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我们先说这个问题是很急迫的问题,并非是很远的问题,可以俟诸将来再解决的。我们现在放开眼去看,所谓东西文化的问题,现在是怎样情形呢?我们所看见的几乎世界上完全是西方化的世界!欧美等国完全是西方化的领域,固然不须说了。就是东方各国,凡能领受接纳西方化而又能运用的,方能使它的民族、国家站得住;凡来不及领受接纳西方化的即被西方化的强力所占领。前一种的国家,例如日本,因为领受接纳西方化,故能维持其国家之存在,并且能很强胜的立在世界上;后一种的国家,例如印度、朝鲜、安南、缅甸,都是没有来得及去采用西方化,结果遂为西方化的强力所占领。而唯一东方化发源地的中国也为西方化所压迫,差不多西方化撞进门来已竟好几十年,使秉受东方化很久的中国人,也不能不改变生活,采用西方化!几乎我们现在的生活,无论精神方面、社会方面和物质方面,都充满了西方化,这是无法否认的。所以这个问题的现状,并非东方化与西方化对垒的战争,完全是西方化对于东方化绝对的胜利,绝对的压服!这个问题此刻要问: 东方化究竟能否存在?
再其次,我们来看秉受东方化最久,浸润于东方化最深的中国国民对于西方化的压迫历来是用怎样的方法去对付呢?西方化对于这块土地发展的步骤是怎样呢?据我们所观察,中国自从明朝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李之藻翻译《谈天》,西方化才输到中国来。这类学问本来完全是理智方面的东西,而中国人对于理智方面很少创造,所以对于这类学问的输入并不发生冲突。直到清康熙时,西方的天文、数学输入亦还是如此。后来到咸同年间,因西方化的输入,大家看见西洋火炮、铁甲、声、光、化、电的奇妙,因为此种是中国所不会的,我们不可不采取它的长处,将此种学来。此时对于西方化的态度亦仅此而已。所以,那时曾文正、李文忠等创办上海制造局,在制造局内译书,在北洋练海军,马尾办船政。这种态度差不多有几十年之久,直到光绪二十几年仍是如此。所以这时代名臣的奏议,通人的著作,书院的文课,考试的闱墨以及所谓时务书一类,都想将西洋这种东西搬到中国来, 这时候全然没有留意西洋这些东西并非凭空来的,却有它们的来源。 它们的来源,就是西方的根本文化。有西方的根本文化,才产生西洋火炮、铁甲、声、光、化、电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对于东方从来的文化是不相容的。他们全然没有留意此点,以为西洋这些东西好像一个瓜,我们仅将瓜蔓截断,就可以搬过来! 如此的轻轻一改变,不单这些东西搬不过来,并且使中国旧有文化的步骤也全乱了——我方才说这些东西与东方从来的文化是不相容的。 他们本来没有见到文化的问题,仅只看见外面的结果,以为将此种结果调换改动,中国就可以富强,而不知道全不成功的!及至甲午之役,海军全体覆没,于是大家始晓得火炮、铁甲、声、光、化、电,不是如此可以拿过来的,这些东西后面还有根本的东西。乃提倡废科举,兴学校,建铁路,办实业。此种思想盛行于当时,于是有戊戌之变法不成而继之以庚子的事变,于是变法的声更盛。这种运动的结果,科举废,学校兴,大家又逐渐着意到政治制度上面,以为西方化之所以为西方化,不单在办实业、兴学校,而在西洋的立宪制度、代议制度。于是大家又群趋于政治制度一方面,所以有立宪论与革命论两派。在主张立宪论的以为假使我们的主张可以实现,则对于西洋文化的规模就完全有了,而可以同日本一样,变成很强盛的国家。——革命论的意思也是如此。这时的态度既着目在政治制度一点,所以革命论家奔走革命,立宪论家请求开国会,设谘议局,预备立宪。后来的结果,立宪论的主张逐渐实现;而革命论的主张也在辛亥年成功。此种政治的改革虽然不能说将西方的政治制度当真采用,而确是一个改变;此时所用的政体决非中国固有的政治制度。但是这种改革的结果,西洋的政治制度实际上仍不能在中国实现,虽然革命有十年之久,而因为中国人不会运用,所以这种政治制度始终没有安设在中国。于是大家乃有更进一步的觉悟,以为政治的改革仍是枝叶,还有更根本的问题在后头。假使不从更根本的地方做起,则所有种种做法都是不中用的,乃至所有西洋文化,都不能领受接纳的。此种觉悟的时期很难显明的划分出来,而稍微显著的一点,不能不算《新青年》陈独秀他们几位先生。 他们的意思要想将种种枝叶抛开,直截了当去求最后的根本。所谓根本就是整个的西方文化——是整个文化不相同的问题。 如果单采用此种政治制度是不成功的,须根本的通盘换过才可。 而最根本的就是伦理思想——人生哲学 ——所以陈先生在他所作的《吾人之最后觉悟》一文中以为种种改革通用不着,现在觉得最根本的在伦理思想。 对此种根本所在不能改革,则所有改革皆无效用。 到了这时才发现了西方化的根本的所在,中国不单火炮、铁甲、声、光、化、电、政治制度不及西方,乃至道德都不对的!这是两问题接触最后不能不问到的一点,我们也不能不叹服陈先生头脑的明利!因为大家对于两种文化的不同都容易马糊,而陈先生很能认清其不同,并且见到西方化是整个的东西,不能枝枝节节零碎来看!这时候因为有此种觉悟,大家提倡此时最应做的莫过于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经他们几位提倡了四五年,将风气开辟,于是大家都以为现在最要紧的是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不是政治的问题。我们看见当时最注重政治问题的如梁任公一辈人到此刻大家都弃掉了政治的生涯而趋重学术思想的改革方面。如梁任公林宗孟等所组织的新学会的宣言书,实在是我们很好的参证的材料,足以证明大家对于西方文化态度的改变!
到了此时,已然问到两文化最后的根本了。现在对于东西文化的问题,差不多是要问:西方化对于东方化,是否要连根拔掉?中国人对于西方化的输入,态度逐渐变迁, 东方化对于西方化步步的退让,西方化对于东方化节节的斩伐!到了最后的问题是已将枝叶去掉,要向咽喉处去着刀!而将中国化根本打倒!我们很欢迎此种问题,因为从前枝枝节节的做去,实在徒劳无功。此时问到根本,正是要下解决的时候,非有此种解决,中国民族不会打出一条活路来! 所以此种问题并非远大事业,是明明对于中国人逼着讨一个解决!中国人是否要将中国化连根的抛弃?本来秉受东方化的民族不只一个,却是日本人很早就采用西方化,所以此刻对此问题并不成问题;而印度、安南、朝鲜、缅甸,皆为西方化之强力所占领,对于此问题也不十分急迫,因为他们国家的生活是由别人指挥着去做。现在中国,无论如何还算是在很困难的境遇里自己可以自谋——对于自己的生活要自己做主。因为要自谋的原故,所以对于政治采用某种,文化采用某种还要自决。所以别的民族不感受东西文化问题的急迫,而单单对中国人逼讨一个解决!可见这个问题在中国决不是远的问题而是很急迫的问题了。
照以上所说,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接触,逐渐问到最后的根本;对付的态度起先是枝枝节节的,而此刻晓得要从根本上下解决。此种从根本上下解决的意思,从前很少有人谈及。前三四年只看见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作了一篇《东西文明之根本异点》的文章。他在这篇文章里面,大要以为东方文明之根本精神在静,西方文明之根本精神在动。——而他说:
苟不将静止的精神根本的扫荡,或将物质的生活一切屏绝,长此沉延在此矛盾现象中以为生活,其结果必蹈于自杀,盖以半死不活之人驾行飞艇,使发昏带醉之人御摩托车,人固死于艇车之下,车亦毁于其人之手。以英雄政治、贤人政治之理想施行民主政治,以肃静无哗唯诺一致之心理希望代议政治,以万世一系一成不变之观念运用自由宪法,其国之政治固以阢陧不宁,此种政治之妙用亦必毁于若而国中。总之守静的态度持静的观念,以临动的生活,必至人身与器物,国家与制度都归于粉碎,世间最可怖之事莫过于斯矣。
李先生的话说的很痛快!他很觉得东西文化根本之不同,如果做中国式的生活就须完全做中国式的生活;如果做西方式的生活就须完全做西方式的生活;矛盾的现象是不能行,并且非常可怕的。所以这个问题并不是很远而可以俟诸未来的问题,确是很急迫而单单对于中国人逼讨一个解决的问题。我们处在此种形势之下逼迫得很紧,实在无从闪避,应当从速谋应付的方法。应付的方法大约不外三条路:
(一) 倘然东方化与西方化果真不并立而又无可通,到今日要绝其根株,那么,我们须要自觉的如何彻底的改革,赶快应付上去,不要与东方化同归于尽;
(二) 倘然东方化受西方化的压迫不足虑,东方化确要翻身的,那么,与今日之局面如何求其通,亦须有真实的解决积极的做去,不要做梦发呆卒致倾覆;
(三) 倘然东方化与西方化果有调和融通之道,那也一定不是现在这种“参用西法”可以算数的,须要赶快有个清楚、明白的解决,好打开一条活路,决不能有疲缓的态度。
这三条路究竟那一条路对,我们不得而知,而无论开辟出那条路来,我们非有根本的解决不成,决非麻糊含混可以过去的。李君的话我们看去实在很对,我们历年所以不能使所采用的西方化的政治制度实际的安设在我们国家社会的原故, 全然不是某一个人的罪过,全然不是零碎的问题; 虽然前清皇室宣布立宪之无真意,袁项城帝制自为之野心,以及近年来“军阀”之捣乱,不能不算一种梗阻而却不能算正面的原因。 其正面的原因,在 于中国一般国民始终不能克服这梗阻,而所以不能克服梗阻的原故,因为中国人民在此种西方化政治制度之下仍旧保持在东方化的政治制度底下所抱的态度。东方化的态度,根本上与西方化剌谬;此种态度不改,西方化的政治制度绝对不会安设上去! 甚或不到将西方化创造此种政治制度的意思全然消没不止!我们这几年的痛苦全在于此,并非零碎的一端,是很大的根本问题。此刻我们非从根本上下解决不可。是怎样可以使根本态度上有采用西方化的精神,能通盘受用西方化?李君所说虽然很急迫,而其文章之归结还是希望调和融通,而怎样调和融通,他也没有说出来,仍就俟诸未来,此点差不多是李君自己的矛盾。我以为这种事业虽然要在未来成就,而问题却不在未来,实在是目前很急迫的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