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余生(连梦青)的《邻女语》初载《绣像小说》第六至二十期(1903—1904),191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1957年上海文化出版社重新整理印行,1959年阿英将其收入中华书局版《庚子事变文学集》。小说共十二回,“文笔清隽可喜,实近日历史小说之别开生面者”(《清代轶闻》)。小说前六回采用限制视角,突破了传统章回小说的全知叙事。可我最感兴趣的,却是其中空相大师的说法。
我佛山人(吴趼人)的《劫余灰》初载《月月小说》第十至二十四期(1907—1908),1909年由上海广智书局出版单行本,1960年阿英将其收入中华书局版的《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1986年中州古籍出版社选入《吴趼人小说选》。小说共十六回,不脱才子佳人旧套,不过表现的社会生活面颇为广阔,并发挥了一通“写情”的理论,对后来的言情小说有影响。小说第一回“开卷说痴情”:“自从世风不古以来,一般佻
少年,只知道男女相悦谓之情,非独把情字的范围弄得狭隘了,并且把情字也污蔑了,也算得是情字的劫运,到了此时,那情字也变成了劫余灰了。我此时提起笔来,要抱定一个情字,写一部小说,就先题了个书名,叫做《劫余灰》。”写情便写情,何苦又弄出“老尼姑粲说淫欲情”,把佛陀也说成写情小说的庇护人?
正是这两个不大学佛的小说家突然兴起,引佛理入小说,使我们得以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探索近代文人的读佛。
《邻女语》第二回写金不磨北上办赈,兵荒马乱中夜宿清江浦银河宫,听“貌古于松”“眼光如电”的空相大师说佛法:
虽然老衲出家以来,心如槁木死灰,业已置此身于度外,却已看得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分不出甚么人鬼的境界。施主做事,将来必须学到这个地步,方得大无畏的好处,大解脱的真相。
此话无甚新奇,可联系上下文,却别有深意。空相闻知不磨是因北方兵乱,决心破家救人北上办赈,连声称赞:“此真不愧善门之子,善哉!善哉!”并热心指点路径,为不磨主仆提供诸多方便。大概在她看来,所谓心如槁木、超然物外,并非只是一种自我修养;佛门弟子以慈悲为本,以行善利他为宗旨,不磨的义举实已得“大无畏的好处”。难怪她听完不磨的计划后连连表示:“施主是佛门过去人,老衲多言了。”
《劫余灰》第十至十二回写朱婉贞被逼娶不成的式钟打死后弃尸荒野,雷雨中死而复生,夜闯贞德庵,被老尼妙悟收留。其中妙悟为婉贞说法,四句偈中,却有三个情字,弄得婉贞大惑不解:“我佛清净无为,虚无寂灭,何以尚不能忘情?”于是引出妙悟一番宏论来:
佛以慈悲为本,请教大慈大悲,发宏大誓愿,拯救众生,这个情还有比他大的么?……可笑有一种人,欲求皈依佛法,动说勘破情关,不知破了情关便是我佛的罪人,如何可以皈依?究其所以之故,不过是误拿欲字作情字解,其实他是勘破欲关,情关如何破得呢?便是老衲,苦修数十年,无非是勘不破一个情字。
说“我佛慈悲”,这并不新鲜;说“我佛最是钟情之辈”,也不无道理;说“愈到心如槁木死灰处,愈是我情最深处”,可就有点费解。
两位老尼说的基本是一回事:只有“虚空”,才能不着我相,才能大无畏,才能慈悲救世。这样来解说佛法,在清末民初乃至二三十年代,都颇有代表性。
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不少进步思想家从增进国民道德角度提倡学佛,正是着眼于“虚空”与“无我”。章太炎《建立宗教论》主张:“非示无生则不能去畏死心,非破我所则不能去拜金心”;谭嗣同《仁学》则认为“善学佛者未有不震动奋厉而雄强刚猛者也”;梁启超的《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甚至宣称只有佛教才能创造“舍身救世”的新民。说到底还是政治家在利用佛学。不过如此一来,佛学确实身价百倍,学佛者日见其多,近代佛学的复兴与此不无关系。
并非每个学佛者都能如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慷慨赴国难;倒是“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这一佛理之根本,更能吸引“五四”一代文人。周作人之为《布施度无极经》那舍身救世的大宏愿所感动;胡适之读《回向品》,赞赏那“不以恶众生故,嫌恨退没,不行回向;不以难调伏众生故,退舍善根,不行回向”的菩萨心肠,甚至作《回向》诗以志怀。这也是不少“五四”作家读佛经而积极入世的根本原因。
以慈悲为佛学根本,如此读佛,当然不会消极厌世。正如弘一法师所说的:“学佛法之人皆须发‘大菩提心’,以一般人之苦乐为苦乐,抱热心救世之弘愿,不唯非消极,乃是积极中之积极者。”只是佛门弟子,号称方外之人,如何热心救世?1913年革命党人发动“二次革命”,苏曼殊当即发表《讨袁宣言》:“衲等虽托身世外,然宗国兴亡,岂无责耶?今直告尔:甘为元凶,不恤兵连祸亟,涂炭生灵,即衲等虽以言善习静为怀,亦将起而褫尔之魄!”正是这种由慈悲心衍化出来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不少近、现代僧人不曾完全忘情世事。八指头陀诗名满天下,有“我虽学佛未忘世”“国仇未报老僧羞”等名句;弘一法师于抗日战争中则有“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的主张。至于僧人如何“救国”,如何“报国仇”,则非本文所能详细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