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年七夕,荣国府长孙女贾元春带着贴身丫鬟抱琴,入夜时乘车从地安门进了皇城,直等到天亮,神武门开了,才从侧门迈进宫门。
贾元春进宫后杳无音信,不过数月,‘健忘’的荣国府主仆们就没人再提起这位赫赫扬扬的大姑娘了。就连贾母,也只在过年时感叹一句就丢开手去。
又是一年端阳佳节,荣国府不管主子奴才,各个都蒲艾簪门,臂系虎符。贾母治了酒席,阖家赏午。
因熙凤在去岁菊月有妊,到这会儿月份已大,便甚少在贾母王夫人跟前插科打诨的逗趣,少了这开心果,贾母也没甚兴致,早早的就令散了各去歇息。
王夫人扶着丫头的手,出门时还瞧见珠帘后侧室的小榻上,宝玉和史湘云头挨着头,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了什么,史湘云伏在宝玉肩上笑的前仰后合,边笑还边用手拍宝玉的胳臂。
“这云丫头来了有二年了罢?”王夫人垂下眼睫,状似不经意的问。
周瑞家的偷眼瞧她神色,自打老爷添了个柳姨娘,太太就日益寡言少语,经常吃斋念佛,外头看着枯槁朽木一般,里面也越发叫人捉摸不透了。
“可不是,前年腊月接来的,老太太怜惜她丧父失母的,不叫史侯家接走。”周瑞家的小心回道,“不过史侯家里也就来接过一回,过后就跟忘了这个侄女似的。”
王夫人讽刺一笑,那就是个烫手山芋,再说谁愿意家里有个这样的外人呢。也就是老太太,自己不忌讳也罢了,还叫自己的宝玉整日里和这命硬克亲的丫头玩在一处。
王夫人方回荣禧堂耳房内坐下,就有金钏儿捧着一托盘各色五毒绣囊进来。周瑞家的亲自捧茶奉给王夫人,见王夫人用手指尖挑出四个香囊,忙和金钏儿一同把绣着蝎子、蜈蚣、毒蛇、蜘蛛花纹的囊袋系在床帐子的四角上。
又有彩云捧着黑漆描金榴花攒盒上前来,王夫人一瞧,不过是些五毒饼并箬叶包的角粽,越发没意思起来,“都是这些东西,赏给丫头们吃罢。”顿一顿又道:“给你周嫂子先包一包带家去,这比外头买的好些。”
周瑞家的忙过来谢恩,凑趣道:“多谢太太赏,我家小子正想这个吃呢,外头买的哪有府里的好。”
王夫人懒懒的,“不过就是酥皮玫瑰饼子罢了,他凑着节下印上些蜘蛛蟾蜍的花纹,就好像不是原来那味道似的,也不过平平都是这些东西。”
周瑞家的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见她不自在,如何还敢说笑。
周瑞家的正要退出去,却听王夫人忽道:“你且站住,金钏拿金陵的信来我看。”
金钏儿忙进内室妆奁小抽屉里取出书信,周瑞家的接过展开递给王夫人。
王夫人看罢信,沉吟半晌,忽道:“前儿我听凤儿闲话,才知道前岁林家姑太太给老太太来信,说她自个儿身子不中用了的时候,老太太起意要把林家的女儿接来抚养。后头林姑太太渐渐好了,才把这话搁下……你怎么说?”
周瑞家的度其意思,故作诧异道:“唉哟,一个云姑娘还不足,还要再来一个林姑娘不成?再加上咱府里的二姑娘、三姑娘,东府的四姑娘,老太太这是要在跟前养多少才足兴?”
王夫人烦闷道:“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也还罢了,都是自家的女孩儿,老太太养在身前,日后出阁时也好听。只是这亲戚家的女孩,老太太不体谅人家骨肉难分的,也要过来养活……况且又和宝玉一个院子,宝玉那性子本就不得老爷喜欢,再镇日和这些难缠的小姑娘家混一处,越发不能看了。”
周瑞家的就笑道:“二爷还小呢,他素来是最知理的,又有造化,太心吧。”
王夫人摇摇头,“宝玉往常发起牛心左性来,云丫头跟前,他把那命根子似的玉也摔过不止一回了,这些我都知道。只越拘着他越淘气,若管的狠了再病了,可不是要我的命。故而,我想着,堵不如疏,寻个庄重识理的女孩子在旁引导劝诫他,只怕还好些。”
周瑞家的理解岔了意思,以为王夫人说的是要给宝玉搁屋里人,免不得惊诧,这二爷才不过虚八岁,忒早了些儿吧。
幸而还没答言,就又听王夫人道:“宝玉他薛家姨爹没了这几年,蟠儿性子粗妄不顶事,多亏了他那个妹妹,难得的知书达理、品格端方。内里帮着她母亲料理家事,外头劝谏扶持哥哥,真真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好孩子。我就想着,她年岁又大宝玉几岁,薛家他姨爹去后也艰难,不若接她们娘们儿来,且不一举两得。”
周瑞家的忙笑道:“这姨太太家,我也常听说,都说他家‘丰年好大雪’,这金银在他家眼里竟成了粪土一般不稀罕。”
王夫人与有荣焉,她想接妹妹一家进京,固然有照料她们家的想法,但最重要的却不在这上面。一来,是宝玉与那云丫头越发亲密,宝玉翻年就九、十岁上了,王夫人生恐弄出个青梅竹马的丑事,到时不娶进门都不成了,叫她后半辈子都与儿媳相看两厌,如何能忍;二来,薛家豪富,自去年送元春入宫,王夫人便元气大伤,一直想弄个几千几万的填补私房,苦于总没个机会,若薛家客居于此,想来这些银子不在话下。
至于她说的令薛宝钗劝导指引宝玉,自然也是真心话:那史湘云惯爱大说大笑引宝玉喜欢,可模样上却称不上出色,若再来个容色上佳的姐妹,不怕宝玉不回心转意。至于那些婚嫁聘娶等语,说这个还早呢。
周瑞家的自觉把握住了王夫人的心思,便笑问:“可是太太极爱那位表姑娘,想聘给咱们二爷?”
闻言,却不料王夫人却把脸一沉,冷道:“才说了宝玉还小,又说这话!不过是请亲戚家的姐姐教导教导他,哪里就有这些话出来!”
周瑞家的忙跪下打嘴巴子,赔笑道:“奴婢越发昏聩了,可不是么,咱们二爷好时运,日后大姑娘出息了,就是王侯家的小姐也聘的。”
王夫人这才作罢,听周瑞家的提起元春,愈急切起来,放下金陵的信件,立时就写信诚邀。
半月后,薛姨妈接到京中来信,见信中言辞恳切,也动了意头。实在是薛蟠不争气,端阳赛龙舟时把金陵知府家的小公子头给打破了,费了好些人情、银两才抹平了此事,但城中生意也很受了影响;又兼她不明贾家把女儿送进宫的真相,只以为贾元春真是因德才被宣进宫的,再有内务府下放的采办买卖远不如从前油水丰厚,也不觉生了送女儿搏一搏大好前程的念头。
薛蟠是早呆腻了金陵,正想去往第一等繁华的京都去游兴呢,听闻此信喜得无可无不可,便百般歪缠他母亲,好教他母亲答应。待薛姨妈一点头,立刻就命内外打点行装细软,恨不得明日就出发。
这日新雨后,莲池里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高低错落,荷叶上的水珠儿莹莹剔透,与荷花相映成趣。朱绣带着草帽,自己摇着小舟儿摘莲蓬。一面割取果实饱满的莲实,一面用竹筒收集干净荷叶上的水珠儿。
几年前她突发奇想,把水盛在新鲜竹筒里,再存放到翠华囊中去。不料这天马行空的法子却给了个大惊喜,存在竹筒里的水竟然也能被翠华囊滋养,那水拿出来,虽不像那些灵泉异水能够洗精伐髓的神奇,但长期的服用,也能够强身健骨,排毒养颜。原本水质越好,搁翠华囊里头越久,效用也越强些。
朱绣用滋养过的甜井水做的七白膏,效用就好得很;而久存的玉泉水做出来的,那效果比外面卖的铅粉也不差了,这时代女子喜用铅粉敷面,就是因为抹了铅粉,皮肤马上就显得细嫩滑腻,吹弹可破了。
唯一不足的地方在于装水的竹筒搁在翠华囊里,随着时间,那水会慢慢减少,朱绣最早存的一筒水,到如今打开水只到竹筒的一半高了。
这也足够人拜谢天地祖宗了。若栽没个缺陷,岂不是她存几筒水,到她死的时候拿出来,那水就成了琼浆玉液,能活死人生白骨了,那她就该疑神疑鬼,害怕惊惧了。
朱绣用最早的一批水酿了两筒药酒,请人捎去扬州,后头就有来信说喝了这酒,贾敏夫妇二人的身子骨比往年要好些,林家管事千恩万谢的,知道她不欲张扬,偷偷送来好些礼物。这已是意外之喜,朱绣就想,人不能太贪了,这运道已是不敢想的,得知足。
这会儿,朱绣一手拿着翠绿的竹筒,一手稍稍一倾荷叶,那上的露珠、雨珠儿就滴溜溜的滚落到竹筒中去了。接满一筒再换另外的竹筒。翠华囊里单辟出来十个格子放竹筒和竹筒水,这些竹筒都是特意买的毛竹的竹筒,个个都有一掌宽、小臂长,经过滋养后像玉质一般触手生凉。竹筒上用小字刻上何年何月、何处收集、何种水。
滋养过的水久服都能强身健体,没什么副作用,但不同来处的水还有不同的用处。譬如梅花雪,沾了梅花的特质,对疏肝和中、化郁散结的效用最好,但采集梅花雪太繁琐了,几年下来,朱绣也只存了两筒,还不舍得用。
那些雨水倒好得,泡茶也妙的很;至于露水,朱绣惯爱采荷叶上的,量多易得;且中医说荷叶能清暑利湿、升阳止血,露水则有清热润肺、消暑除烦之功,二者效用相似,所以荷叶上的露水是最相宜的了。
正兢兢业业充实自己的药库水库,忽听见岸上喧哗起来,穿红着绿的丫鬟兴冲冲的四下乱跑,青锦张望着朝她挥手示意。
朱绣驾着小船靠岸,就听青锦急道:“薛家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太太带着二奶奶去接了。你也快回去上院,只怕一会得去拜见老太太。”
朱绣顾不得收拾半船的莲蓬,招过了一个婆子让她把这些都送去正院后院的药室里去,就着青锦的手,急忙忙上岸来。青锦那里也忙的很,好茶好果子都要备齐,告诉一声就去了。
朱绣边往荣庆堂跑,边掰着手指算,怎么这会薛家就进京了?时间可对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