寺则“每月朔望及下浣五日”才有书摊云集。再说古来佛寺书摊所售之书不必跟佛教相关,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如今法源寺的“法物流通处”则是常年开放,而且专售佛教有关书籍。
我发现佛寺售书这一“秘密”,是大前年春节游潮州开元寺时。到过藏传佛教的几个大寺院,如西宁的塔尔寺、呼和浩特的席力图召、北京的雍和宫,都不曾发现出售佛书的。而潮州开元寺的“法物流通处”,居然在一大堆念珠、佛像、炉香旁边,赫然摆着《大乘起信论》《妙法莲华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等经文和一批佛教宣传品。这些“佛书”大都是影印解放前的本子,由庐山东林寺、天台山国清寺、苏州灵岩山寺、九华山佛协、泉州佛协等寺院发行的,在各大寺院的“法物流通处”流通。质量当然不能跟中华书局出版的经过专家整理校订的“中国佛教典籍选刊”相比,可“选刊”至今只出三四种,而《中华大藏经》又非常人所能购置,于是乎这些刊刻不无错漏的佛经对我也颇有吸引力。更难得的是那些佛教宣传品,如陈无量著的《建设佛化家庭》、施剑翘女士等著的《自我介绍》。前者大谈“拿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业”,实则教诲在家人如何礼佛;后者是二十位佛教徒以切身体验,谈论如何获得佛的信仰。没什么理论水平,但从中可以见出佛教对普通人(而不是高僧大德、佛学专家或无神论斗士)的影响,以及普通人走向佛教的“天路历程”。这些在佛教典籍乃至一般的佛教史料中是找不到的。
《晚晴老人讲演录》,影印本
《护生画集》,香港波文书局1965年
此后,每游佛寺,必寻“法物流通处”。几年下来,居然大有收获,得到不少在一般书店里买不到的好书。单是关于弘一法师的,我就买到了如下四种:《晚晴老人讲演录》《弘一大师格言别集》《护生画集》《弘一大师传》。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的《弘一法师》收录资料甚多,可上述四种极少选录;友人告知某出版社准备出版弘一法师著作,可限于披剃入山以前。依我浅见,研究作为近代知识分子某一侧面的代表的弘一法师,特别是研究他心灵的发展,披剃后的演讲、序跋、书信、墨宝等,可能比他正经的佛学论著更有用处。弘一法师遗墨传世的颇多,1962年丰子恺等人集资印刷过,钱君匋装帧,甚精美,可惜是非卖品,一般图书馆不藏,我是在杭州虎跑寺李叔同纪念馆见到的。至于弘一法师书写的格言,我在五台山显通寺的禅房里见过不少,是影印的。问过法源寺“法物流通处”的师傅,说是大字小字概无存货,可见如我辈喜欢弘一法师墨宝的大有人在。
《弘一法师》,中国佛教协会编,文物出版社1984年
法源寺是中国佛学院的所在地,“法物流通处”自然更可观。所售佛经足有一两百种,都是用光绪或民国年间金陵刻经处的雕版重印的。另外,还有中国佛教协会出版的“法音”文库、《法音》杂志,以及各种佛学论著。除了《弘一法师》是中国佛协编、文物出版社出版,故书店、寺院都出售外,余者都没在外界流通。出家人与在家人谈论佛教,着眼点很不一样,对照着读很有趣。至于有些谈论佛教的仪式、寺院的制度,以及佛教徒的日常功课的,俗人读来也大开眼界。《法音》杂志我没细看,只知道是中国佛协的理论刊物。20年代太虚法师等人曾编辑出版《海潮音》杂志,1931年由上海佛学书局汇编成四编三十四种出版,其中除诸位高僧的佛学论著外,还有梁启超、章太炎、苏曼殊、蔡元培、陈独秀等人的诗文书信,大有可观之作。但愿来年《法音》杂志也能分类汇编,便于购买阅读。
也许正因为是佛学院所在地,法源寺的“法物流通处”显得比别处正经多了。注重学术性强的佛经,而不屑于流通各种通俗读物,甚至连印光、圆瑛、太虚等近代高僧的集子也不见,这未免有点儿可惜,而这些在外地寺院是不难买到的。对于从事宗教研究的僧人来说,第一位的自然应该是“经”;而对于我这试图了解佛教对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影响的俗人来说,恰好是那些或高或低或雅或俗的“论”更有趣。
(原刊《中国文化报》1988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