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图书馆古籍部设在西湖孤山南麓,周围风景幽美,名胜古迹荟集,读者到此,既可观书,也可观景,若有兴致还可观游人。可惜馆内设备欠佳,虽装有风扇,还是闷热得很。好在随时可到湖边透透风。每天早出晚归,过断桥,走白堤,不用惦念白娘子和许仙的相会,也不用吟诵“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的诗句,单是观赏西湖的晨雾暮霭也就够了。如此读书,也算享福。
也许正是仗着西湖风景好,图书馆上午11点40分闭馆,下午2点半才重新开馆。这中间两个多小时逼着读者游西湖。一天跑了灵隐寺,买点佛经;一天跑了虎跑寺,会会“弘一法师”;第三天起就只想坐在湖边看游人了。
浙图古籍部最令人羡慕的,还不是其地理环境,而是其丰富的藏书,单是接收藏在文澜阁的《四库全书》一项,就是任何一个省级图书馆所无法比拟的。宋恕《六斋卑议·图书章》谓江浙因有“文汇”“文宗”“文澜”三阁而鸿儒辈出;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四库全书之今昔》则谓“四库”开馆之前,江浙本为文人渊薮,清廷才会于内廷四阁外,另建江浙三阁。我不想参加这种鸡蛋与鸡谁为先的争论,不过对书籍公开是文化进步学术发展的关键这一点却是确信无疑。江浙三阁皆遭兵火之劫,唯有文澜阁因有八千卷楼主丁丙、丁申兄弟于战火中抢救部分失散典籍,后又四出补书抄书,才得以遗留至今。虽则此次访书,不敢惊动“四库”宝藏;但一见文澜阁,仍然肃然起敬。不单崇敬那凝聚着中华文化精华的八万卷图书,而且崇敬世世代代为保存、流传中华文化典籍而呕尽心血的先哲贤人。
每个图书馆都有轻易不肯借出的“海内孤本”,浙图也不例外。据《1833—1949全国中文期刊联合目录》,知道他们藏有1906年上海出版的《新世界小说社报》第一至第九期(这杂志公共图书馆中另外只有上海图书馆藏有第七期),恳求了大半天,还是没能“挖”出来。除此之外,其他我所需要的“新小说”,管理员倒是都同意出借,且取书速度甚快,每次都不超过五分钟。第一天刚读了几种书,就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把我叫到外边,单独“审查”了我的研究课题,然后旁敲侧击询问在我的研究成果上,是否注明是在哪里看的书。我装聋作哑,“王顾左右而言他”。如果注明每本书的阅读地点,只怕出版社和读者都会嫌我的“小说史”过分冗长。不过话说回来,我对浙图还是相当感激的,此次江南读书,在杭州收获最大,看到了《自由结婚》《女娲石》《天足引》等一批在北京找不到的书。
阿英的《晚清小说史》对《自由结婚》评价颇高,且做了大量引录。可所述限于“上编”十回,作者误认为“二编”未出。前些年有人撰文介绍《自由结婚》,订正这一错误。此书自由社1903年初版,1905年三版,署犹太遗民万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译,实为张肇桐的创作。“上编”后有《自由社附志》:“乃知女士磨厉以须,跃跃欲试,一俟机会成熟,便当单刀直入,今日之避世隐逸,岂无故哉!……(此书)为吾国民下一针砭,普天下须眉巾帼,倘亦有闻风兴起者耶?”可见说“结婚”是幌子,论“自由”才是本意。也就是第一回里说的,“起初得了结婚自由,后来把一切自由都得到手”。“二编”述黄祸、关关投河自尽,可均被救,先是离别,后又重逢。因参加光复大业而双双被捕,狱中吟诗、演讲、感化狱卒和县太太。结尾处县太爷准备将黄祸、关关押赴京师,县太太则决心爱国一番。中述一革命妓女,深夜床上痛说亡国恨,感化嫖客,说是为维新党人运动,托迹勾栏救护无知少年,以一身救同胞。于此可见当年文人心目中“浪漫的革命”。
此类“浪漫的革命”,“新小说”中屡见不鲜。《女娲石》中主人公金瑶瑟留学归来,自愿进妓院,以便进宫谋刺太后;而革命的春融党则设百大妓院三千勾栏,勾引得腐败官场销魂摄魄,无心理政。《女娲石》甲、乙二卷,1904年、1905年由东亚编辑局出版,海天独啸子著,前有作者所作《凡例》和卧虎浪士《序》。《序》中引录作者语:“予将欲遍搜妇女之人材,如英俊者,武俊者,伶俐者,诙谐者,文学者,教育者,摄而成之为意泡中之一女子国。”小说明显借鉴政治小说之说理、科学小说之声光电化、虚无党小说之刺客谋杀,以及《三国演义》《水浒传》《镜花缘》的布局、想象和笔法。不过最有趣的是对妇女革命团体“花血党”的描写。据说进“花血党”须灭“四贼”:“灭内贼”即抛弃夫妇儿女情谊;“灭外贼”即断奴根;“灭上贼”即不做死奴忠鬼;“灭下贼”即绝情遏欲不近秽雄,如果需要繁衍子孙,则用温筒将男子精虫接种在女子腹内。如此决绝,目的是达到“三守”,关键在于“世界上男子是附属品,女子是主人翁”,“世界明权暗势都归我妇女掌中”。如此“妇女解放”,实在有点儿可怕。但我怀疑倡导这种“妇女解放”的,恰好是当惯了“主人翁”的男子。
《自由结婚》封面
《女娲石》扉页
吴绮缘的《冷红日记》1916年由小说丛报社刊行,浙图藏的是1922年的第四版。此书是继徐枕亚的《雪鸿泪史》后又一部用日记形式写作的长篇小说,起“元旦”,终“除夕”,共三十七节,一百四十四页。徐枕亚、吴双热为此书所作的《序》以及作者的《自序》,说的都是一句话:唯此书得“言情之正”。惜霞女史的《读〈冷红日记〉琐言》则赞其“于《红楼梦》得其憨,于《西厢记》得其艳,于《花月痕》得其痴,于《镜花缘》得其博,众美毕臻,可谓极小说之能事矣”。如此不着边际的吹捧,倒令人怀疑此书是否大杂烩。最有趣的是姚民哀那比较《雪鸿泪史》与《冷红日记》的《跋语》:前者述薄命红颜,个人伤心史,未免笔墨不大干净;后者则除一老父、伯父和弱弟外无男人,“力矫秽亵之弊病,与寻常言情之作不同”,故名之曰“至情”。鸯蝴作家这种“发乎情止乎礼义”的“理想的爱情”,一经漫画化,居然成了不要异性的“至情”,不亦怪哉!
梦花馆主江阴香的“醒世小说”《九尾狐》共五集,1908—1910年由社会小说林社刊行。初集有灵岩山樵《序》,比较其与《九尾龟》《胡宝玉》的异同,着实把《九尾狐》吹捧了一通。《九尾狐》从立意、体例乃至命名,均得益于张春帆的《九尾龟》,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至于其与吴趼人的《胡宝玉》,确实有很大区别:一为长篇章回小说,一为文言笔记小说;一着重写胡宝玉一生经历,一着重表现北里历史。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九尾狐》二集再版广告说的“以胡宝玉为全部主脑,贯穿近数十年北里历史”。以男女之情为线索,表现社会风貌和历史事变,《桃花扇》《梼杌闲评》已开此先例。只不过“新小说”家借鉴西洋小说一人一事贯穿始终的“布局”,而又不忘小说“补史之阙”的古训,故此类结构的小说特别多——当然,好多只是表达了这么一种“良好的愿望”。
“新小说”多演说调,但唯有《天足引》在封面标明“程宗启演说”,而不是“程宗启著”。阿英介绍过这部小说,可没说明出版时间。此书由上海鸿文书局出版,后附若干鸿文书局广告和一则《新世界小说社报》广告。前者提到《上海之维新党》去冬出初编,而《上海之维新党》1905年出版;后者只讲“内容分五大目”,当系初创刊时广告,而《新世界小说社报》1906年创刊于上海。另外,徐念慈《丁未年小说界发行书目调查表》录新世界小说社1907年所刊小说《宪之魂》等十七种,其中没有《天足引》;而《宪之魂》一书则附有《天足引》等已刊小说的广告。由此可推定程宗启的《天足引》一书出版于19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