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油大影壁后头,王熙凤的小院子正忙乱着呢,丫鬟婆子乱窜,平儿一会叫快烧热水,一会又叫快准备饭食,急得额头上都是汗。
幸好贾琏这回做事倒可靠,请的接生嬷嬷十分得力。一面令人搀着王熙凤叫在地上慢慢走动,一面三两声就理顺了各事务。
王熙凤拨开婆子给她擦汗的手,忍着疼,隔着窗子问:“你们二爷回来了吗?”
平儿急的不行,见问,只得强自安慰道:“已经派人去寻了,怕是须臾就能到的……”
王熙凤刚想说话,突如其来的一波疼痛让她脸都扭曲了,整个身子都全靠两婆子搀扶。自认刚强的凤姐也忍不住颤声问:“唉哟,疼的厉害,我躺床上去罢?”
那接生嬷嬷一副笑模样,说话但却分毫不让,只道:“奶奶底下才开了两指,此时走一走,一会生的快,对孩子也好,奶奶且忍一忍。”又吩咐她媳妇:“送红糖鸡蛋水进来。”
外屋八仙桌上各色粥饭点心、挂面汤水摆了一桌子,她儿媳妇忙从中拿了红糖鸡蛋水进去。
王熙凤就着婆子的手吃了一口,她疼的浑身难受,这甜腻微腥的鸡蛋一入口,便吐了出来。稳婆见多了这样娇生惯养的奶奶们,见状只说:“这最宜克化补气力,奶奶忍忍罢。”
朱绣拎着提盒进院里,避开忙碌的婆子丫头,拉住平儿利落道:“这是我做的红糖藕粉和红参汤,你问问接生嬷嬷能不能吃罢。”说罢径直去了。
平儿早忍不住了,想着往常朱绣丫头做的,奶奶还算吃得下。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室女子不能进产房的说法,拎着食盒就绕过几扇屏风进了屋子。
稳婆儿媳追后头刚要说话,平儿就道:“我就是个丫头,跟主子讲什么忌讳,我进去了冲撞的是我,又不是主子,跟你无干!”
掀起毡帘就看到凤姐白着脸,头发都黏在脸上颈上,却还拧着眉头一口口吃蛋糖水,吃下一口就忍不住干呕两声。
平儿什么时候见她这样狼狈过,忙把食盒打开给嬷嬷看,赔笑问:“您看这些奶奶可吃的?”
那稳婆用勺子搅一搅藕粉,又尝一尝红参汤,笑道:“正合适!先把糖藕粉喂给你奶奶,红参汤先放着,一会生的时候喝。”
熙凤吃那藕粉,果然适口些。朱绣用的是滋养多日的玉泉水,对她这样正需补益的产妇再合适不过了。
又吃过几回汤面、糖水。
直到初七的弦月西坠,凤姐这一胎才呱呱落地。
贾琏见果真是个女儿,虽喜欢也掩不住失望之色。因着三更已过,老太太、太太上了年纪的人,也不好搅扰,只得次日再报喜。
凤姐受了大罪,歇过一晚都还连坐起的气力都没有,所幸因生的快些,孩子看着还康健。
才醒了,就问平儿二爷、老太太、二位老爷和太太都说的什么、给了什么赏,平儿挑拣着好听的说了。这王熙凤是个人精子,当下精神颓了一半,半晌才道:“罢了,只盼着先开花后结果吧。”
贾母和王夫人还是疼王熙凤的,命大厨房单辟出一个灶眼儿专给她预备饭食用。
只是大厨房炖了一晌的老母鸡汤,王熙凤很不受用,喝了两口就不吃了,急的贾琏直骂人。
平儿无法,只能包了几个银锞子并两个玛瑙戒指,厚着脸找着朱绣。她也是没法子,若寻常丫头,奶奶肯用就是赏脸了,可老太太院里的丫鬟都金贵,像鸳鸯那样的执事大丫头,二爷奶奶见了都得尊一声“姐姐”,何况这绣丫头也已是准一等了,就等人挪窝呢。
这回朱绣真是有些吃惊了:凤姐此人,心高气傲,等闲的丫头下人都不在她眼里,若是下头刻意交好,她也只收好处不走心;都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朱绣原本也想趁这时王熙凤正体虚,在她跟前混个人情儿,可怎么也料想不到大师傅精心做的饭食都不能叫她满意,不由得心里也有些忐忑。
她虽见识多些,讨巧的花样子也会一些,可归根结底倚仗的是翠华囊滋养出的药材食材的好味道,让她常做些点心、药膳还使得,这平常的饭食她哪儿能比得过大师傅们的手艺。
况且朱绣也怕王熙凤吃惯了翠华囊滋养过的好东西,不说觉察出什么来,只实在不敢开这口子。
“好妹子,把你那藕粉再匀我两包,我们奶奶旁的常吃不下。我让人从外头买的如何也不如你的那个味道好。”平儿两只眼熬得通红,还笑着道。
闻言,朱绣暗松了一口气,当下拿出两大包来给平儿,“原扬州来的用完了,这是我新做的。你放心,用的也是西湖藕,滋味只比外头的好。”
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半包打开的,当着平儿的面用手指拈起一点子,细指头一捻呈肉红色,朱绣就笑道:“别处产的藕粉你这样捻一捻都是白色,独西湖藕粉是这个颜色。”
平儿见她这么好说话,脸上也放松了些,不由得絮叨了两句凤姐身子虚劳云云。
好人做到底,朱绣就说:“我听说刚生下孩子不好太早吃这些藕粉、鸡汤,反倒是那些平民百姓家的产妇吃的什么鸡蛋小米粥更合适二奶奶现在用……以前家里也不大教这些,我跟你说个人,太太院里的青锦,她亲娘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稳婆,你不若问问她,只怕还清楚些。”
小米粥补血消食,最适合王熙凤这样产后头一天胃肠功能还没恢复的产妇了。至于青锦那儿,早做好准备了,这是为了叫她自个也在王熙凤那里博个面上情,日后更保险。
虽王熙凤正巧七夕产女,却也没搅了贾宝玉掺和女孩们乞巧的兴头。
如今京城盛行“投针乞巧”,贾宝玉听小幺儿绘声绘色的一说,禁不住大憾:这其中用的“鸳鸯水”,今年是不能得了。
谁知宝钗正听到,仰着脸儿笑道:“我当什么呢,这也值得你这样。”又命莺儿,“把咱们昨晚上搁外头的那个白釉剔花圆盆搬来。”
接着又道,“把白天取的水和晚上取的水搅混在一起,这就是‘鸳鸯水’了,只是这还不够,还得把那水露天过夜了,今儿再晒一日初七的日阳儿,这才算得了。”很懂的样子。
贾宝玉听入了神,抚掌叫道:“这样雅致的事才像女孩儿们做的!我往常竟是见识短了。”
说话间就拉住宝钗的袖子,央求道:“好姐姐,你肚子里的知识这样多,快给我说说……”
湘云本也凝神细听,见贾宝玉样子便恼了,刺道:“宝姐姐果然是最有学问的,我们这些平民丫头实在是比不得的。”
宝钗一声儿不言语,贾宝玉生恐姊妹之间生了口角,忙去解劝湘云。
宝钗却又道:“宝兄弟要听,可这些事一时哪能说得清呢,琐琐碎碎的,不过是些平常做的,譬如:护兰、煎茶、熏香、焚香、咏絮、扑蝶、斗草、插花、染红指甲……林林总总的。”
贾宝玉便怔住了,口里来来回回反复吟咏,只觉口舌生香。
一时,莺儿捧着盆水进来,宝玉的丫头都围上来。
内厅里贾母正和薛姨妈、王夫人闲话,一面等着熙凤的音信。听见外头热闹,便扶着鸳鸯的手出来瞧。
贾母就笑:“我们小的时候还时兴穿针乞巧,我那时候能把五色丝线连穿过九孔针,如今她们又兴玩这个了。”
听琥珀过来说这“鸳鸯水”亏得宝姑娘有心,贾母看宝玉那样高兴,不免也高兴起来,对薛姨妈亲热道:“宝丫头什么都让着她兄弟,行事又周到……”
薛宝钗心下吁一口气,来了两日,这会老太太才算亲近些。
众姑娘都拈着绣花针,挨个往水里轻放绣针。绣针入水,因鸳鸯水有膜,并不立刻沉底儿,故而在水底成各种针影。
针影弯曲或者呈鞋及剪刀者,这就是“得巧”了;若是笔直一条,就算乞巧失败了。
姑娘们有惊喜大笑的,亦有顿足哀叹的,贾宝玉在一旁,赞这个慰那个,比旁人要忙十倍。
王夫人暗暗蹙眉,这女孩家的玩意,谁又来招宝玉的。可恨那牛郎织女的荷包尚未查清,又来这一遭。
薛姨妈看见,心下一沉,忙叫过宝钗来,嗔怪道:“从没见过这么些兄弟姊妹,你就淘气忘了形,看你这鬓发都松了。”说着给她掖一掖头发。
可怜宝钗才多大,讨好了老太太,又惹得姨妈不虞,心下急转,脸上带笑道:“刚见宝兄弟垂头丧气的,我既然有,少不得拿出来。玩上一回也就罢手了,若不给他,反叫他心里记挂,倒不好。”
又故意叫宝玉过来,笑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虽是玩意儿,倘你读了《礼记》,里头多得是这些微文小节。”
王夫人听这话在理,心里也喜欢起来。
此时朱绣在小茶房里,倒与薛家的小丫头文杏相熟了。
这文杏年岁不大,说话嘎嘣脆,朱绣便着意打听。果然,不知是因薛家进京早还是别的因由,那呆霸王并不曾打死人,也不曾强买香菱。
恐怕香菱这会还叫英莲,不知仍在金陵拐子手里,还是已被那冯渊买去了。
当下,朱绣一直悬着的心就放下了:就连这些人的命运都能改,想来这世道神神鬼鬼的还不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