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
挥手从兹去 。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 。过眼滔滔云共雾 ,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 ,天知否?今朝霜重东门 路,照横塘 半天残月 ,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凭 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 ,又恰像台风扫寰宇 。重比翼,和云翥 。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一九七八年九月九日《人民日报》。
这首词作者留存的手迹,现在所见有六件,大体上可分为三个稿本。第一个稿本见于作者1937年在延安书赠杨开慧在长沙周南女校的同学、作家丁玲的手迹(即刊载于《中国风》1992年12月创刊号那幅),题为《贺新凉》。“贺新凉”是“贺新郎”的别名。这个稿本同正式发表的那个稿本相比,异文如下:“惨然无绪”,“曾不记:倚楼处”,“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巢珠树。重感慨,泪如雨”。估计这个稿本是原稿,至少接近原稿。第二个稿本,见于作者1961年在中南海书房书赠副卫士长张仙朋的手迹(同时书赠的还有《虞美人·枕上》的手迹),当时嘱咐他说:“这两首词还没有发表,由你保存。”这个稿本题为《贺新郎·别友》,并标明写作时间为“一九二三年”,同第一个稿本相比,有四处异文:把“惨然无绪”改为“满怀酸楚”,把“书语”改为“诗句”,把“曾不记:倚楼处”改为“重感慨,泪如雨”,把“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巢珠树。重感慨,泪如雨”改为“我自欲为江海客,再不为呢呢儿女语。山欲堕,云横翥”。另外留存的两个手迹,基本上属于这一稿本,略有文字出入。第三个稿本,见于作者20世纪60年代前期在第二个稿本基础上的修改件,在这一手迹上可明显地看到,先将“诗句”改为“书语”,将“重感慨,泪如雨”改为“人有病,天知否”,将“再不为呢呢儿女语”改为“愧不作人间小儿女”,将“山欲堕”改为“天欲堕”;后划去“满怀酸楚”,改为“苦情重诉”,划去“我自欲为江海客,愧不作人间小儿女。天欲堕,云横翥”,改为“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作者当时做如此多的修改,估计原打算将此词编入1963年12月出版的《毛主席诗词》。这个稿本作者留有抄正的手迹,见本书插页。但在这个手迹上有两处笔误,即“眉梢”误为“眠梢”,“前番”误为“前翻”。这首词1978年发表时,配发的手迹是将作者抄正的手迹做了技术处理,即把“眼角眠梢”订正为“眼角眉梢”。
这首词上述已提到有一件手迹标明词题为《别友》。关于“别友”,近年来许多注家和论者都解释为毛泽东同夫人和战友杨开慧的离别;但也有个别论者考证为毛泽东同“情人”的离别。在他看来“别友”的“友”只能作“情人”解,此词如赠杨开慧,标题应为“别妻”,不能写为“别友”。难道“别友”的“友”不能解作“战友”?难道夫人就不能兼为战友?革命领导人夫妻之间称“友”,是有例可援的。《周恩来邓颖超通信选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2月版)第十七页,周恩来于1942年7月6日给邓颖超的信上,就称她为“至友兼爱妻”;该书第七页,邓颖超于1988年4月写的《从西花厅海棠花忆起》(代序)中,也称亡夫周恩来为“同志、战友、伴侣”。这样的例子说明,毛泽东把他同杨开慧的离别,称为“别友”,是完全恰当的,提出质疑是不值一驳的。
《毛泽东诗词选》和《毛泽东诗词集》的注释,都将《贺新郎·别友》一词,解释为“是作者写给夫人杨开慧的”。这个解释是有根据的。其一,作者曾说过或者他的行为表明是写给杨开慧的。美国作家史沫特莱在《中国的战歌》中记述:“有时他(毛泽东——引注)引述中国古代诗人的诗句,或者背诵他自己的诗词。有一首是怀念他第一个妻子的。她已经由于是他的妻子而被国民党杀害。”史沫特莱还在《道地的中国理论家和诗人》一文中说,毛泽东与她谈话时,有时低吟自己写的诗,“有一首是怀念他第一夫人的悼亡诗”。白黎在《中国行——记史沫特莱》一书中记载:“毛主席……也满怀深情地讲述了他和杨开慧的爱情。讲述完,毛主席还低声吟了一首怀念杨开慧的诗。”这里虽然没有点明是哪首诗词,但可以判断是《贺新郎·别友》。因为史沫特莱在1937年春是由丁玲陪同从前线回到延安的,当时毛泽东曾将这首词书赠给了丁玲。丁玲与杨开慧在周南女校读书时,陶毅(个别论者认定这首词是赠给她的,并把她暗指为毛泽东的“情人”)正在周南女校任教,她是由毛泽东主持会务的新民学会会员,丁玲当然知道毛泽东与杨开慧、陶毅的关系。毛泽东给丁玲书赠这首词,不言而喻是表示对被国民党杀害的杨开慧的怀念。难道毛泽东会向丁玲表示这是对陶毅(1931年病逝)的怀念?再说,毛泽东对这首词不断修改,三易其稿,足见他的珍惜之情,难道这不是寄托了他对杨开慧的一片怀念深情?毛泽东在杨开慧牺牲后对她的怀念之情,有不少史实可资证明,对此是无可怀疑的。1961年毛泽东将这首词与《虞美人·枕上》一起书赠张仙朋,要他保存,张仙朋当时就认为这两首词都是写给杨开慧的。何况其中《枕上》一词已在1957年被李淑一证明为写给杨开慧的。其二,最早说明这首词写作者与夫人杨开慧离别的是《毛泽东诗词》英译本。1979年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将这首词补入《毛泽东诗词》英译本中,并做了一个题注:“这首词写的是毛泽东与夫人杨开慧离别时的情景。”这个题注与此词其他译注,曾经过中共中央毛主席著作编委会办公室核对和胡乔木审核。其三,《毛泽东诗词选》注明这首词“是作者写给夫人杨开慧的”,出于胡乔木的手笔。胡乔木早在1941年就担任毛泽东的秘书,他对毛泽东诗词“其中多数作品写作过程比较了解”(该书《出版说明》语)。其四,这首词的内容也表明是写给夫人杨开慧的。词中的“东门”“横塘”,点明作者是从长沙小吴门外的清水塘离家远行的,难道不是作者的夫人而是“情人”住在清水塘吗?个别论者提出质疑,认为杨开慧于1923年11月23日在离长沙四十多公里的板仓分娩,完全没有可能到长沙城东小吴门的火车站跟毛泽东告别。据考,毛泽东是在这年12月底离开长沙的,那时杨开慧生第二个儿子毛岸青已满月,按旧俗已能出门活动,很可能已回清水塘住。此词的第一稿本有“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巢珠树”句,这里用了两个典故,分明是夫妻间就解决治家、育儿等矛盾所发的誓愿。作者表示要像精卫鸟衔西山木石填东海那样,用实际行动填平“恨海”;希望妻子像翠鸟筑巢在珍贵的珠树那样,带好孩子治好家。从这词句来看,哪里像写给“情人”的?此词的第三稿本有“苦情重诉”句,“苦情”当指妻子的家务劳累和生产前后面临的困难等,难道“情人”有什么“苦情”要诉?又如“重比翼,和云翥”句,比翼双飞多比喻夫妻,难道与“情人”谈得上是比翼鸟?个别论者仅根据《别友》这个词题,以及易礼容晚年所说“这可能是赠给陶毅的”一句似是而非的回忆,就否认这首词是作者写给夫人杨开慧的,这既不符合历史真实,又误导了广大读者。
——《贺新郎·别友》赏析
公木
词作于1923年12月间,调寄《贺新郎》,是写夫妻别情的。1920年冬,杨开慧与毛泽东在长沙结婚。翌年春夏间,毛泽东外出考察,曾写《虞美人·枕上》,反映新婚乍别愁绪。是年7月中国共产党诞生,中共湘区委建立,毛泽东任书记。杨开慧亦于此时入党,在湘区委协助工作,1922年10月生长子岸英。1923年4月毛泽东调中央工作,告别长沙,赴上海。6月,毛泽东去广州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中央局委员、中央局秘书,大会决定同国民党合作,建立革命统一战线。会后回上海,9月,经武汉返长沙,11月,杨开慧生次子岸青。刚刚生产不久,毛泽东奉中央通知,由长沙到上海,再转广州,准备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此词当即作于这次离开长沙的时候,是写给夫人杨开慧的一首革命激情与儿女柔情有机结合的真挚的革命爱情诗。
抒写离别,歌咏爱情,在毛泽东诗词中,此词和《虞美人·枕上》是仅见的两首。想象诗人毛泽东于青年时期,此类题咏,当还有不少,或得续有发现;即仅就这传阅的两首来看,也足以使我们想见,诗人是多么珍重他的初恋,多么挚爱他的伴侣!只由时代召唤,历史使命,生活奔波,迄无宁日,虽新婚而不得厮守,总是会少而别多。若此,就更尤其足以说明,共产党人决然不是像一般论客所指的铁石心肠,他们尽如常人,也有悲欢离合,也有哀怨愁苦,也有凄清感伤。因为他们也同样具有生命意识,渴望在这有限的生命中,多一些圆满,少一些缺憾,每逢生离死别,自亦悲莫悲兮!不过更真挚,更灼热,更纯粹,且得将之升华到宇宙人生境界,结晶于改天换日的伟大事业中去,而不会为凄凄惨惨戚戚所陷溺。
就以这首《贺新郎·别友》而论,终以其属于现代诗词,且为投身革命征程所作,纵然写的是离别,也不见南浦、阳关等类词藻,而是现实主义地把时空隐限在一个冬晨的车站上。开篇便说:“挥手从兹去”,是在等候登车了。是的,在这里是改写了一句熟语。唐李白《送友人》:“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宋张孝祥《水调歌头·金山观月》:“挥手从此去,翳凤更骖鸾。”在这里把“自兹”“从此”,改写作“从兹”,读起来更顺口些,自然不闻班马萧萧,更无翳凤骖鸾,而是“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不免黯然。此时怦怦对跳着的两颗心不禁同时惦念,留在家里的长子犹在襁褓,次子刚才满月,这样便不得不匆匆远行。此情此境,一肚子苦水,欲诉无从,怎能不“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呢?终于忍耐了,所以“还住”,这就更揪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开慧呀,你有满腹委屈,“知误会前番书语”。什么误会呢?这里没有说,我们也便无须浪猜。反正夫妻间事,猜出了,也许只是些针头线脑,反而无甚意思;即或有关往返行藏,在风尘奔波与家庭生活间,怎免得了矛盾?好在下面紧接着说了:“过眼滔滔云共雾”,已经天霁日晴,雾消云散了,算来这人间知己,还是数着“吾和汝”。生活上难得周到,我的心里是有愧疚和隐痛的呀,天啊,你可是知道的吗?话似乎说了好多,只是一霎间心理活动,并没有说出口,是两颗真挚的心灵感应啊。痛极呼天,实际上是暗自忖问:我的内心苦痛,开慧呀,你总会知道的吧!这是上阕。
过片下阕,仍在原处,没有移动,只一闪念又想到方才离家来站送别途中,头顶半天残月,脚踏遍地清霜,穿过凄清的横塘,并肩踽踽行进在东门外大路上。这里都是往日共同生息活动的地方,而今远别了。没有言语,也没有叙写衷情,全用苍凉的景色衬托出凄苦的心境。这是在车站候车时浮起的意念,拂也拂不掉的印象呀!而忽然“汽笛一声”,兀地又回到现场,真个要“挥手从兹去”了,正是断肠人对断肠人:“从此天涯孤旅”,不禁神驰海阔天空……到此,如若往昔诗人,该会留下多少悱恻,抑或不尽缠绵。或悬念:“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哀怨:“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或悔忏:“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或叮咛:“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或期盼:“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但是这些,能装进现代词境中吗,更何况在毛泽东大手笔下?看他是怎样承接下去的。就好像被那“汽笛一声”惊醒一般:“凭割断愁丝恨缕!”是恳请,是鼓励,振作起来,让我们把那些离愁别恨一扫光吧,坚决地!这不只是豪情壮语,而是山雨欲来大革命形势的绘影绘声:“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还会有什么剪不断的愁丝恨缕呢?于是,在依依惜别之时,便铮铮预言了:“重比翼,和云翥。”行待风云际会,在革命高潮中,我们再重逢携手,并肩战斗吧!把热情和挚爱升华到如许这般境界,非只源于观念,而是凝炼生命意识显像于自然造化的结晶。大悲无痛,大爱不宠。这便是伟大诗人同于常人又高于常人之处。或曰:“要似”“又恰像”两句,是形容“凭割断愁丝恨缕”的坚决性和彻底性。如此呆读,有用牛刀杀鸡之嫌。不是不沾边儿,却不止于此,不限于此。诗词语,正以其朦胧处显出多义性,费猜测才更饶意味,弥见其容量的宏阔。这里抒发的是革命者的别情,是为时代风雷所净化了的爱情!
通读全词,平铺展开,描绘了三幅动人的惜别图:第一幅是送别东门路,月残霜重,倍觉凄清;第二幅是临别长沙站,泪眼相向,心病如焚;第三幅是挥手告别时,激情潮涌,转向高昂。而在写法上,却从火车要开动,“挥手从兹去”说起,再折回笔来写临别前候车时间难舍难分的心态,再追溯过横塘至东门外路上送别情景,最后又“汽笛一声”把时空拉回,这样便集中长沙车站这一地点、等候开车这一片刻,更突现了临别告别场面,更充分铭记了离情的凄苦,并深刻烙印了别意的沉雄。整首词的基调凄清而明丽,激越而高昂,熔婉约与豪放于一炉,汇儿女情与英雄气兼而有之。词是写给爱侣兼同志的,错落点染,自可心照。这是纯粹的革命爱情诗,革命夫妻的惜别诗。有的论者套用革命加恋爱的公式来读解,似乎有点儿偏于表面化了。诚然,“词里有为祖国献身的决心,也有对爱侣依恋的衷愫,昂扬的革命激情和缠绵的儿女柔情融洽地纠合起来,给人以浑然一体的深切感受”。朗读起来确如唐弢同志在《革命激情和儿女柔情的统一》一文中所指出的。但是,《贺新郎·别友》乃是在倾诉儿女柔情中由衷地流露出或者说无意间升华为昂扬的革命激情的。就词的本身或词的创作而论,这里的革命激情内在于或附丽于儿女柔情,“革命”是从“恋爱”中生长出来,不是外加进去的,在这里“革命”是“恋爱”的属性,不是装饰。因而不是革命加恋爱,也不是恋爱加革命,而是革命的恋爱。词是自我宣泄,写给心上人的,是自然生命的表现,诗人当然珍爱自己的作品,但是大约不曾想到发表。而今终于发表出来了,作为读者的我们才得由以窥见诗人真实的内心世界,从而受到感染。词的不朽的艺术魅力,也端在于它抒发了热烈崇高而真实的爱情。
这是一首纯粹的富有革命激情的真实的爱情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