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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转六年。慈禧太后的新政“生不逢时”,随着政治改革向着深水区挺进,革命却愈演愈烈。慈禧太后面带焦虑地问张之洞:如何才能平息革命?张之洞只回答了两个字:立宪。

立宪,是指一种以宪法为中心的民主政治。这个与华夏文明两不相涉的西方文明内容,在早期魏源的《海国图志》和徐继畲的《瀛环志略》中,仅仅作为“夷俗”而被帝国的士大夫们所惊叹。所谓立宪,是指君主国家制定宪法、实行议会制度的政体,将中国传统的人治转变为法治。

那天,慈禧又问张之洞:那如何才能立宪呢?张之洞回答,日本之所以能够先行立宪,是因为派遣了五大臣出洋考察。如今我们很难假设,如果张之洞告诉慈禧,此语是被慈禧恨之入骨的梁启超在《清议报》上发表的文章《立宪法议》中说的,慈禧是否能够同意派五大臣出洋?

1905年,四十四岁的端方迎来了他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时刻——朝廷下旨,任命他为五位出洋考察宪政的大臣之一。另外四位是:载泽、戴鸿慈、邵英、徐世昌。在大臣们出发之前,慈禧太后特意召见了端方,还吩咐李连英为他备些宫廷御用的点心,在路上充饥。那一天,慈禧诚恳地问端方:“如今新政都已经实行几年了,你看还有什么该办,但还没有办的?”

端方回答她:“尚未立宪。”

慈禧又问:“立宪有什么好处?”

端方说:“立宪后,皇位可以世袭罔替。”

慈禧让他细细说来。端方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多小时,慈禧太后听后,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当年的上海《申报》连载了端方回国后写的《列国政要》一书序言,当时新闻的自由,可见一斑。编者按的语言,堪称激烈:“20世纪之时代,断不容专制之国更有一寸立足之地” 。在给慈禧的奏折中,他直言不讳地提出三权分立的政治主张,并力主裁撤宫廷太监,政治改革的雄心与力度远远超过当年戊戌变法。尽管李连英与端方交谊不浅,尽管端方的主张完全对事不对人,但李连英仍然没有想到端方的改革终于改到了自己头上。他和许多太监跪在太后面前哭诉,慈禧一方面面对着效忠她多年的老太监们,一方面面对着改革帝国政治的巨大压力,无奈地说:“我如此为难,真不如跳湖而死。”

9月24日,端方一行乘坐的火车刚刚从正阳门火车站开出,暗杀者吴樾所携带的炸弹未及抛出就已爆炸,一场虚惊后,12月19日下午二时,以端方、戴鸿慈为首的考察团成员在寒风中再次登上火车,从北京经秦皇岛抵达上海,在吴淞口稍事休息之后,正式团员三十三人,以及各省选派的随同考察人员、赴美留学生、听差杂役等,共五十五人,登上美国太平洋邮船公司的“西伯利亚号”(S. S. Siberia)巨型邮轮,离开国门,驶向一望无际的海洋。

在当时的帝国官员眼中,出洋无疑是一项劳苦艰辛的“鬼使”,而绝非日后名利双收的“神差”。在国外,考察团几乎每天都早出分头考察,晚归集中整理,尽可能多地吸收所访国家的各种情况。面对一个与华夏文明迥然不同的文明体系,几乎没有一样事物不令他们感到惊叹和新鲜。抵达美国旧金山当天晚上,考察团下榻旧金山大酒店,酒店内的电梯、电报电话所、邮政筒等设施,无不夸耀着西方文明的骄人成就,而这座高达十二层的建筑,本身便成为资本主义垂直上升的现实隐喻。站在纽约帝国大厦二十八层的落地窗前,面对着西方的天际线下潮水般起伏的高耸建筑,端方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西方人的物质野心和狂热的进取精神。当帝国的黄龙旗在西方的天空下傲然地升起,官员们只能以臣民的跪拜仪式,向西方人演示东方古国关于尊卑的威权伦理。通过与罗斯福总统会见、参观华盛顿纪念馆和故居,考察团成员明白皇帝和总统的区别——“惟以一身事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在美国内布拉斯加,考察团专门考察了监狱。戴鸿慈后来所写的《出使九国日记》中,记录了他对西方监狱人权状况的深刻印象:“室中床、桌、盥湢之具毕备,且有电灯。每室容二人,其食所亦洁净,有牛羊肉、面包、清水给之。观工作所,男犯皆于此作笤帚。询知每犯人平均数年需费用七十三元,售去所作笤帚,平均每人得四十五元,是国家仍须人出二十八元以补之也。次观女牢,则尤清洁,几与客店无异矣。女犯习艺,则皆课以针黹缝缀之事。”

具有近代意义的法律专科学校——京师法律学堂于1905年秋成立。学堂法律馆的旧址,至今仍坐落在北京宣武门内象来街(南沟沿路西、承恩寺南侧)。1905年9月,学堂正式开学。1908年,京师法律学堂设监狱专修科,聘日本监狱博士小河滋次郎为教习,兼订监狱律草案。

刑部大牢,被具有现代意义的监狱所取代。日本在1899年通过第一期监狱改建计划,进行六座监狱的改建,1901年基本完成。 在近代法律思想的影响下,1910年4月开始,北京的祥盛、文新、聚恒源、广恒、鸿林、永顺、广和、鸿盛、兴顺、东盛等木厂,接到了承办监狱建造的任务。

狱政改良是清末法制改革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方苞在《狱中杂记》所作的令人胆寒的描述,将被一个符合文明国家标准的制度所取代。在端方、袁世凯、张之洞等人推动下出台的一系列具有现代精神的法律,尤其是清末修订的三个总结性大法:《大清刑事民事诉讼法》、《大清新刑律》、《民律草案》(尚未颁布),被辛亥革命后的民国直接继承,无论孙中山还是袁世凯,无论北洋军阀还是国民党政权,都没有废除,而是对它们稍加修改后继续沿用,成为帝国留给民国的一宗最大的政治遗产。

在旧金山,端方没有忘记会见帝国派来的留学生。他很看重留学生,1904年,端方担任江苏巡抚时,革除了各州县向新任巡抚例送红包的“潜规则”,将红包的钱选派两名学生出国留学,一时传为美谈。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许多留学生,已经心向革命,后来成为辛亥革命元老的刘成禹,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仍然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回国为朝廷效力。

当时刘成禹已经是致公堂的白扇,执掌致公堂的总主笔权,亲历了与立宪党人的舆论战斗,在他的母校加州大学,他聆听过端方的演讲。

刘成禹后来在《世载堂杂忆》中回忆,当时大学校长请两人上演说台,端方和戴鸿慈竟同时并立于演席中。端方对戴鸿慈说:“请老前辈发言。”

戴鸿慈回答:“兄常与西人往来,识规矩,请发言。”

戴鸿慈左立,端方右立,端发一言,翻译辞毕,端方向戴鸿慈问:“老前辈,对不对?”

戴鸿慈回答:“对对。”

端方又讲了一句话,又向戴鸿慈问:“对不对?”

戴鸿慈依旧回答:“对对。”

一篇演说数百言,端方向戴鸿慈问了数百次,戴鸿慈也回答了数百次。西方同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离奇的场面,不禁问刘成禹:我欧美演说,只有一人发言,而中国人演说,竟然两人同时发言,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是为什么呢?

刘成禹回答说:“此中国古代最恭敬之大典也。平常演说,一人可随意发表意见,剪裁不当,无大妨碍;遇大典礼,则少者演说,长者监视,必演典重安详之言。两特使对大学全体恭请,严戒疏忽,故行中国最古礼,重贵国师生招延之诚也,此礼中国久不行矣。”

或许,这种令西方人无法理解的客套,直观地反映了大清帝国长幼有序的政治秩序。

后来,端方召见了刘成禹,这使刘成禹与这位立宪重臣有了近距离的接触。端方见到刘成禹,脸上绽出兴奋的笑容,对戴鸿慈说:“此是我学生。”又向刘成禹介绍了戴鸿慈。在谈到刘成禹的革命观点时,端方劝他,不要再说那些激进的话了。有意思的是,当刘成禹明知故问地说:“我不知指所讲何话?”限于官方身份的端方居然无法重复刘成禹的革命语言,只好说:“就是你讲的那些话。”还说,“你也明白,我也明白。从今以后,都不要讲了。同是中国人,一致对外。”最后,端方信誓旦旦地对刘成禹说:“此次考察回国,必有大办法。” 此时,他心中的立宪,早已不是纸上谈兵了。

端方走后不久,一场强烈的地震袭击了旧金山,身在欧洲的端方特地由监督周自齐送来他捐助的惠金五百元。

在英国,五大臣考察了上议院和下议院,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特别为载泽授予法学博士学位;在德国,中国大臣以为会因庚子年打死德国公使克林德而遭受冷遇和报复,没想到受到热情接待,德国皇帝、皇太子、政府高官和知名企业家都宴请了考察团成员。1906年5月19日,载泽率团踏上归途。6月21日,戴鸿慈和端方也率团踏上归途。途经地中海时,端方面对广袤的大海,一幅改革蓝图已经成竹在胸。客观形势的发展已经把端方等立宪人士挤压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他们必须进行迅速的抉择。

回国后,端方上了一道长达近万字的奏折——《请定国是以安大计》,痛陈国事,力请立宪,提出要效仿日本进行宪政,并设立预备立宪期。慈禧太后手里握着这个折子,足足看了三个时辰,默然不语。慈禧太后做梦也想不到,五大臣回国后递交的一系列关乎帝国命运的文件,居然出自因朝廷通缉而流亡海外的梁启超和杨度之手。

从欧美考察返国后,端方常对人说:“欧美立宪真是君民一体,毫无隔阂,无论君主、大总统,报馆访事,皆可随时照相,真法制精神也,中国宜师其意。” 他没有想到,正是他对摄影的热衷,断送了他的政治前程。

端方从德国带回一台最新的电影机,准备送给慈禧太后,说服她接受西方制度。据当时《中外时报》报道,端方为了稳妥,特意让考察团的一位姓姚的随员提前试用,自己在隔壁房间会客,突然间传来一声巨响,令端方大惊失色,他以为革命党又来扔炸弹,急忙跑出来,发现竟然是由于操作不当,电影机里的乙肽灯泡突然爆炸,放映员当场炸死。这仿佛一句谶语,向端方传达着某种不祥的信号。 ZWBaewNN0hVaAdK+jK7YJCCkKG0XwPCvz30rbvHr2U1qAEA3moaHm0lSfDWgMS3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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