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渐次成于西周初期(约公元前11世纪)至东周春秋的中叶(约公元前6世纪)。《诗经》十五国风 中的女子形象,可以说是一个时代、一片区域、一种类型女子的群体塑像,那些频繁出现的女子形象鲜有剪裁与修饰,我们得以看到以“女性”自身为参照物的审美取向——桑间河下、城隅麻田,渴望及时于归的女子,追求忠贞爱情的佳人,求德孝勤俭的淑女,她们举手投足之间,衣香鬓影萦绕,此哀彼乐之时,裙衫衣裳摇曳……她们丰富的精神世界中,灵动着健康而鲜活、自在而真实的生命本色。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
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经·卫风·硕人》
如此这般风雅的硕人,面目清晰地出现在《卫风》的歌谣中,这位被称为《诗经》中第一美人的女子便是嫁于卫庄公的齐国公主——庄姜。《硕人》一诗,即是在其出嫁时,卫国人为其美貌和气势所撼,欣然而作。不同于《诗经·秦风·蒹葭》一篇“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美的朦胧迷离,《硕人》从庄姜的身世容貌到服饰衣料,一笔一画细致勾勒,由表及里,由内而外,真实可触,实为“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 。硕,是先秦时期生殖崇拜观念下女性健美的典范。“硕人其颀”、“硕人敖敖”均突出了对形体高挑颀长女子的赞美。此外,在《诗经·陈风·泽陂》中亦有对美人的描写:“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更是对“硕美”极力推崇。另有《诗经·唐风·椒聊》中“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以多籽的椒聊喻女子的硕大。彼时“敦厚硕美”之流行,一如后世男性主导的审美观中对女性娇小玲珑之美的青睐,这种对女性壮硕丰满的赞扬,带着中国母系社会对女性尊重的历史惯性,行将驶向审美并不相同的未来。
钱锺书先生曾在《管锥编》中说:“(诗经中)卫、鄢、齐风中美人如画像之水墨白描,未渲染丹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人,桑间河畔谈情说爱的女子,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的佳人……无不执着果敢地追求着爱与自由,这些毫不着色的女性“素然真率”之美,闪耀着至真至纯的人性光辉,给今天的我们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
《诗经》往往取自然之物,喻女子的天然之美。“缟衣綦巾”、“缟衣茹藘” ,是男子表述在众多如云如荼的女子中,只深爱着白衣绿巾(红巾)的朴素姑娘;“绸直如发” ,是诗人赞美不加修饰的自然之美;“颜如舜华”、“颜如舜英” 、“华如桃李” [2] 、“手如柔荑” ,均取自然之物“舜”、“桃”、“李”、“荑”,形容女子之丽质天成。通过这些对女性容貌、服装、饰物的描写,我们找不到受周礼约束的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女子形象,相反,却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野性质朴”的气息,如一美人,清扬婉转,与我们邂逅。
打开《诗经》这幅彩色的历史画卷,五彩的画面呈现眼前:夏日里女子“终朝采蓝”在念着良人归来,男子思恋着“缟衣綦巾”的爱人毫不为如云如荼的美女动心,辛勤的女工“染黑染黄”为公子制着衣裳……这些与色彩有关的描述,或者叙述着时装的色彩搭配,或者讲述着衣料的染色过程,抑或蕴含着与染材有关的种种信息。归纳这些色彩,可以得到女子服饰品类的五大色系,即青色系、红色系、黄色系、白色系、黑色系。
青色系涉及的色名有蓝、绿、青、綦、菼、葱。《诗经·小雅·采绿》中有:“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妻子思念逾期未归的丈夫,无心劳动,遐想连篇。文中提到的“采绿”、“采蓝”即指古代的植物染材的采集过程。其中“蓝”为蓝草,用来染青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中青色的衣领即由蓝草染制而成;而“绿”则为荩草,本是一种黄色染料,经加铜盐作为媒染剂可以染得鲜艳的绿色。綦,则指青黑色。《诗经·郑风·出其东门》有“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诗经》中提到的菼与葱色,亦为青色系,但不特指女装。《诗经·王风·大车》中有“大车槛槛,毳衣如菼”,菼,释义为芦之出生者也,指浅青色,便是毳衣的颜色。葱色则是对玉色的解读,苍色如葱也,《诗经·小雅·采芑》中“有玱葱珩”即是如此。
红色系包括的色名有朱、赤、 、 。染红色的染材有茹藘,即茜草。《诗经·郑风·东门之 》中“东门之 ,茹藘在阪”描述的就是生在山坡上的茜草。而《诗经·郑风·出其东门》一篇中提到的“缟衣茹藘”亦是用茜草染得的红巾。《诗集传》解“茹藘可以染绛,故以名衣服之色”,《释文》中说:“茹藘,茅蒐,茜草也。”赤,在殷商甲骨文中即已出现,《说文》中说:“赤者,火色也。”《诗经》中多处提到赤色,如“三百赤芾”、“赤舄几几”、“赤芾金舄”、“赤芾在股”,虽均对应男子朝服而言,但可见赤色的应用。朱色,字形从木,《山海经·西荒经》曰:“盖山之国有树,赤皮,名朱木。又朱赤,深 也。”后人西晋傅玄曾说:“近朱者赤。”那究竟,朱与赤有何区别?唐人孔颖达在解释《礼记·月令》“驾赤骝”时有“色浅曰赤,色深曰朱”,可知朱色略深于赤色。而关于朱色本身的深浅,汉郑玄注《仪礼·士冠礼》有“凡染绛,一入谓之 ,再入谓之赪,三入谓之 ,朱则四入”。华夏先民相信朱色代表着长生,用朱漆的棺椁和“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 的祭物告慰先人。朱色也是当时的“正色”,属尊贵的颜色,《论语·阳货》一篇说“恶紫之夺朱也”,即是厌恶以邪代正、以异端充正理。《诗经》中,多处提到朱色,《诗经·豳风·七月》中有“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诗经·鲁颂· 宫》有“朱英绿縢”,《诗经·唐风·扬之水》也有“素衣朱襮”、“素衣朱绣”。虽并非特指女装,但亦可知朱色为当时的流行色,并常与素色、绿色搭配使用。 ,出现在《诗经·小雅·瞻彼洛矣》“ 有奭”中。《诗集传》解释为:“ ,茅蒐所染色也。”《毛传》 :“ 者,茅蒐染韦也,一入曰 。”可知, 为红色皮质蔽膝,而“ ”为茜草一入皮革得到的红色。 ,出现在《诗经·王风·大车》一篇“毳衣如 ”中,《诗集传》解释为:“ ,玉赤色,五色备则有赤。”《说文》:“ ,玉赪色也。”《尔雅·释器》有:“一染谓之 ,再染谓之赪。”由此可推断红色系中,由浅到深, 为一入茜草染液,为最浅的红色;其次为 ,二入茜草染液;再深的为赤色,略浅于朱;朱色是最深的颜色。
黄色在《诗经》中也多有出现,如“充耳以黄乎而” 、“载玄载黄” 、“狐裘黄黄” 。《说文》:“黄部,地之色也。”《释名·释采帛》说:“黄,晃也,犹晃晃,像日光色也。”古代可染黄的植物染材有栀子、黄檗、槐米等。天玄地黄,是原始先民对大自然最早的认知,玄衣黄裳,是最严肃与隆重的服饰配色。到东周时,五行学说日渐确立,对应东西南北中五方的观念,黄色被认为是居于四方中间的“中央之色”,是黄、玄、赤、青、白五色之首,地位至高无上。一首《诗经·邶风·绿衣》道出黄色被僭越的幽叹:“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 兮。 兮 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朱熹的《诗集传》中对《绿衣》一诗曾有言曰:“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绿,苍胜黄之间色。黄,中央之土正色。间色贱而以为衣,正色贵而以为里,言皆失其所也。”可见,作为混合色的绿色不够纯粹,古人看来是一种较为低贱的颜色,而黄色是原色、纯色,高贵的颜色,“绿衣黄里”讽刺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同时也暗示了当时的服饰配色法则——用绿色布料做衣服的面料,用黄色做里料,是一种不合礼法、本末倒置的穿法。
白色系在《诗经》中以“白”、“素”、“缟”、“云”、“荼”字体现。“素”字如“素丝”、“素衣”、“素冠”、“素 ” [3] 。素,《说文》解释为“素,白致缯也”,即本色的未染的帛,就色彩而言,是白色的、无涂饰的色彩。“缟”、“云”、“荼”,皆谓白色,出现在《诗经·郑风·出其东门》一篇:“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 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众多人中,总是那淡雅脱俗的白衣女子最是令人思慕。
黑色系在诗经中以“玄”、“缁”得见。玄,《说文》:“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毛传》:“玄,黑而有赤也。”玄色可以视为华夏先民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世界混沌初开最早的理解。《诗经·豳风·七月》有“载玄载黄”,即指将布料染黑又染黄。古代可以染黑的染材有橡斗、皂斗等。缁,《说文》:“缁,帛黑色也。”《诗经·郑风·缁衣》以“缁衣”暗示即将归来的贤人:“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同为黑色系,玄色和缁色有何区别?《周礼·考工记》记载:“三入为 ,五入为 ,七入为缁。”七入过程经茜染得到红色系的 、赪、 三色,再经蓝染得到青中带赤的绀、 两色,最后再经皂染得到玄、缁两色。可以确定,玄色为黑中带红的颜色,而缁色是比玄色更黑的颜色。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 ,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诗经·豳风·七月》
上文呈现了如下的场景:春暖桑柔,豳地女子手执懿筐,采桑养蚕,八月里开始绩麻纺织,染色制衣裳,以备冬日之需。诗中按节令有条不紊地叙说了与制衣相关的采桑、养蚕、纺织、染色、制衣的种种步骤。通观《诗经》中的纺织记载,可以确定的是,周代的服装衣料至少有三大品类:麻葛、丝织品、裘皮。
1.麻、葛
麻、葛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服用材料,不同于我们今日对棉布的理解,麻布与葛布是古时的“布衣”之料。《诗经》中有多首涉及麻、葛种植的诗,如“丘中有麻”、“旄丘之葛兮”、“彼采葛兮”等。
麻,有大麻(火麻)、苎麻。《诗经·陈风·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以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以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以晤言。”其中,“纻”则是东周时期苎麻(也称“苎布”)的称谓。诗中提到的“沤”,则是植物麻变成织物麻必须经过脱胶的过程,《诗集传》也曾对此解释:“沤,渍也,治麻者必先以水渍之。”
葛,又名葛藤、葛麻。它的制作方法,《诗经·周南·葛覃》一篇有:“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 为绤,服之无 。”《毛传》解释:“濩,煮之也。精曰 ,粗曰绤。”后人孔颖达也说:“于是刈取之,于是濩煮之,煮冶已迄,乃缉绩之,为 为绤。”即割下葛藤,热水煮烂,再在流水中捶洗干净,取其纤维再做纺织。水煮,是葛的初加工方法,而根据制作的精细程度,又将葛料分为精梳的 与粗梳的绤。关于 绤的穿用季节,《诗经》中有三篇分别提及:《邶风·绿衣》有“ 兮绤兮,凄其以风”(粗细葛布制成的衣裳,穿着凄凄透风),《小雅·大东》及《魏风·葛屦》都有“纠纠葛屦,可以履霜”(葛麻的鞋子,岂可踩踏寒霜),可知葛是夏季制衣、制鞋的用料。
2.丝织类
《诗经》三百篇中,涉及蚕、桑、丝的诗很多:“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 “十亩之间”可见当时桑树种植范围之广,而“桑者闲闲”描绘出采桑女子归来时悠闲快乐的场面( 图1-5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展现了桑叶的茂盛;而“虻之蚩蚩,抱布贸丝”则说明当时丝织品已经在市场上流通交易。从众多诗句中可以看出,黄河流域的桑蚕丝织业极为发达。《诗经》,并《周礼》、《仪礼》、《尚书》、《礼记》等书中,均蕴含着丰富的丝绸信息,不难得出,丝织物是此时的高级服装用料,有轻薄的“绢”、厚重的“绨”、细密的“缣”、彩色的“锦”、素色的“缟”、稀疏的“纱”、绞经的“罗”、高捻度的“縠”等。
图1-5 战国铜壶上的采桑习射纹(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值得重要一提的是锦,现有的纺织考古资料显示,锦在西周之后就有出现(辽宁朝阳西周墓出土)。“织彩为文曰锦”,锦是多彩提花织物,因制作工艺复杂,耗时费功。《释名》:“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字从金帛。”因此,锦是丝织品中最华贵精美的珍品,《诗经·小雅·巷伯》中“萋兮斐兮,成是贝锦”言各色丝线交织可以织成美锦。《毛传》:“萋斐,文章相错也。贝锦,锦文也。”《郑笺》 :“锦,女工之集采色以成锦文。”所谓织彩为文,《诗经·卫风·硕人》有“衣锦褧衣”,《诗经·郑风·丰》亦有“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即说锦的珍贵,穿锦衣锦裳时,需在外面罩上麻衣麻裳。《诗经·秦风·终南》中“君子至之,锦衣狐裘”,更是将锦与狐裘并列为昂贵的衣料,这些色彩斑斓的锦制成的衣裳,均用于对贵族的描述,足可见衣锦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3.裘皮
除了麻、葛、丝织品,《诗经》中多处提到与毳、裘、皮、革有关的用料,虽非特指女装,也在此一并提及。
《诗经·王风·大车》:“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大车槛槛,毳衣如 ……”《说文》:“毳,兽细毛也。”细毛制成的毳毛大衣,染成“如 ”、“如菼”的颜色,该是多么奢华的衣料。《诗经·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丝五 。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羔羊之革,素丝五 。委蛇委蛇,自公退食。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委蛇委蛇,退食自公。”《诗经·周南·旄丘》:“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可以确定用于制作皮革、皮裘的动物有羔羊及狐。《诗经·秦风·终南》:“锦衣狐裘。”《传疏》 :“《玉藻》:‘君衣狐白裘,锦衣以裼之。’锦衣狐裘,诸侯之服也。”昂贵的锦再搭配不菲的狐裘,恐怕也只有诸侯贵族才可享用吧。
如前所述,《诗经》中女子制衣的用料已很多样:渍麻煮葛得到麻葛衣料,养蚕缫丝织成精美丝品,取毛鞣皮获得羔皮……再经由练染、画缋、文绣,使得衣料更加丰富,并向着更加精美的方向发展。画缋工艺常“草石并用”,即在草木染的衣料上用调和后的矿物颜料涂绘成各色图案。周时,画缋与绣往往共同使用。《周礼·考工记·画缋》:“画缋之事,杂五色,……五采,备谓之绣,……凡画缋之事,后素功。”可见绣与画缋的密切联系。绣,在《诗经》中多处出现,《唐风·扬之水》有“素衣朱绣”,《豳风·九罭》有“衮衣绣裳”,《秦风·终南》有“黻衣绣裳”等。以针代笔,以线代墨,刺绣在日后渐渐成为女服重要的装饰手法。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 ,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诗经· 风·君子偕老》
这一篇是呈现服饰信息最多的一首。诗中这位气质如山如河的“邦媛”就是卫宣公“新台纳媳”的齐国公主——宣姜。全诗极力咏叹宣姜来嫁时的服饰之盛、仪容之美,以美写丑,讽刺“子之不淑”。其中涉及的服装、配饰,详细解读如下。诗中女服提及四种,分别是象服、翟、展、绁袢。其中,前三种均为女子礼服,后一种为女子燕服,“诗首言袆衣,次言翟衣,次言展衣,各举其一以明服饰之盛” 。《周礼》记载,王后的礼服共六种,分别是“袆衣、 狄、阙狄、鞠衣、展衣、褖衣”,其形制都是衣裳相连的深衣之制 ,合称六服。六服都用素色生绢为衣里,从而衬托女子的品德尊贵与专一。袆衣、 翟、阙翟这三种祭服都是以翟鸟尾纹,称“三翟”。
“象服”,画象之服,与冕服十二章章象之义相同,以物象取义,为玄色,彩绘翚文,是三翟中最隆重的一种。《毛诗正义》 :“象服,尊者所以为饰。”《孔疏》 :“翟而言象者,象鸟羽而画之,故谓之象。故知画翟羽亦为象也。”清人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有解:“诗上言副笄六珈,则所云象服者,盖袆衣也。〈明堂位〉、〈祭统〉并言‘夫人副、袆立于房中’,此首服副则衣袆衣之证。”
“翟”,指翟衣,从周代始至明代,翟衣为后妃隆重的礼服。《周礼·天官·内司服》:“袆衣画翚者,褕翟画摇者,阙翟刻而不画。此三者为祭服,从王祭先王则服祎衣,祭先公则服褕翟,祭群小祀,则服阙翟……”袆衣,如前述,是随王拜祭先王时素穿的衣服; 翟,为青色深衣,画缋有五彩翟文,祭祖先时所穿;阙翟,是祭群小祀所穿的服装,翟纹“刻而不画”。
“展”,展衣,女子朝服 。《周礼注疏》:“展衣,以礼见王及宾客之服。字当为襢。襢之为言亶,亶,诚也。”《释名·释衣服》:“襢,坦也,坦然正白,无文采也。”可知展衣为白色,穿在素色葛布绉 绁袢(内衣)之外,其外再罩。
绁袢,属于燕服。《毛传》:“ 之靡者为绉,是当暑袢延之服也。”《郑笺》:“展衣,夏则里衣绉 。”而《孔疏》:“绉 是当暑绁去袢延烝热之服也。……绁袢者,去热之名,故言绁袢之服,袢延之热之气也。”由此可以推断,绁袢当属女子内衣,材质为稀松的葛布,在夏日里贴身穿着。如此之内衣,在《诗经·周南·葛覃》一篇里描绘了一个要回娘家的孝顺儿媳:“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此处的“私”,毛亨认为即是“燕服”中的贴身里衣 。
在服饰品类中,用于对女子服饰称谓之词还有“衣”、“裳”、“服”、“褧衣”、“缟衣”、“帨”等。而用于指代服装各部位的术语中,“襮”、“衿”,指衣领,“袺”、“ ”、“裾”,指衣襟,“袂”与“袪”指袖子,其中袂为袖弧宽大的部分,袪指袖口收紧的部分。裳、服,《诗经·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襮,《诗经·唐风·扬之水》:“素衣朱襮。” ,《诗经·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 之。”帨,《诗经·召南·野有死麕》:“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在《君子偕老》篇中,对女子的时尚头饰、发式均有提及,包括“髢”、“副”、“笄”、“瑱”、“六珈”、“揥”。“髢”,即假发,“鬒发如云,不屑髢也”,意在强调女子不须假发垫衬的天然之美。在湖北马山东周墓出土的女主人头部即有如述假发,佩戴假发令女子头发看起来乌黑丰美,当为时尚。“副”,即覆盖在头顶的假发组合,《释名·释首饰》:“王后首饰曰副。副,覆也,以覆首。亦言副贰也。兼用众物成其饰也。”郑玄在《周礼注疏》中对副也有解释:“副之言覆,所以覆首为之饰,其遗象如今之步摇矣,服之以从王祭祀。”《广雅》:“假结谓之髢,髢与副同。”由此可知,“副”当为包含假发的头饰组,并且根据穿着者身份地位的高低搭配不同的衡、笄、六珈等物。“笄”,绾髻之物,是周代成年女子的头饰,女子十五岁时行成年礼,可以许嫁,梳髻插笄,谓之“及笄”。笄的材质有木、玉、竹、象牙等,长度根据其固发、固假髻等的不同有长短之别。“瑱”,《毛传》有:“瑱,塞耳也。”从汉代的诸多壁画、木俑中的女子形象可以看出,“瑱”即是挂在耳上的玉饰,类似男子佩戴的“充耳”,《周礼注疏》:“妇得服翟衣者, 用五采,瑱用玉;自余鞠衣以下, 用三采,瑱用石。”“六珈”,是“副”的加饰,毛亨、郑玄对“珈”的注疏分别为“珈,笄饰之最盛者,所以别尊卑”,“珈之言加也,副既笄而加饰,古之制所有,未闻”。当知六珈是与副匹配的头饰,数量为六。在汉代画像石中,有类似“副笄六珈”的形象,称为“花钗大髻”。“揥”,清人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认为:“揥者,搔头之簪。”诗中“象之揥也”,即以象牙为材质的簪子,可固发髻,增添美观。
玉佩饰当为此时期的流行之物,《诗经》中多篇提及,名目不一,如“佩玉”、“琼琚”、“琼瑶”、“琼玖”、“杂佩”等。诗中或以玉喻人,或以玉传情,足可见玉佩饰在生活中的常见与重要。“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是借玉来形容女子的行为举止优雅有度,“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借由赠与美玉象征着“投木报琼”之情谊,“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则是以“珩、璜、琚、瑀、冲牙”之类约束佩带者的德行容止;“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则以“将将”之声道出了男子对同车女子举手投足优雅气质的仰慕。
皇皇一部《诗经》中以桑、蚕、丝、麻、衣为题材的诗甚多,涉及的地域甚广,再现了周代与织染绣相关的女子服饰风尚。此时女子的自然之美不同于后世,在服饰上得以尽情展现。从制衣的用料,我们可以得知桑蚕丝、麻葛、裘皮这三大品类;从服饰色彩来讲,呈现出素衣之美以及色彩本身的长幼尊卑;从服装的款式看,包括衣裳与袍等;服装的配饰,发笄玎珰六珈亦逼真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在这个风雅的时代,女子服饰亦散发着风雅之美。
[1] (汉)应劭《风俗通》:“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 泥中,举以为人。”
[2] 《诗经·召南·何彼 矣》。
[3] 《诗经·桧风·素冠》:“庶见素冠兮,……庶见素衣兮,……庶见素 兮……”《唐风·扬之水》:“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丝五 。……羔羊之革,素丝五 。……羔羊之缝,素丝五总……”《鄘风·干旄》:“……素丝纰之……素丝组之……素丝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