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学是我的母校,图书馆藏书真不少。这次来主要查阅《大陆报》、《女报》和《小说七日报》上几篇文章。据管理员称,《小说七日报》是编完《全国中文联合期刊目录》后才购得的,故未编入,也算中大的“珍本”。可惜找了半天没找着,不知是否误记。
中山图书馆正在搬迁,新馆坐落在中山大学旧址大钟楼(现为鲁迅纪念馆)旁边,相当宽敞,也很漂亮,院中四面墙上关于书籍发展的一组线刻尤为可观。到“港台书籍阅览室”看看,这是中山图书馆、广州图书馆、中大图书馆和暨大图书馆的优势,港台地区出版的重要的学术著作基本上都能找到。当然,不少是“出口转内销”。前几年,大陆很少出版国外学术著作的译本,广州的读书人好多靠港台译本来了解海外学术动向。港台译本不精,但数量多速度快,对于渴望了解世界而又无法获得原著或无法阅读原著的读书人来说,还是挺令人羡慕的。我有铃木大拙《禅学随笔》等书的中译本,是香港的友人送的,居然不止一次被人借去整本复印。这两年,国内翻译西方学术著作的势头很猛,成果斐然。在这种情况下,有出版社还不断盗印颇多谬误的港台译本,可就不大好理解了。在出版社是赚了点钱,在读者则是“谬种流传,误人不浅”。
收藏解放前出版书刊的中山图书馆南馆(特藏部)还没搬迁,不过杂志已经不出借了。几年前我在中大念书时,为做硕士论文,经常带上面包和茶杯,在这里一泡就是一天。如今也算旧地重游,只是图书馆管理员换了几位年青的,都不认识。其中有中大毕业的,大概是看在老校友面上,相当热情,书也取得快。
这里像北京图书馆和首都图书馆一样,中午不借书,但读者可留在阅览室看书,不用遛大街。可我中午还是跑出来了,有时逛自由市场,有时逛书店。逛市场并不想买什么,只是听人家讨价还价,觉得亲切好玩;逛书店真想买点什么,可又没见什么特别想买的好书。最后在古籍书店旁边见到一块“华南图书贸易有限公司”的小牌子,顺着不到一米宽的楼梯上楼,在一片电锯声、电焊声和嘈杂的人声中,售货员正介绍这批书是参加香港中国书展后送回来的,一律六折出售。挑了一套一直想买而又买不到的精装本《唐戏弄》,上下册一千五百页,才花了五块多钱。读书人的心理真是怪,你白送他十块钱他不稀罕,可要是买书便宜了三五块钱就高兴得不得了。我自然也未能免俗。
在中山图书馆也读到好几种值得一记的奇书。同样讲妇女解放,《女狱花》显得稳妥多了,大概跟作者自身是女人不无关系。《女狱花》共十二回,西湖女士王妙如著,1904年由其夫罗景仁自费印刷出版。罗氏在《跋》中介绍夫人如何抱病著小说,自称“不能如我佛释迦亲入地狱普救众生,只得以秃笔残墨为棒喝之具”,“非但一我妙如之现影,实千百万我妙如之现影”。书中两女英雄意趣不同,结局也迥异。沙雪梅自幼从父学少林拳术,一黑虎掏心拳打去,胡作非为的丈夫当即丧命。出狱后决心组织一女界革命党,将男贼尽行杀死,让那些求降的男人服侍女人。最后,沙英雄因大事不成而率众自焚。许平权不同意沙的主张,留学归来,办女学堂讲平权道理。且怕后人误以为女革命党不悦男人,故与支持女学堂的小说家黄宗祥结婚。大概那时候讲妇女解放的,大有要天下男子为两千年“夫权”赎罪的趋向,自然颇多偏激之辞。这才诱使王妙如女士在小说中设置两种类型的女革命党,表述她的妇女解放理想。
碧荷馆主人编的《新纪元》,1909年由小说林社出版,共二十回,二百二十页。小说述未来中国如何富国强兵,打败各国列强,订和约十二款。各国君主都签字了,唯有英、俄两国王不服,“说是签了这字,世界上的白种人就要做黄种人的奴隶”。小说第一回有一段话,表白了作家对这种预言式的理想小说的向往。作者认为,中国过去小说题材,不是取之于过去,就是取之于现在,“从来没有把日后的事,仔细推求出来,作为小说材料的”。只有西洋小说进来后,才有专就未来的世界着想的理想小说这样“别开生面的笔墨”。喜欢扮演预言家角色的,“新小说”家中不乏其人;此书的特点是从科学角度入手。
同样是预言,《瓜分惨祸预言记》“却是评叙中国光绪甲辰年以后,万民遭劫,全国为墟,积骸成山,流血成河的惨祸”。1902年,新小说社提倡“借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的政治小说,本准备同时推出一正一反的《新中国未来记》和《旧中国未来记》,一述已变之中国,一述不变之中国。《旧中国未来记》后未见刊出,而《瓜分惨祸预言记》实可代之。小说共十回,一百三十八页,上海独社1903年出版。尽管封面署“日本中江笃济藏本,轩辕正裔译述”,《例言》中也声明“所有叙事,悉照原书,毫无增减”。可第一回译者如何得书,第十回先知如何赠言,该不会是“悉照原书”吧?“新小说”中此类假译本不少,并非都如此书及《自由结婚》《轰天雷》等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好多作家伪造译本,只是那时候翻译的比创作的吃香,好卖钱。阿英评彭俞《东瀛新演义》五种译笔流畅,实则彭兄只是拿着日本地图编故事,“译笔”当然流畅。
1906年小说林社出版的《哑旅行》(末广铁肠著,黄人译),中山图书馆只藏有下册。书后附有《谨告小说林社最近之趣意》,声称为坚持“寓诱智革俗之深心”,防止小说界因宗旨不明而黯淡无光,将已印之书分为十二类,“其无所取意者绝版不出”。用心不可谓不佳,但真正绝版的只有两种。实际上还是一种广告,不过高明点而已。“新小说”家大都参与编辑报纸杂志,或者自办书局,颇了解广告的作用和魅力,不乏自拟广告者。在我的印象中,广智书局的小说广告,小说林社、新世界小说社、小说丛报社的广告,都是很有特色的。商务印书馆的小说广告数量多,但平了些,大概不是作家所拟。小说广告当然不是小说论文,可很能代表当时一般读者的趣味。比如清末小说广告常用“思想高尚”“情节曲折”,而民初小说广告则常用“哀感顽艳”“文笔雅丽”,由此不难揣摩公众阅读心理的转变。小说广告的作者一般是无法考定的,但《哑旅行》后所附《辽天一劫记》广告,则很可能是该书作者徐念慈所自撰。因其时徐任小说林社编辑主任,拟广告应是他分内事;更何况此书后来因作者早逝而流产,旁人很难代拟如此详细的广告。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曾谈及此书构思,可互相印证。录下此则广告,一来为这本构思中的小说留一面影,二来为小说林社的广告做一例证,三来证实“新小说”广告对于小说史研究的价值:
本编记日俄甲辰之战,首尾完备。旅顺攻击、对马海战、奉天铁岭诸役,引据报章、日记以及局外观战员之报告,成此一大集。我国民身受之惨祸,应留为一大纪念,不仅对岸观火已也。出书后,再行广告。
说来惭愧,行程近万里,历时月余,读书不过百十种,且多是粗粗翻阅而已。书读得少还是一回事,因读书而怄气,可惜了多少名山胜水,那才令人懊丧。“行万里路”这一大人生乐趣,在书本的压迫下转瞬即逝,只留下一片汗渍。以我的愚钝,也许最好是“行万里路”时不读书,“读万卷书”时不行路。
1987年10月
(原刊《读书》1988年第2期、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