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过年早,赶在惊蛰那日出了正月。
现一过春分,草木萌生,元鸟至、燕归来,外头眼看着就暖和起来,小姐妹们也愿意在廊下逗雀说笑。
前几日宁国府率贾氏宗族春分祭祖,又派人回南祭扫。合族男人一起,不免又说起年前朝廷照例赐下的春祭恩赏,族老连带族长贾珍都郁郁:从光禄寺库关领的黄布口袋里,银子寥寥无几,和前些年贾演贾源二位老国公还在时鼓鼓囊囊的赏赐是不能比了。
贾珍便私下里来回贾母,说:“……当时怕老太太大正月里伤怀,便不敢说。前儿族里的老少爷们集聚一堂,又提起来,说来咱们家也确实得放个人在皇上跟前了。不然这日子一长,皇上越发想不起来,底下的官儿便更怠慢了。这几两银子咱们倒不放在眼里,只是这上头看的是皇上天恩,这银子又体面又沾恩赐福的,置供给祖宗也喜欢。如今这恩赏越发连那些穷官儿也比不上了……”
贾母也默然。但过后对贾元春也更上心了,连贾宝玉都暂搁到后头。
合府都调派起来。各房里女红好的丫头,一式儿开始做各色各式荷包,从针线上领来不同的底布和绣线,都是上好的缎子和丝线,更花高价从外头买来名工巧匠做得缂丝香包,这些都要做好了放匣子里给元春带进宫去,预备送礼和赏人的。
朱绣坐在上院穿堂门前,头上晒着暖融融的阳光,手下不停,绣着一个福寿万代纹的鞋面子,脚边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花狸猫懒懒的倚着她鞋酣睡。堂下几个不当值的小丫头闹哄哄地正踢毽子玩。
“叫我瞧瞧你做什么呐?半天不见你人影,原来躲在这儿来了。”史湘云蹦蹦跳跳的从穿堂的紫檀架子大插屏后转过来,笑嘻嘻的说。
朱绣闻言,把针线放在手边的笸箩里,忙站起来:“史大姑娘好。”
史湘云不见外的摆摆手,说着就凑近了来翻她针线笸箩,“叫我看看你做什么好东西了?”
大狸花猫被惊醒,伸个懒腰,冲史湘云龇牙,“咪呜”一声,三俩下蹿上墙头不见踪影了。
“野东西!”史湘云啐了一口,转又拿起那鞋面翻看,“给你妈妈做的?我见旁的姐姐们都在赶绣荷包,绣姐姐还有空做这些?”
朱绣心里翻个白眼儿,不知怎么回事,这位史大姑娘常来找她说话,说是来亲近的不像,来找茬也称不上,就是冷不丁地就刺你两句,阴不阴阳不阳的,真是怪事。
“我手艺还不上台面,针线房的嬷嬷们没给我派差使。开春了老太太那里底下人还没给送上新夹鞋,眼见就要上脚,老太太又不让鸳鸯、琥珀姐姐们放下活计去做这个,说要先紧着大姑娘。我看各房各处都忙得很,便想做个软底的鞋,请老太太在屋里将就着穿罢。”
朱绣不软不硬地回话,史湘云便有些讪讪的。
自打朱绣认了朱嬷嬷,上下都高看她一眼,这回针线房里派活,针线好些儿的,连鸳鸯、琥珀等人都派给了,只没给朱绣分派,偏老太太和王熙凤还没话。
过年时还有什么鼓楼西大街上的掌柜派人来接她回家吃年茶,又有两个在王府、候府当差的大嬷嬷遣人送土仪进来。朱绣上脸,还贡献给老太太一瓷罐子茶面子,老太太还给脸受了。
“云妹妹,我到处找你,老太太新赏了一个九连环,咱们一处去玩。”
贾宝玉跑过来,后头一堆丫头奶妈子嘴里祖宗、二爷的叫仔细脚底下别摔倒了。
史湘云嘟着嘴,“二哥哥。”贾宝玉最爱瞧她爱娇的模样,笑呵呵的来拉她手。
一扭脸看见朱绣,宝玉笑的更欢实了:“绣姐姐也在这里。”看见史湘云手里拿的鞋面,向朱绣笑道:“上次我见二姐姐身上带的香囊着实别致,好姐姐,你有空了也替我作一个香袋。”
史湘云不等朱绣说话,一把把鞋面子扔到笸箩里,急忙拉着贾宝玉要走,“二哥哥,咱们快去瞧瞧你那个九连环,别让探丫头占了先。”
其实探春哪敢要宝玉的强,湘云不过是不想让贾宝玉与朱绣说话罢了。
花珍珠喘吁吁地也从穿堂跑过来,抚着胸口笑道:“好姑娘,叫我好找。”
宝玉边被湘云拉着走,边又对珍珠笑嘻嘻道:“可见咱们想到一处儿了,都遍地找云妹妹。”珍珠脸上笑的更灿烂了,殷勤着跟在两人后头说话。
转过大插屏时,湘云还扭头看了朱绣一下,眼里带着得意。
朱绣心里摇头,这位云姑娘真是孩子气。不过是大节下干舅舅和姆妈交好的两位姨妈送了点子东西,相比史侯府里像是忘了还有史湘云这么个侄女,就招了她的眼。
可实际上,这府里有些头脸的管家娘子还请主子们去吃年茶呢,各家生子也相互送赠年礼。只因朱绣好似走了大运气认了一位了不得的干娘,就好似比父母双亡的史湘云这位主子的境遇还强些,叫她心里头不舒坦了。
朱绣捡起鞋面子,还差一小半呢,这可不比先前她送给二姑娘的荷包,那香包用现代的立体绣做的,一下午就能得两个。立体绣绣出来的花草立体鲜嫩,栩栩如生,这里的姑娘都没见过,觉得新鲜有趣,便都喜欢。其实那种绣法最不费功夫,反倒是她如今绣的这鞋面子,才是水磨工夫。
不想才拿起来,就见赖大家的从垂花门进来,朱绣只得又站起来打招呼。
赖大家的笑道:“正要寻你呢,才进来顶头就撞上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呐?”
朱绣就笑回:“今儿不当差,趁着暖和做会子活。赖嫂子找我有事?”
赖大家的就笑:“可不是,我这里有好事告诉你呢,你求求我,我就说。”
“赖嫂子净爱说笑,有什么好事儿竟落我头上了?”
赖大家的就招手让身后粗使婆子上前,指着她手上的一个麻黄色包袱道:“这可不是好事。你娘惦记你,这才多长日子,就从扬州大老远的给你送东西来了,我在二门正巧遇见,就给你捎过来了。”
朱绣忙谢她,赖大家的还有事情要去请贾母的意思,便命婆子道:“你给姑娘送去屋里再出去。”说着便辞了朱绣拿脚往里头走。
朱绣从笸箩里拿出一个葫芦形荷包,塞到赖大家的手里,笑道:“赖嫂子拿去给小孩子顽罢。”
赖大家的见上头用立体绣绣着叶茂果硕的葡萄,凑近闻一闻还香喷喷的,就笑道:“可是我偏了你的好东西了,你这个手艺,旁人以前见都没见过,可怎么想出来的呢,怪道老太太也另眼瞧你、朱嬷嬷也爱重你。”
婆子把包袱送到上房后院里朱绣的屋子,得了赏钱千恩万谢的去了。
朱绣拿着信,手都抖了,她才知道原来姆妈几乎病重濒死,即便是这信里已尽量轻描淡写,她也能想象的到那危急情形。
这救母大恩,不能不报,朱绣立刻要把手上现有的药包、药方、药材都收拾了,请舅舅捎去林家。
待东西堆满了炕,她忽然回过神来:这些药方尚还能推脱是家传渊源,可这些药材都是好药,若送去了,可说不通。这是搬空了荣国府的药库,还是有什么蹊跷?不然她一个奴婢哪儿来的这么多好药。她能跟人解释说这些原都是极常见的普通药材,因她有个翠华囊,经了月华滋养才变成了这样难得的上好药材么。
敲敲脑袋,自己还是心绪不宁了。姆妈一再教她遇事先静心,心急更容易出事儿。
之前她托人捎去的熏香、香枕、香丸子不少,应是够一两个月使的,这次不若做些立体绣的荷包、帽子、鞋子,还有软乎乎的布玩具,纵然是天赋奇才的林妹妹,想来也喜欢这些小姑娘的东西的。
药膳方子也要给,尤其是治小儿体虚的,和成年女人都能用的补气血的,也不必多了,一两张足矣。这个年代不比后世,敝帚自珍,方子都是各家的秘藏,一般门户,得宠的女儿出阁时母亲能陪送几个秘方便是最值钱的嫁妆了。
想罢,朱绣只能又将摊了一床的东西收起来。
好容易收拾妥当了,拨弄着两块银角子、一把铜钱,朱绣犯了愁:这荣国府比小老板姓口中的衙门也差不离了,有理没钱你莫进来,平常过日子,抬手动脚都要用钱,更别提她有时候还得托大厨房的柳嫂子捎带些药材、丝线的。这一个月五百钱不经花的很。
姆妈走的时候不是没给她留下钱来,五两一个的银锭子,当时留了足足六个,她身上的现银几乎全给了。都被朱绣搁在翠华囊里,这是以防万一的底钱,轻易不能动。
得想个法子赚些钱来。
朱绣暗自盘算,不管药方子和药材都不能卖,太打眼了;倒是可以做些绣活送去舅舅铺子里寄卖,舅舅那铺子里不光做丝绸锦缎的生意,还有成衣、绣品往出卖,只要做的好,不愁买卖。不仅是做工精良的绣品,她做的那些立体绣也可以当成新鲜玩意往出卖。
这立体绣巧在新奇罢了,她做了几个送出去后,那些女红娴熟的人多看看就琢磨出来了。不过这些人的思维还限制在四大名绣主流上,讲究意境、精美。比不上她在现代看多了立意精巧、活灵活现的立体绣。是以这生意也可做的,毕竟她手快,一天就能做出几件成品来。
和大件的刺绣一起,一个走平价多量的路子,一个走高价精品,也能相补益。舅舅那里好说,到时和那些绣娘的绣件一样定价、分成罢了。顶多看在是干外甥女的份上,让一层的利罢了。舅舅就像姆妈一样,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想补贴干姊姊和外甥女不在这上头。
想到就做。朱绣当即包了两个香囊、一包刚赏的新鲜花样的点心,去找柳嫂子说话了。
柳嫂子喜见于色,她可没想着这丫头真攀上了高枝,更难得的是人家登上了高台盘仍旧待人和风细雨的亲近。这样的人才是可亲可敬的人呢。
“你做针线还要从外头买布?反正都是做给老太太、姑娘们的,顶多再加上一个宝二爷,从针线上领用不就行了,她们还能难为你不成?”
“不是这个话,嫂子也知道我姆妈是绣娘出身,对这手艺看重的很,我的实在还不算入门,练手用的东西哪能奉给主子呢。再一则,针线上领的都是整块的料子,我实在不敢糟蹋了府里的好料子。”
柳嫂子不以为然,“你就是太老实。”见朱绣坚持,只得收了那银子,“唉哟,这是五两的锭子。”
朱绣心里淌血似的,这是动了老本了。
“可不是,原是我娘摆酒那日装在荷包里赏的,就这一块,嫂子给我换开了罢。”
说罢,又嘱咐柳嫂子,“嫂子,你只捡多多的花色、样子给我挑。只要料子能入眼,布头大小不拘。就一样,花色颜色越多越好。我娘不管在什么样的底料上都能绣出合宜的纹饰花样,我也得学着点罢。”
见柳嫂连连答应了,朱绣才罢了。她不是不想沾便宜,只是这是要做生意的,一来荣国府的花色嫌少,二来也是怕外头买去、好巧不巧被府里撞见了生疑惑。外头买的就不怕了,她又特地嘱咐要多种颜色花样,等日后绣出成品来,搁在柳嫂子面前她也难认出来。
刚回自己屋里,就有小丫鬟来叫,说前儿配的面脂大姑娘用着好,教速速地多配些,她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