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就计划着为余旸的诗写一点什么,但这个想法一直没能兑现,个人忙乱的托辞之外,一个原因或许是,自己始终没有想好,该采用怎样的言说方式。表面看,余旸用强力写作,诗行野草一样恣肆疯长,但其内部的“管线布置”,实际相当缜密:既有火疖子一样瘙痒的个人隐疾,作为情感主线,还有不断扩张且内卷的社会视野,形成构图之总略,依了当代批评的惯性,贸然去读解,担心误会了他的创造力和雄心。
为甩脱20世纪的历史沉疴,当代诗的主流观念,倾向于信赖轻逸语风之中的偶然性,借用钟鸣对张枣的评价,为了在母语的“笼子”里不致僵毙,写作者不得不“病态地跳来跳去”,分衍、折射、变形,寄希望于俄耳甫斯式的神话,以求“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这种颓废的即兴美学,诗人和读者大多喜闻乐见,顺带助长了人格上普遍的随性、不稳健。余旸写过长文辨析钟鸣的张枣论,清楚其中的困境。他自己写诗作文,走的则是一条相反的路,一开始就与各类“妙悟”、“奇境”诗学无涉,诗集《还乡》用了近十年时间写出,用思过深、用力过猛,在任何轻巧的环节上,似乎都不得其法,也因“选址明确”而兀立于渴望成为“同时代人”的同代人之间。
“选址明确”意味着,他要自觉进入一个“狭窄的有限领域”。在诗集后记里,余旸也声称要掐灭所有缠绕的电线,不理睬头上的“诗歌鸟儿”,全力对付自己身体里无法排除的乡村毒素:
考上大学后的生活是一个主动或被动遗忘的过程,可无论是后来与之撕扯不断的生活,还是为我的自我感受寻找切实的判断基石的,仍然是那个脏兮兮的,又小又破的村庄。所以它还是来了。其实一直就在我的身边,生活里或梦中闪烁。
一旦它来了,它就以其血淋淋、轰隆隆的声音开进了我的眼睛、耳朵、皮肤里;它也在翻搅我的肠胃,拉拽我的神经;它迫使我去看、去想,某些时候为之失眠,在我力图割断与它的脐带尽力溶进城市节奏、诗歌的写作也试图朝向高贵的时候。但它的血淋淋、轰隆隆,其实是以溃散的面目出现,有些嘈杂、混乱、喧闹,又不失荒诞、野蛮,甚至滑稽,掺杂着人体内野兽的咆哮,而孩子长长的啼哭与猪抢食的声音也不时突出来。有时候那一片板结郁积的旷野也以骇人的沉默堵在眼前。而我的生活、感情也与那片混杂的土地越来越血肉相连、筋骨拉扯。
——《还乡·后记》
我自己没有乡村生活的经验,没资格评价他书写的现实,但出于关联的兴趣,也胡乱读过一些乡土变迁之类的报告和学术,知道“三农”学术以及“三农”文学,早已汹涌成潮,包括近两年春节过后,总会有好事的作者,在拉杂回乡记中穿插乡愁与批判,凑合出一代新市民阅读的热点。余旸的写作其来有自,却从未刻意与潮流无关,对于当代隆隆作响的乡村学说,他下过工夫,对资本下乡、土地流转、阶层分利与分化、组织溃败与身心枯窘……等等,都有自己的认识骨干。只不过,借引述当代学人的论述,他向往过古人“为己成物”的境界,知道以自我为媒介,才能打通人我、历史、世界之间生机贯通的命脉。因而,他语言中执拗的不平之气、求真意志,不仅针对了“飞来飞去”的诗歌神话,对于宏观构架却不能体贴入微、悲情满溢却抽空实感、在导师、同侪与弟子之间循环扩张的当代论说,保持了基本愤慨——“多恐怖啊,峨冠导师们彻夜敲打键盘、争吵、规划”。结果,读过的学术没能治愈城乡撕扯形成的创伤,反而强化了他的怨怒,他选择的方式是,干脆如怨鬼般纠缠,将身体当作基础的“作业面”。
在最近20年的文化“场域”中,涉及身体书写的议题,总会牵扯到若干流俗的文化政治,给人以不三不四又“嘎巴嘎巴”作响之感。余旸并没有回避的打算,他专门写了长诗《身体》,将头脚的烧灼、肿痛、各类炎症,将裤裆里的污秽和激动,当作严肃的社会性领域,诉说一个乡村少年的成长史以及父老兄妹“共同的窘境”。这首诗标明“献给德·索托,秘鲁的经济学家”,但往复的咏叹节奏,如“田野、河流抚摩着我们”、“座座陈旧的村庄控制着我们的身体,诉说着暴政的甜蜜”、“而岁月啊让我们温暖”,却回荡了诗人穆旦40年代的口吻。1948年,穆旦写过《我歌颂肉体》,将肉体看作是“不肯定中肯定”的岩石,看作是抵抗现代知识规划、精神暴政的唯一阵地,甚至是从黑暗里刹那间站出的上帝。余旸没有这样的神秘主义,但身体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无法让渡的“作业面”,他的语言就盘曲在这个“作业面”上,流着油汗,时时瘙痒又疼痛。“痒”、“痛”、“热”、“烧”、“粘”……对这一系列生理感受的执着,本身就包含了一种抵拒,以感受的迫切性,抵拒那些自圆其说的专业话语、公共话语的闭锁。这样一来,乡村无法被抽象,被知识化,更无法被消费、被热议,只能留在自己身上,乃至“溃烂不已、结疤不已、昂扬不已”。
为了强化这一点,他选取的风格是自然主义的,不惜使用一种笨拙的修辞,在句子中塞满乡村破败的物象,包括不加节制地堆叠形容词、名词,随便拎出一首《疾病》来看:“瘪歪”、“黏涎”、“轰叫”、“骨突”、“断茬”、“脓汁”、“喉洞”、“鳝鱼”、“苍蝇”、“黑鸟屎”,“恐龙挖掘机”、“红肿器官”……这些词汇像铁蒺藜一样簇生,目的还在于迫使读者去观看、去嗅闻、去置身,“一旦它来了,它就以其血淋淋、轰隆隆的声音开进了我的眼睛、耳朵、皮肤里;它也在翻搅我的肠胃,拉拽我的神经。”这些词与词的撕扯、鏖战,配合了野狗漫游、苍蝇飞舞、幢幢黑楼只剩骨架的风景,读者由是被困在了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上,“还乡”成为某种反复启动的自虐性仪式,一点也不上下半身。
当然,身体这个“作业面”不是封闭的,《还乡》贯穿性的主题之一,就是尽可能将其敞开,让更多的父老、乡亲、姊妹,更多的“你们”,带着汗馊味和鼓胀的情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吐着舌头,挤压在“我们”脸上——“我陷入你们,成为你们”,“你们迫使我观看”。这种“观看”带有一种强迫性,首先还是诉诸身体的挤压、冲撞、肢体形象和气味的渲染。比如,他不止一次写到发廊小隔间里的媾和,写出身乡村的腼腆自我,消费本阶级女孩的初次震撼:
她终于倦地睡着。
这时,我们似乎才是劳作累后的青壮农民
单人床上,也像仰躺在
翻开的泥土上,粗大毛孔散发汗水的愉悦。
——《跟随者》
你迅猛扒掉了肉体与精神
的双层衣服。我们出于防御攫住你
又温声探问你的家乡,父母兄弟
带着怒火,赶着时间,你极不耐烦
我们像来调研的,而温情能够减免
欲望的羞耻,……
——《女孩》
“同是天涯沦落人”是文学史上一个流徙的母题,也最容易写成滥调。余旸不避其嫌,愣是赋予其更粗重的身体实感以及更纤细的层次性。在前一个例子中,发廊里的白日梦,或许曾寄托了一个乡村少年摩登的城市幻想,但口喷烟圈的“范冰冰”仍是土里土气的“邻居的女孩”,虚妄的城市泡泡破了,仿佛又一次落回田间地头,身体的欢愉露出粗野、劳作的本相。后一个例子中,余旸的句子难得幽默了起来——“我们像来调研的”。在这里,我们能读出临场的局促,嗫喏的温情,像为了掩饰小男生的不熟练。重要的是,我们也读出了一丝自我检视的痛楚感。
上面这一节诗还写到了“羞耻”,这是余旸可能贡献于当代诗的一种特殊情感,包含了多种复杂的面向:羞耻于继承来的一幅“黑皮肤、铁裤裆”,羞耻于“好学历没有带来好回报”,羞耻于一次次落入老套的启蒙困境(“丢在黑井里,暂时承受鲁迅的尴尬”),包括羞耻于“羞耻”本身。在小长诗《徒步送朋友所托衣物给其父母感怀》中,不出意外又一次出现了回乡者形象,在通村公路上,燥热的阳光下,“我”顶着头皮里爆裂的痱子行走:
我羞耻于厚重的沾灰深度眼镜。
我羞耻于自己的羞辱与不适。
这两行诗像两片石磨,转动出了“羞耻”的不同层次。余旸自己解释,在自己和一般乡人印象中,知识分子应该文质彬彬,带着金丝边眼镜,衣着干净,但这个归乡之“我”,厚眼镜片上沾着灰尘,而且徒步负重于通村的公路上,暴露在路边闲散“看客”的目光里,这是第一重的“羞耻”,被看的“羞耻”。这无疑是一种虚荣,但在乡村半熟人的社会里,靠“面子”维持关系的人情网络中,这又是一种极其真切的感受。作为一个知识者、自省者,“我”又觉悟于“虚荣”的虚无,痛恨内心的软弱,无法遵从书中圣训做到“宠辱不惊”,这就有了第二重的“羞耻”,无法从挣脱社会惯习从容自处的羞耻。如果说在“陷入你们、成为你们”的过程中,身体成为一个敞开的“作业面”,那么“羞耻”则让这个身体进一步卷入个我、他人与乡村世界更为错综的情感和认知纠葛中,在惶恐、怨愤、懊恼、自责之间,正是“羞耻”,给出了一个内部卷入的位置。
就这样,在鸟儿乱飞,专业分化,各路写作雄健有力却彼此隔绝的状况下,《还乡》贡献了一个羞愤难当的身体,这个身体卡在了那里,卡在了城乡之间流转迁徙的人群中,卡在了诗歌与学术的自动链条上,卡在怨愤、思辨与自我检视之间,不露底、不抽象、不升华、也不轻易滑出,像他在诗中写到的痉挛时刻——“我们的阴茎与阴道互相穿透又彼此包(宽)容”,反驳各方同时又意外地关联了各方。
当然,即使动员了全部身体的羞耻,“你们迫使我观看”,还是隐含了旁观的视角,拖着拉杆箱走在还乡公路上,“我”也早已是这里的局外人。在《还乡》的序言中,前辈诗人已指出类似书写的共同难题,“老家不是家。在老家,你顶多有义务而无实务”。在最近掀起的一波“返乡”之反思中,如何突破固有的城乡二元“带入政治—经济—情感的结构性分析”,以寻求“批判性思考与建设性实践的契机”,似乎也是较易达成的新共识。对此,余旸并非没有觉悟。他自己的工作领域,除了当代诗的研究与批评,在乡村建设的历史与实践方面,也有系统的阅读和思考。如何将这个部分思考转化成诗歌语言,如何不将乡村作为一个抽象整体,而能在具体状况中体贴、把握,如何从“义务”渐入“实务”,关涉到如何在身体的“作业面”之上,构筑一种分析性的视野。这方面尝试在当代诗中并非没有,但数量稀少,且尚无法被近30年来先锋美学“规训”出来的当代批评所有效辨识、接纳。往来邮件中,余旸谈到了以往写作的限度,包括蓄积的能量有可能被耗尽、本能的直观也可能落入一种循环,他说“单纯的观看,已不敷写作的复杂情感,需要合适的议论才能呈现农村的纹理”。
何谓“合适的议论”?在我理解中,“议论”指向了乡村实务的内在把握,而“合适”则暗示了某种更为灵活,也更具整体感的形式安排。他在邮件中提到的《建筑工》,也就体现了这方面的努力。这首诗聚焦于城市天际线上忙碌的一群,他们并非笼统的农民工兄弟,而是其中的精英分子:身手敏捷,能在脚手架上猴子一般出没,又能“扎煞膀子”、“快活地小赌”;当他们返回家乡,带回了阔气和新时尚,让妻儿肥壮蛮横,也败坏了乡村风俗的肌体。余旸自言,这首诗关注“农民工中不同工种的等级差异造成的冲突”,他意图将分析性的眼光带入到“观看”之中。除了四面涌来的“老农民、蠢女孩、大嗓门农妇……”,可以注意的是,落户城市的新移民,在余旸的笔下,也逐渐成为一个有意缔造的社群。在《建筑工》以及《新梦》、《青年一代》中,我们能持续读到这一代“拉斯蒂尼”及“于连”们的窘况,虽然城市休闲、网络云端、各种按揭和指数,填充了中产阶级的白日梦,但他们还是卡在了社会进阶的中途,不得不“青壮累赘,神经冒烟,全世界颠沛地撞换低贱工作”。如果“乡村”是一种隐疾,那这种“隐疾”也就持续发作在双向的迁徙之中,发作在世代更替的负担与烦忧之间。余旸不仅要“迫使”我们观看,他还要引导读者更内在、整体地“观看”,观看城乡庞大人口流动之中新的阶层划分,看这种流动如何造就内外“共同的窘境”。“还乡”与“进城”早已相互贯穿,成为同一条不归的道路。
事实上,随着毕业后赴重庆任教,继而置业、生育,余旸个人的“义务”或“实务”,也逐渐从村庄蔓延到了城市。身为人子、人夫、人父,他也不得不同时面对乡村和城市两个生活世界的难题,面对更多的尴尬与不情愿。依靠本能的身体直观,显然不能应对情感与认知的复杂,“合适的议论”也就一再显现为视野的腾挪、拓展。《还乡》之后的近作中,《闲聊》是风格上反差较大的一首,余旸少有地使用了戏剧独白和对话的技巧,语风紧凑,还押了讥诮的尾韵:
你上海工作,却不打算定居、
“上海是个活地狱,只适合掘金”
找不到生活:本地美女
个个精致,携带不满足的玲珑心
以第二人称“你”为主线,“我”作为一个冷静的评述者,构成一条辅线,双线的并置与“轻体诗”的口吻,当代诗的读者早已熟稔,但对余旸个人而言,却属于新风,火气渐消,甚至多了一点油滑的反讽,暴露中产阶级悠闲视野中的“盲视”(“你似乎忽略了刚路过的繁忙的京东配送站”)。借助懒洋洋的插话——“哪里安放我们的家”,余旸这一次要指点江山:中产阶级从北上广撤出,却焦灼于无处选址,以享受安全、环保与闲暇。从上海到省会、县城,再到乡镇,跨越不同的层级,一个风景、产业、社会危机及环境污染联动的中国视野,像卷轴一样被展了开来。
显然,余旸试图在一种动态的、充满差异的联动视野中“观看”,“观看”本身也成为一种“议论”,这为他的写作带来一种新的缜密和结构性。上面提到的《徒步送朋友所托衣物给其父母》,这首“小长诗”同样起兴于公路上的见闻及羞耻,余旸好像也铁了心,要带我们整体地“看”,不仅扫描沿途的“自闭的钢铁、水泥疙瘩”、歪扭的房屋、垃圾与少年,也依循年龄和阶层,兜揽奇形怪状的乡村情态。在全诗的后半部,顺着山路渐入密林,“看”的视角突然轻飏,被一阵松涛推向了“浩渺的峰顶”,“求真”的意志务必超现实了:
天空钢蓝、涡旋,像幽邃的天堂
光焰被柔风吹得混茫
我头晕,突然幻视,
腾身太空像戴墨镜,下看:
攀抓在星球上,渺小的人类蚂蚁手忙脚乱地手术
这里:机器镊子轰鸣着切开荒坟、良田的皮肤
丘陵裸出岩芯骨头尖吟
那里:野草绷带覆盖场院小径野猪野鸡卷土重来像地理大迁移
采用一个飞行员的高空视角,俯瞰山川、家国、人事的纵横脉络,是现代诗经典技术之一种,在40年代曾被“九叶”诗人们热烈鼓吹、实践过。这首“回乡”之作后半程突然拔擢而起的视角,突破了自闭的循环,在幻视的总体性之外,更具有一种航拍的精确性:从“这里”到“那里”,“我”眨巴着眼睛,渐次俯瞰田园、河道、水库、竹林,被荒野侵占、被弃置在病中,一切葳蕤狰狞、怨气冲天。画框之中,还出现了另一个飞行者的形象:“而白鹤,长长腿子,废涸的河面上啄饮,婉转回旋,又落回”。
这里出现的“白鹤”,应该是乡村写实的一部分。它不是“乱入”画框的,肯定还暗含一种对话性,因为在当代诗的语境中,由于张枣的书写,“鹤”已经取得了一个超级意象的位置:
鹤之眼:里面储有了多少张有待冲洗的底片啊!
在张枣的《大地之歌》中,“鹤之眼”也是一个高空航拍的镜头,能够伸缩其焦距、巨细靡遗,包容事物的多个面向及透明之“内心”。作为中国传统精神之化身,或如里尔克笔下的“天使”形象,这只“鹤”经过众人解说,已成为某种诗人世界观的象征,它凌空高悬,代表了一种可以抽离俗世、无限转化的契机。但在这里,同样是高空航拍,余旸却故意将“鹤”纳入俯瞰之下,祛除了其魔力,“鹤”并不代表无穷转机,它的飞行还被还原为大地困局的一部分,“长长腿子”,却只能旋起又落回,反衬河流之枯竭、土地之上生机的匮乏。在“鹤”之上,那个更高的航拍视角,有了宇宙的宏阔苍莽,却并非要在浩渺处提供穿插、转化,却依然固守了地理分布的次序和社会剖析的原则。不言而喻,在似是而非的“鹤”之上,余旸认为还有一种总体性、认知性的位置尚待争取。
从公路起兴到依序铺陈,再到被松涛推送,凌空总揽全体,这一首的“观看”起承转合,是否太刻意了,苛求的读者或许有这样的疑问。好在,余旸构架视角的努力并不单一,高空的“巡航”也可降入低空,落入乡邻的居室、院落之中,换做“鹰隼一般”的滑翔、游弋。《乡村纪事》就是这样相对别致的一首,他的句子意外短小、通透起来,好像抖落周身的铁蒺藜、土坷垃,不再塞入那么多的物象和形容词:
如果我退返农村
静悄悄地挟书入厕
蚊虫总还是过来亲热巴掌。
读书则像偷来的喘息——
这一次不出意外,仍是“还乡”的主题,但这一次的“还乡”是假定性的,改用一种旁敲侧击、试探性的口吻——“如果”、“静悄悄”、“偷来的喘息”、“哦,我所以为的……”。“观看”也不一定就是直面,也可选择一个如厕的角度,轻手轻脚,来往于院落的内外、明暗之间:
……。我踏进屋子
就滚落进地洞:
阴湿的堂屋里
黑白屏幕的侠匪对打出热闹。
“我像鹰隼翔巡空中”,这一组乡村片段的记录,也仿佛伸展“轻体诗”的旋翼,嗡嗡来往,随处悬停,偶然撞见,为的是“厮磨四周无边的空洞”,移步换形地探查本地的心情。譬如,“几年前冒领了成功人士的荣耀”,我“懵懂为乡下人好客的本分”,但也能感知人情冷暖,如今“掩饰不住的淡漠,想想也非势利”。农人生活艰难,寄希望于“成功人士”可能的协助,也属于常情,即便知道这种希望大概会落空,还是维持表面的热情,客套之中也流露着无奈又淳朴的乡村本性。“冒领成功”的回乡者,能感知这一切,关键是不要忽略的“欲求的悲哀之眼”。这里,不再有那么多“强迫的观看”,有那么多本能的羞耻,句子在“几年前”、“当年”之间转换,“我”有了一种阅历和通透之感,闲笔枯墨,反倒能勾勒乡村原本淡淡的、复杂的精神剪影。
上述风格、语体的变化,在余旸的写作中意味了什么,我没有明确的想法,但隐隐感觉,利用视角的腾挪、语气的商兑,此类更“轻逸”一些的方式,勾连“合适的议论”,更能辅助一种社会感觉和历史意识的生成。所谓“轻体诗”之“轻”,依照奥登的解释,不单表现于诗体风格的层面,它还与一种社区生活的经验相关,在社区之中,诗人和读者分享实有性的亲密,不盲目追求抽象的匿名性,因而也能不悖常识,轻松又正面地交谈。在余旸这里,“轻逸”的效果还多了一份迫切的认知性,它恰恰是在争取总体性认知的过程中形成的一种灵活的形式感、一种体贴的洞察性。在这个向度上,他的写作已有看似隐约实则重要的突破。
比如,我注意到,对于前人或同代人诗体的模拟,是余旸一直以来的作风,但他的模拟不采取当代常见的“致敬”或“反讽”两种主流方式,以求诗歌形象上的认同或反差,而是真心诚意用特定的诗体、结构,作为撬动个我及群体经验的一种应手工具,仿写的对象包括言明的,如庞德、拉金、卞之琳、萧开愚,也有未言明的,但我们能读出潜在的气息,如穆旦。在他的近作中,我比较偏爱《变化迭出的一年》这一首,仿写的是拉金名作《奇迹迭出的一年》:
私人轿车疾驶在坑洼的小马路上
始于2001年。
在年轻人南下进厂
与心连心超市进驻小镇之间。
……
所以生活变化永远不会比
2001年快
(我至今依然不知所措)
在年轻人纷纷南下进厂
与心连心超市进驻小镇之间。
依旧是对急遽社会变迁的敏感,这一首却极其轻快,毫无滞涩之感,首尾两端的复沓节奏,带来一种饶舌的、甚至有点低级的画风,如“论钱至少以万为单元”、“裸着细脚杆”的伙伴,“一律换上耐克球鞋/忙着低头滑手机”,这一系列时代印象,被文字音节的跃动所组织、贯穿,从2001到2016,某种历史内在的琴弦被无意碰响,让我们得以在人心变幻与世风转移间,感受某种回环共振的幽默与艰辛。
当我们不甚严肃谈论事物的时候,事物的严肃性反而可能会出现。在这首戏仿之作中,我们能感到在“年轻人纷纷南下进厂/心连心超市进驻小镇之间”,依靠韵脚之间轻快的呼应,确实产生了一种历史穿透性、乃至传奇性。在这个意义上,诗体感觉的仿造,语气、节奏的调动,本身或可带来某种“建模”的可能,即:通过唤醒既往的文学经验,在感受和认知层面,给纷纭的当下以更为纵深的塑形。余旸频频将这一技巧引入诗中,以“仿写”来“建模”,无意中成就了一种特定的方法论。在《乡村纪事》的结尾部分,他的尝试更为大胆,干脆甩脱当代诗的美学羁绊,直接进入实务的议题,而“合适的议论”又一次采取了“仿写”的方式。
刚才提到,相较以往,这组诗采用更为灵活的口吻和视角,但基本还顺延了余旸的三段式逻辑:起兴与进入,铺展与呈现,以致总体关照,写实或写意,把握乡村危机与困乏的全貌。这组诗分成五个部分,在第四首的末尾,他却一反消极表现的常态,在一片荒芜中贸然奋起,以当代诗中久违的肯定性作结:
是建设的时候了,是组织的时候了。
我渴望着,从空洞中砥砺积极的信心。
针对乡村社会“空心”与“涣散”,怎样重建乡村的社会组织、文化网络,虽是一般乡村论述的常见口径,第一次出现在当代诗中还是有点冒险。如果“肯定”只为了情绪上的抑扬,“建设”与“组织”尚是一种构想,“从空洞中砥砺积极的信心”也难免空洞。但余旸并没有停步于此,肯定性的呼吁只是一种转折,随即倾泻而出的第五首《清远乡改革记》,才构成全诗真正的收束。这是余旸近作中最值得关注的一首,它开头引用了卞之琳当年《慰劳信集》中的两句:“把庄稼个别的姿容/排入田畴的图案”。
说《清远乡改革记》最值得关注,首先因为这一次不止于乡村“病象”的诊断,而进一步在如何救治方面有所主张了。“清远乡改革”指广东清远的农村综合改革实践。他的具体社会关注,我没有进一步打探,只在网上搜索过相关的报道,约略知道改革内容包括零碎土地的连片经营、村民自治中形成的基层治理,以及公共服务与社会保障等系统工程的铺开等,无不回应了“建设”、“组织”的议题。当代诗长于幻想、反讽、怨怒,如何应对正面谈论实务又不流于空洞表态,一直缺乏相应的资源。将实践中的改革方案纳入诗中,进行“合适的议论”,必然涉及诗体形式的拿捏和构造。余旸有这方面的思考,他谈过“颂歌”的当下可能性问题,对于一个深思熟虑的作者而言,诗体选择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涉及到与书写对象之关系的考量。这首《改革记》不能称为“颂歌”,但从头至尾却也洋溢一种乐观、昂扬的调子,而这调子不是来自被污名的政治抒情诗传统,来自战争年代的卞之琳。
依照当代诗的原则,用诗来处理具体的社会出路和走向,有点违背作为“一种特殊知识”的行规,相较之下,探讨疏离之中的自我虚无或凝定,更像是诗人分内的作业。然而,这个“行规”有其当代的特殊起源,从所谓“百年新诗”的传统来看,正面谈论“实务”原本正当,且积累了相当多的正反经验。在30年代末的《慰劳信集》中,卞之琳就参考奥登的十四行体式,杂采战地采访的鲜活见闻,书写战争时期的军民联动、社会重建的理念,并发展出一种独特的“轻体诗”语调:糅合文言的紧凑、口语的活泼,以及来自翻译的思辨感,由此贡献了一种体贴经验又近于构造、“不及其余”却可“辉耀其余”的弹性语风。这样的诗风在当时不一定讨喜,穆旦专门写过一篇书评,批评卞诗人写得过于机智,仅仅停留在“脑神经的运用”范围内,缺乏“血液的激荡”,提供的只是战时中国的“部分的、侧面的拍照”。当时的穆旦正提倡一种“新的抒情”,强调“诗与这时代成为一个感情的大谐和”,“新的抒情”应该能“有理性地鼓舞着人们去争取那个光明”,而艾青是他心目中的典范。
抛开双方趣味的差异不谈,卞之琳、穆旦面对的问题,与余旸面对的问题,其实未尝没有几分相似。所谓“新的抒情”与旧的抒情之区分,除了“牧歌情绪”、“自然风景”等题材风格的扬弃,更重要的是,“新的抒情”要体现一种正面的建构可能,建构个体与群体、时代、国家之间的关系。这又是新诗中似乎较具“艺术性”的现代主义一脉根本缺乏的面向。穆旦以艾青为榜样,选取的是一种整体性的象征方式,让个体苦难的身影融入宏阔的家国风景中。这样的方式基于情感和经验的抽象化、整体化,无法容纳战时尖锐迫切的生存感受。结果“新的抒情”并没有充分展开,穆旦很快落回现代主义的轨辙,通过引入宗教与自然的维度,进一步强化了现代主义诗歌中原有的“纯洁无辜之个人”与“丑恶糟糕之社会”的循环对峙。
相形之下,卞之琳的《慰劳信集》却显示出一种体贴入微、宏观建构的可能。这组诗不简单“慰劳”战地的将士和百姓,也不局限于“局部的、侧面的拍照”,借局部与整体、当下反应与长远效果、个体岗位与时代方向的不断勾连,卞之琳要提供一种战时社会动态进程的理解,将不同的个人、群体、党派,纳入到共同旋进的历史想象之中,却可能以动态的、体贴的方式达成了另一种建构,并“捧出意义和情感”,未尝不包含“新的抒情”之可能。余旸引用的两行“把庄稼个别的姿容/排入田畴的图案”,出自其中的《给西北的青年开荒者》,用“姿容”来形容庄稼,秧苗仿佛一列列站立的士兵,带来一种特别的妩媚与庄重;当“个别”排入“图案”,风景写实又成为一种新的象征,传递了个我与时代的组织性构造。
余旸从卞之琳书中接过的,或许就是这样一种俏皮、亲切又严肃的抒情语风,以及某种经过考虑的、被象征主义过滤了的乐观精神——他的仿写也果真传神,整饬的诗行也如块块田畴,容纳了乡村跃动的新貌:
回避包村眼镜抱着胳膊乱点戳
也排除混混或富人把持
终于将政权下放到了自然村
白胡子抖擞地翘起来
机耕道绳索曾勒卡着脖子
细碎地块像械斗的战马僵持、喷鼻
任凭野草鬃毛疯长,覆盖川坡
而今大片田地平整如畴
几节诗分别写政权下放、土地整合、新文化建设,人心回归,每一节试图“泥手指点,激扬村庄”。佯装的文绉绉口吻、精准的形象捕捉与反诘、否定的语气结合,造成一种从容又专注的语风,非常便于“合适的议论”,在“现实”与“模型”之间,也形成一种相互吸附又制约的关系:“村庄”可以成为象征“图案”,但“指点”从不脱离“泥手”。这样一来,语言法度也就是社会关系的深浅投影,斟酌用词也就是现实审度的过程。诗最后一节原来是:
姑娘们尝试着评头论足
小伙子们即便出门,不再驰心向外
自救的力量,渊生于本土
宗族再次焕发了治理的魅力。
结尾满满都是正能量的期待,但感觉上有些轻飘,不够沉稳,“乡村治理”依托宗族势力的再兴,这个方案是不是过于明快?宗族、祠堂、乡绅网络,在形成基层社会纽带方面,是不是被寄予了太高的期望?余旸重视词语肌理中的社会判断,后来将最后一句改为:“宗族被迫激发了组织的魅力”。将“再次”改为“被迫”,一个词的更换,带来的不单是修辞的节制,还有认识本身的深化,这首诗好像有了一个更稳定的基座,奠基于治理的复杂与艰巨之中。
无论90年代推崇的“历史个人化”,还是新世纪以来对公共议题的持续关注,当代诗从不缺乏言说当下的兴趣。但由于没能觉悟进入实有性关系的必要,相关努力或限于碎片化的反讽呈现,或采用内在超越的方式,一次次回收于固化的情感与认识框架,以反复印证奥登所说“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的原理。余旸比一般作者心境单纯,思考深广,他从不仅仅在社会议题层面看待乡村问题,而是选择扎根基础,立足城乡撕裂又贯通的身心状态,还要更进一步在诗中探讨乡村治理的“实务”。在20世纪左翼到社会主义文学的实践中,通过改造写作者的位置和身份,使文学本身就成为一种内在于历史进程的“实务”,早已积累下相当丰富的经验,也包括相当多的教训。但这种“传统”也因激进政治文化的整体挫败而早已退场,其在当代的再生尚在一种历史回溯和观念的提倡中。在专业分化的社会前提尚未动摇之际,怎么于既有的文学制度中、依旧强劲现代主义的风格中,创造出一个“实务”的位置,其实是最难的一种路径,也因违背现代诗的若干信条而注定引发争议。正因如此,这个向度上的任何突破,我们才更有理由期待。借用卞之琳的表述,“不及其余”恰可以“辉耀其余”,怨愤辗转之中,个人困境往往隐含了总体困境,冲撞自我也就冲撞了时代的底限。有的时候,阶段性成果已足够令人惊喜,比如,在穆旦的身上意外复活一个卞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