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1588),民族英雄戚继光病死在登州。56年后大明就落山了,脑袋后面拖着辫子的满洲人就来了。不过,登州还是登州,海港还是海港。只是,由于马背上的大清不喜欢大海,实行了最严厉的海禁,采取了闭关锁国的国策,登州人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外国船队了。直到一个叫英吉利、一个叫法兰西的强盗,从海上入侵中国,攻陷了大沽炮台,打到了天津城郊,逼迫大清于咸丰八年(1858)签订了城下之盟——《中英天津条约》《中法天津条约》。
名义上是条约,实际上是霸王条款。上面写着:英法公使常驻北京,并在通商各口岸设领事馆,英国增开牛庄、登州、台湾、潮州、琼州、汉口、九江、镇江、南京为通商口岸,法国增开琼州、潮州、台湾、淡水、登州、南京为通商口岸,外籍传教士可以入内地自由传教,外国人可以入内地游历、通商。依照条约,登州等十个口岸应立即对外开放。
但条约并未立即实施,一方面,在大清看来,允许外国人自由进出口岸,形同开门揖盗,是比赔款还要大的侮辱;另一方面,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国人称之为“亚罗号战争”(The Arrow War)——尚未结束,英、法帝国并不满足,咸丰帝也不服气,双方还在角力。直到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攻入北京,洗劫并烧毁了圆明园,300多名太监和宫女葬身火海,逃往承德避难的咸丰帝这才派出“鬼子六”奕与英法订立了《北京条约》,作为《天津条约》的补充。条约规定,开天津为商埠;准许英法招募华工出国;割让九龙给英国;任法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土地,建造自便;增加战争赔款。每一条,都扎在大清的动脉上。
让人看不明白的是,在不该有效率的地方,清廷的效率反而很高。咸丰十一年(1861),大清宣布在天津设北方三口(天津、牛庄、登州)通商大臣,归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管辖,任命候补京堂、满洲人崇厚为三口通商大臣。上谕特别交代崇厚:“登州向系私设口岸,隐匿多年,现即新立口岸,自应派员专理。”
同一天,受英国驻华公使卜鲁斯(Frederick William Adolphus Bruce)指派,新任英国驻登州领事马礼逊(Martin C.Morrison)前往登州,筹办领事馆和开埠事宜。行前,马礼逊亲自走访了曾在山东沿海驻扎过的法军将领,详细询问了山东半岛的地理及港湾情况。随后,马礼逊从天津出发,由陆路赶到德州,然后沿着古运河,详细考察了临清、东昌府、济宁、曲阜。3月7日,马礼逊在济南会晤了山东巡抚文煜,一再申明,所有内地码头地隘水浅,外国大船难以进出,通商口岸只能选择登州。对此,满洲人出身的文煜本想横加阻挠,但由于收到了崇厚关于协助在登州开埠的书信,只能隐藏起满腔的不甘,安排青州候补知府董步云陪同马礼逊前往登州。
马礼逊来到登州,兴致勃勃地登上蓬莱阁,但见阁东的水城浅可见底,目测水深也就是3米,只能停靠300吨以下的帆船,无法开进至少在千吨以上的铁船。港口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根本没有船舶避风的场所。马礼逊耸耸肩,继而摇头叹息。
接下来,马礼逊顺着海岸东行,因为他听那位法军将领说过,蓬莱以东有一片适合做港口的水域,法国军舰曾在那里停靠。
不久,这伙人就见到了中国最大、世界上最典型的陆连岛——芝罘 岛。两座岛屿的怀抱里,是呈U型向东和东北方向敞开的芝罘湾。这里地处山东半岛东端,扼渤海湾入海口,靠近国际主航道,是兴办良港的绝佳区域。
“这里叫什么?”马礼逊通过译员兴冲冲地问。
“芝罘。”
“就是它了!芝罘。”马礼逊的嘴巴咧到了腮边。
接着,马礼逊向董步云提出,开埠地点以登州下辖的芝罘(烟台 )取代登州府治所蓬莱。几乎未加思索,董步云就同意了对方的提议。因为在他看来,第一,芝罘是登州的辖区,开埠地点并未超出登州地面;第二,在此开埠,可以重开刚组建就因1860年法军进驻芝罘而被迫迁往福山县的厘局 。
董步云与登莱青兵备道道台 崇芳、登州知府戴肇辰协商草拟了一份《通商章程》,上报给了崇厚。崇厚,满洲镶黄旗人,一个让人不得不多说几句的人物,我在《大写西域》中也曾提到他。这个时期,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群体——八旗兵已经演变为好吃懒做、死要面子、抱残守缺的代名词,崇厚也不例外。刘锦棠收复新疆后,朝廷派崇厚前往俄国交涉收回伊犁事宜。临行前,这个满脑袋浆糊的人通过占卦得知此行不利,为了尽快回国,自作主张与俄国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按照条约,大清只收回伊犁孤城,城西和城南的土地全部丧失。朝野一片哗然,崇厚被弹劾入狱。如果不是曾国藩的次子曾纪泽与俄国人重新谈判,据理力争,中国的新疆版图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尽管这是18年后的事,但此时的崇厚已经长成一副媚外嘴脸。他认定,面前的《通商章程》“与新议条约章程多有不符之处”,这些地方官员没有忠实履行大清与外国的约定,所以建议朝廷派直隶候补知府、蓬莱人王启曾,候补知府袁文陛,河工候补县丞曲纪官,到烟台筹划开埠事宜。派出王启曾,也许是崇厚一生所做的唯一的明智决定。
王启曾一行到达烟台后,对东西沿海做了周密考察,不仅发现烟台厘局“抽收厘金,办理诸行含混”,而且发现“除芝罘岛外,尚有石岛、庙岛和武定府所属大山、利津等口,统计大小海口不下数十处之多,中外商船皆可随时卸货”,港口一片混乱,急需建立海关,规范沿海秩序。
要建立海关,必须逐级请示。依大清官场的效率,文书批复回来,少则半年,多则数载;如果不请示,起码也要同僚共商吧,但董步云因厘局内部混乱被撤职,崇芳在莱州被捻军缠住,马礼逊在烟台山上忙着建设领事馆,王启曾几乎无人商量。就这样,一道人生难题摆在了王启曾面前。尽管他是道光年间的进士,但仍保持着山东大汉的本色,一向敢作敢为,曾因此而受到曾国藩的保举。眼下,如果按部就班走程序,听任混乱局面持续,他就不叫王启曾了。他断然决定: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1861年8月22日)开关征税。近代史上有名的“东海关”,就这样在没有“准生证”的情况下诞生了。
在古代官场,大凡不倒翁都是循规蹈矩的人,即便出了问题也无法怪罪到此人头上;而敢作敢为者往往跌跤,因为谁也无法保证凡事滴水不漏。由于准备不足,开关仓促,港口出现了一些纰漏,这就给了不怀好意者攻击他的口实。一时,口诛笔伐者有之,讽刺挖苦者有之,从旁起哄者有之,就连亲人们也担心他会被唾沫淹死。好在,朝廷里还有一个聪明过人的“鬼子六”——总理衙门领班大臣奕。史载,“鬼子六”不但没有责备他,还奏请皇帝将登莱青道道府从莱州迁到烟台,山东沿海5府16州县自行管理的23个海口厘局,也改制为东海关监督衙门监管下的23个常关。
烟台开埠后,英国人抢先在烟台山盖起了领事馆。之后,法国、美国、挪威、瑞典、德国、日本先后在烟台山设立了领事馆。许多国家的商行、银行、洋行、教堂、学校、医院及其侨民纷纷落居烟台,形成了庞大的外国近代建筑群。外国人的落居,给当地带来了繁荣也带来了辛酸。因为《北京条约》准许英法招募华工出国,所以,英法不仅把物产丰饶的胶东变成了原料基地和商品集散地,而且把人口稠密的山东半岛变成了劳动力市场。仅1904年到1906年,从烟台口岸运往英国的华工就达16444人。
就这样,曾经的小渔村烟台,成为山东最早的通商口岸,胶东半岛的新中心,中国北方货物的集散地。
英国人马礼逊东去后,美国传教士填补了英国在登州的空缺。海雅西(Jesse Boardman Hartwell)在登州北街观音堂创立了华北地区第一座浸信会教堂;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创办了登州文会馆,即后来的齐鲁大学;梅尔斯(Mills)夫妇创办了中国第一所聋校——启喑学馆;倪维思(Nevius)夫妇创办了女义塾——中国最早的女子学校。倪维思还在“广兴果园”培育苹果新品种,使得烟台成为西洋苹果与中国苹果嫁接的发祥地,这才有了享誉世界的“烟台苹果”。
尽管如此,蓬莱仍然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随着烟台港的勃兴,蓬莱港的地位随之下降,如今蓬莱港只是烟台港下属的四个港口之一。世事沧桑,过去烟台是登州的辖区,如今蓬莱归烟台管辖。
在登州稍事休整,高元度就冒着“安史之乱”的狼烟西行了。当时,山东境内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后来苏轼走过的南行密州、海州然后西去的路;一条是经莱州直接西去的路。高元度究竟走的是哪条路,目前尚无史料支撑和考古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