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十月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 江天万里霜 。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人民文学》一九六二年五月号。
这首词作者留存一件手迹,无词题,也无落款。此词在1962年《人民文学》编辑部搜集的传抄稿上,题为《采桑子·有赠》;作为《词六首》之一发表在《人民文学》1962年5月号时,只有词牌而无词题;收入1963年12月出版的《毛主席诗词》时,才题为《采桑子·重阳》,并标明写作时间为“一九二九年十月”。词题《重阳》,表明是重阳节那天所作,即作于阳历10月11日。
此词作于何地,原无争议,长期以来认为是在闽西上杭县城、汀江之滨的临江楼写的。但是,在作者主持编辑的《毛主席诗词》清样稿上,此词开始题为《江西广昌县路上作》,接着改为《广昌路上作》,最后改定为《重阳》。这说明这首词在作者的记忆中,是作于行军路上的。诚然,说作于广昌路上,恐是记忆所误。1929年8月、9月间,作者在闽西永定金丰大山养病,10月上旬转到永定合溪养病。重阳节前夕,作者并未去过广昌,而是从永定合溪由地方武装护送到上杭县城的。据此推断,此词应是“上杭路上作”。
这首词《人民文学》编辑部搜集的传抄稿,原为“人生有老天无老”,后改为“人生易老天无老”,在《人民文学》发表时作“人生易老天难老;”原为“但看黄花不用伤”,后改为“大地黄花分外香”和“野地黄花分外香”,发表时作“战地黄花分外香”。着一“战”字,把战地的环境和氛围烘托出来了,从而为此词浓重地涂抹了一笔革命色彩。“战地”一词,可说是此词的“词眼”。
——《采桑子·重阳》赏析
何火任
毛泽东诗词是中国现当代人民革命和建设事业的壮丽史诗,也是一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革命人生道路上开放出的光彩夺目的艺术花朵。在表现革命人生的感悟和豪情方面,《采桑子·重阳》一词独具神韵,别开生面,极富艺术魅力。这首词,是作为伟大无产阶级革命家和诗人的毛泽东,以他特有的胸怀、气魄和艺术眼光,谱写的一曲旷古绝伦的革命人生的壮美颂歌。
《采桑子·重阳》词最早发表在1962年5月号《人民文学》上,当时只有词牌而没有标明词题和写作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出版的《毛主席诗词》收入该词时,才标出词题《重阳》和写作时间“一九二九年十月”。
1929年,毛泽东在自己的革命人生道路上有着一段特殊的经历,也因而有着一些独特的感受。自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中国大地上出现了由帝国主义指使、操纵的新旧军阀混战的大动荡局面,毛泽东充分利用军阀混战的有利形势,率领秋收起义部队上井冈山,组织人民武装,开展游击战争,开辟和发展农村根据地,进行土地革命,建立工农红色政权,寻找到一条由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全国胜利的中国人民寻求解放的革命道路。1929年3月、4月间新军阀蒋介石同桂系军阀李宗仁、白崇禧之间酝酿并爆发了争夺湖南、湖北地盘的战争。乘此良机,毛泽东与朱德等率红四军第一次入闽占领长汀,并主持召开了红四军前委扩大会议,决定创建赣南、闽西根据地。为此,他们回师赣南开辟了赣南根据地,5月又率军二次入闽攻占龙岩,开创了闽西革命根据地。6月下旬,在龙岩县城召开的红四军第七次党代表大会上,关于建军原则和建立巩固的革命根据地等基本战略问题发生意见分歧,毛泽东的正确主张未能被多数同志理解和接受,他也因此未能继续当选为前委书记,离开了红四军领导岗位。此后,他身患重病,仍然在闽西一边养病,一边开展地方工作,主要是深入农村基层搞调查研究和指导土地革命。8月中旬,朱德、陈毅率红四军主力进击闽中,9月上旬又返回闽西龙岩,并于9月21日攻克上杭。毛泽东于9月下旬到达永定县境的合溪,继而于10月11日(即当年农历九月初九日)重阳节前夕带病坐担架离开合溪到达红四军刚解放不久的上杭,沿途所见,黄菊灿烂,秋色感人,于是在他居住的上杭县城临江楼上吟成这首著名的《采桑子·重阳》。
毛泽东这段特殊的生活经历同他长期的奋斗历程相联系所深蕴的革命人生哲理和壮志豪情,在《重阳》词中得到了生动而深刻的艺术表现。这种深邃的人生感悟和豪壮的革命情怀将我们引进词中所营造的浩阔雄奇、瑰丽壮美的艺术境界,令人心旷神怡、感情激荡振奋。
讴歌人民革命战争是震响在《重阳》词中的时代最强音。战争作为人类社会阶级对抗达到白热化程度时常会出现的一种必然现象,它总是伴随着屠杀与血污。但战争又有着正义与非正义的不同性质:侵略别国或镇压本国人民的战争都是非正义战争;侵略者或镇压者相互间狗咬狗的战争也是非正义战争,因为他们的目的无非是为了争夺奴役别国或本国人民的霸主权力,受害者始终是人民;而一切反侵略、反奴役的战争都是正义战争。正义战争推动历史前进和社会进步,而非正义战争则阻碍历史前进和社会进步。显然,1927年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领导的土地革命战争,是在中国根本改变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性质、建立工农民主新政权的伟大而正义的人民革命战争。作为这场伟大革命战争的主要领导者的毛泽东,面对1929年闽西革命游击战争的辉煌胜利,面对炮火硝烟刚散、人民喜获新生的上杭大地上黄灿灿的菊花,情不自禁地从心灵深处迸发出“战地黄花分外香”这样的千古绝唱。词中,诗人没有用一字去直接表现战争,而独独摄取既能紧扣“重阳”词题又最能抒发自己豪情的“黄花”这一动人意象来讴歌这场战争。诗人之所以强烈感受到“黄花”格外馨香,就因为它是怒放在人民革命战争取得胜利的“战地”上。“战地”真可谓是词句中的点睛之笔。特别值得玩味的还有,诗人并未直用“菊花”而是突现闪耀着菊花色彩的“黄花”这一形象,这就使词中的声律美、色彩美、画面美、情感美与意境美升华到绝妙的艺术美的境界。书法家舒同回忆,1932年春漳州战役刚结束时,毛泽东曾同他在弹痕遍地的地上边走边捡起一颗弹壳轻轻地说:“战地黄花呵!”(见崔向华、世一《笔阵横扫千人军》)这一史实有助于我们更深切地理解和感悟毛泽东在1929年重阳节时讴歌人民革命战争的壮志豪情。
展望人民革命事业光辉灿烂的未来是回荡在《重阳》词中的时代主旋律。1927年后,毛泽东的一个重要战略思想是选取敌人力量薄弱的地区,通过游击战争开辟革命根据地,在根据地进行深入的土地革命,取得广大群众对革命的理解、拥护、支持和参与,在扎实的群众基础上建立红色政权,使星星之火逐渐形成燎原之势,稳步地将革命向全国推进,以夺取中国人民最后的胜利。1929年赣南、闽西革命根据地的建立,正是毛泽东实践这一伟大战略思想的结果。尽管他的这一战略思想在红四军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上暂时未能被多数同志所完全理解与接受,但由朱德、陈毅率领的红四军实际上仍然在继续实践他的这一战略思想。作为杰出的无产阶级战略家的毛泽东,不论在顺境还是逆境的情况下,他都始终坚信红军绝不是单纯打仗的队伍,而是执行无产阶级革命政治任务的人民武装力量,战争是手段并不是目的,人民军队只是通过革命战争去推翻旧政权,建立新政权,拥抱一个新中国,进而实现人类最美好的共产主义理想。毛泽东的这些精深博大的思想,这种凌云壮志和满腔豪情,都凝聚在“寥廓江天万里霜”这一神来之笔的词句中。是啊,江天万里,浩阔明净,腐恶尽除,万象更新,一派多么壮美的秋色!这不正是诗人对人民革命战争带来的大好形势的由衷赞美和对祖国光辉灿烂的美好未来的深情展望与讴歌吗?20世纪20年代末这响彻云霄的昂扬激越的时代主旋律就这样发自毛泽东的笔端。
《重阳》词独特的思想艺术价值还在于,诗人极其巧妙而精到地表现了他作为一位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所具有的唯物辩证的世界观和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词中对人民革命战争的热情讴歌和对人民革命事业光辉美好未来的由衷赞美均源于此。诗人吟唱“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和“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并非如古代不少诗人那样,面对重阳节和秋光,常常不免叹喟秋风萧索,感慨人生的悲愁、苍凉、寂寞与孤独。毛泽东以唯物主义者的艺术眼光,深刻地看到人生有限,宇宙无穷,岁岁重阳复见,年年秋风劲吹而不如春光明媚,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大自然的法则与规律。然而,诗人的惊人之处是他能从不变中见到变,从相同中看出不同,着眼点和着重点都放在“今又重阳”与“胜似春光”这不同的一面,不同正在那“战地黄花分外香”和“寥廓江天万里霜”啊!这充分表明,由诗人的世界观所决定的艺术观既是唯物的,也是辩证的,他以联系、发展的艺术眼光来观察和表现世界与人生,这正是他高出一般诗人特别是古代诗人的地方。古代诗人中也有赞秋、颂菊乃至将秋菊同战争联系起来表现与咏叹的诗作,其中也不乏艺术性很强的佳句。唐代刘禹锡有“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之句,元稹有“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之句,宋代杨万里也有“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秋凉晚步》)和“若言佳节如常日,为底寒花分外香”(《九日郡中送白菊》)之句,苏轼亦有“菊残犹有傲霜枝”(《冬景》)之句,他们的这些诗句都赞秋颂菊,甚至也赞叹秋“胜”春、菊花“分外香”,然而又都不过是表现封建士大夫文人或悠闲自适或孤芳自赏的心态与情怀。唐末黄巢的颂菊诗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不第后赋菊》)还是比较有气势的,通过对菊花的香气与色彩的比喻描绘和抒写,相当生动贴切地表现了胸怀大志的一介武夫虽然失意却仍豪情满怀的心绪,可是他的胸怀与气魄也只不过囿于长安城而已。至于唐代岑参的“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和清代陈维菘的“好花须映好楼台,休傍秦关蜀栈战场开”(《虞美人·无聊》)等诗句词句,则都哀叹菊花因开在战场而似乎浸透晦气,表现出强烈的厌战、反战情绪。如果联系更多的古代诗词中诸如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李清照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等悲秋怜菊的名句,更能感受到古代诗人们那种临秋面菊而倍觉凄凉、寂寥、哀婉与孤独的心境和感情。古代诗人的咏秋咏菊诗词在格调上是难以同毛泽东的《重阳》词相比的。这主要是因为时代、阶级属性和人生经历的不同,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诗人的世界观、人生观、战争观与艺术观的不同。作为杰出的无产阶级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的毛泽东,他满腔热情地讴歌人民革命战争和展望人民革命事业光辉灿烂的未来,正是对壮丽的革命人生的深情赞美,深蕴着诗人那积极奋发的人生态度和强烈高昂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这首《采桑子·重阳》词中,诗人匠心独运,神思飞扬,大处着眼,小处落笔,由感悟到具象,由宏观到微观,由近及远,语言朴素自然,音节回旋跌宕,气势雄浑浩阔,意境宏远瑰丽,真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吐纳珠玉之声,卷舒风云之色,壮哉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