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郭维先的姐夫单太和在腊月的寒风中叩开北京外城棉花胡同八条的院门的时候,他不会想到,他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是死亡的消息。三个小时后,他就在他妻弟的这座宅院里断了气。他死时狰狞的表情令郭维先永生难忘。郭维先拉开他的衣领,发现他的脖子下面遍布着大块大块的黑斑,像无数只黑色的蝙蝠,栖落在他的胸膛。
辛亥年春节到来之前的一个星期,北京城内一连串的离奇死亡事件,令这座城市陷入极大的恐慌中,几乎与单太和死亡的同时,安定门内一名姓文的十九岁少妇突然死去,她的母亲和十一岁的女儿也很快停止了呼吸,一个平静的家庭,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灭了门。同样死因不明的遗体从雍和宫、报房胡同、南柳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向官医院汇集。中央卫生院的医官对接二连三的死者进行了验尸。医官摘下口罩,一个可怕的词从他们口中脱口而出:鼠疫。
郭维先的姐姐因为伤心过度,当天晚上十点就死了。郭维先的全家被外城总厅派来的巡警转移到城外的隔离室居住,他的姐姐和姐夫被巡警们抬到城外深埋,在他走后,他的宅院消失在一片火光中,他的房屋、器皿,死者曾经穿过的衣服,以及几天以前还安静平和的生活,都在火中化为青烟。
三星客栈里那个名叫徐允卿的客居者听到窗外一片杂沓的脚步声时,对于步步紧逼的厄运一无所知。他透过窗子,看见这个客栈被巡警包围了,他的内心升起一片疑云。像客栈里的其他住客一样,他并不认识郭维先刚刚死去的姐姐和姐夫,不知道他们曾在这里落脚,就住在离他不远的房间里——他甚至可能听到过他在夜里深深浅浅的咳嗽或者低语,更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会被这两个陌生人改写。徐允卿和其他住客被移送到城外的隔离室,在那里,他或许会见到郭维先,但他们不会知道彼此在整个事件中的联系。客栈的一些房间被拆除了,连同一些被褥器物,都被投入火焰。
一块又一块的黑斑,仿佛邪恶的花纹,自城市的躯体上,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渐渐地汇集,连成一片。它所带来的恐怖气氛,比病毒更有杀伤力。
这场鼠疫,缘起于哈尔滨,由东北三省向北京进逼。辛亥年春节刚过,大清帝国的皇太后隆裕就垂询东三省鼠疫蔓延到京的情况,摄政王载沣回答:“业已拨款,饬民政部及各衙门暨直东各督抚竭力防范,早为扑灭,想不致传染来京。”
从那一天起,京城的警察开始挨家挨户地劝说,凡有秽臭腐烂之物,切不可抛弃在街道上。各区专门派出卫生警官,一律佩戴红十字袖章,监控疫情。同时,北京的街头出现了许多洒水车,沿街喷洒石灰水消毒……
即将对大清帝国进行正式访问的德国皇储在印度得知北京鼠疫的消息后,取消了访问计划,踏上了回国的行程。
辛亥年正月初六,因春节放假而暂时停刊的北京《顺天时报》重新出报。报纸上除了披露了关于京城鼠疫的消息之外,在主要篇幅上刊登了一幅旭日朝阳的图画——层层卷曲的海浪上,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天空中,象征吉祥的蝙蝠正在成群结队地上下翻飞,散布着帝国的福音。
正月初十,是隆裕皇太后的万寿圣节 ,深红的宫墙隔绝了帝国内部的一切不幸,此时的紫禁城,正沉浸在一片喜庆气氛中,内廷行走之王公大臣行礼如仪,他们进奉的各种奇珍异宝,隆裕已命储秀宫太监赏收,隆裕还对大臣们进行了赏赐。
在京城一片波澜起伏的青砖灰瓦中,金色的宫殿更像一座华丽的孤岛。几个世纪以来,宫殿的主人一直孤独而神秘地生活在这一片被红墙圈定的有限的空间内,与广阔的外部世界格格不入。即使在灾难中,宫殿主人仍然顽固地坚持着他们的奢华禀性,因为这是一种遗传基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由于先后签订了《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两份高额赔款条约,帝国财政已经破产。清政府于是开始了丧心病狂的敛财计划,1903年,清政府的岁入已由八千万两猛增到一万零四百九十二万两,支出为一万三千四百九十二万两,赤字三千万两。1910年,清政府在试编下一年度财政预算时,竟然要求岁入达两万九千六百九十六万两,岁出三万三千八百六十五万两,预计赤字竟高达四千万两 。后世研究者指出:“十几年时间,国家财政收支竟剧增四倍左右。这当然不是生产发展的结果,种种巧立名目的新税,已使人民无可忍受。国家与民众对立,已至空前。” 帝国的财政危机对于太后隆裕的个人生活没有丝毫影响,她每月食肉“定例”为一千八百六十斤,鸡鸭各三十只,每年衣料“定例”缎料二十九匹,绸料四十匹,绫八匹,各种布料六十匹,貂皮九十张,金线二十绺……隆裕甚至要在紫禁城内修建宫苑,摄政王载沣不敢反对,一项浩大的工程于是在紫禁城的内部开始,最终因为经费不足半途而废。
每逢万寿圣节时,内务府都进纳食物“九龙盒”。有万字饼、寿字酥、福字饼、禄字酥、吉祥饼、如意酥、福寿饼、鹤年酥、长春饼、百花酥、三桃饼、松仁酥、七星饼、花桃酥、松寿饼、苹果、百合、鸭梨、广橙、蜜饯桃脯、蜜饯杏脯、蜜饯果脯、蜜饯杂脯、熏猪、熏鸡、熏鸭、熏肉,计二十七种,每种三盒,共八十一盒。这不过是普通的生日家宴而已,而辛亥年的万寿圣节,刚好是隆裕太后的四十岁大寿,帝国的盛宴,更加气势恢宏,藐视着天下所有的苦难与灾变。大年初一,太和殿像往年一样,刚刚举行一场盛大的国宴,招待各少数民族王公及外国使节。太和殿大宴共设二百一十席,每次都要耗用羊百只、酒百瓶。 紫禁城西华门外南长街“咬春园”栽培的各种名贵花卉,陈列筵前,使宫殿犹如一场罕见的绚丽之梦。
山呼万岁的声音如潮水般自宫殿里漫起,没有人能够听到遥远的惊涛的震动。辛亥年,帝国狭窄的政治河床,已经将泥沙俱下的污浊河水抬到一个极高的水位。在固若金汤的千里长堤上,它以一种强大的势能,等待着那个致命蚁穴的出现——它此时安静得令人恐怖。1月30日,就在正月初一这一天,湖北革命党人、湖北新军的几个年轻的下层军官——蒋翊武、詹大悲、刘复基、邹毓琳、章裕昆、孙长福等在武昌成立了一个革命团体,为了掩人耳目,起了一个风雅的名字——文学社。早在20世纪之初,武汉的革命党人就开始了他们的革命活动,先后成立了日知会、共进会、军队同盟会等革命组织,在经历了几度生死轮回之后,那个名叫文学社的革命组织,就这样在节日的喜庆气氛中,在黄鹤楼风渡楼的茶香缭绕之间悄然诞生了,成为帝国长堤上为数众多的蚁穴之一。几个月后,正是这个微不足道的蚁穴,使帝国的长堤彻底崩溃。
隆裕太后的万寿圣节,帝国的意志渗透到北京的大街小巷,京城的家家户户都要挂起龙旗,官民商铺要悬旗结彩三日,以表达他们对这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敬爱。在飘扬的旗帜下,那些担架上的尸体仿佛梦魇,从胡同里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