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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警察学校毕业后,川藤的第一个工作岗位就在我们这个“绿1”值班岗亭。

“柳岡巡查部长,我来报到了,我叫川藤浩志!”

从他在警察局向我说第一句话开始,我就不喜欢他。因为声音太尖,太娘娘腔了。每个人第一天上班都会紧张,可没人像他那么紧张。看他脖子挺粗的,应该锻炼得挺勤快,可总让人觉得他孱弱,可能是身形偏瘦的缘故吧。

“叫我亭长就行。”

“好的,亭长!”

声音更尖了。

岗亭实行三人为一组的三班倒制度,原则上是由课长安排八个下属谁与谁一组,不过基本上是由我这个亭长决定的。

课长提出让川藤与我一组的时候,我没有反对。虽然下属中也有能够带新人的老警察,不过我想把川藤安排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作为弥补……也不算是弥补吧,第三个人我安排了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比我小两届的梶井。梶井非常胖,处理文件速度慢,不过人很好。他受理的投诉事件一般都能完美平息,对岗亭而言是非常难得的人才。让他和不招人喜欢的我、川藤一组,最合适不过了。

我翻开川藤在岗亭第一天上班时的工作日志:上午发生了汽车与自行车的碰擦事故,中午接到乱停车的投诉,傍晚收到两起偷盗自行车的报案,晚上小酒馆发生纠纷。报告书与日志都是我让川藤写的,虽然他圆润的字体令我反感,但写得还算不错。

“怎么样?”川藤问。

我回答不安的川藤:“还不错,第一次写成这样算好的了。”

他一听,立马笑容满面。真是个坦率的男人。

待值完班、完成交接,回到局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了。接下去只要将佩枪放进保险库、换好衣服,就能回家睡觉了。回家之前得先抽一支烟,于是我走向吸烟室,发现梶井已经在那儿了。

梶井收了收下巴算是向我打了招呼,我也点了点头,给自己点上烟。第一口烟,像是叹息一般被长长地吐了出来。

“装备科的人真是提心吊胆的。”

我向梶井搭话,他苦笑了一下。

“那也没办法呀。”

刚才去还佩枪和子弹的时候,又被教训了一顿,让我们千万得小心佩枪。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最近在市中心的车站厕所内发现了警察遗忘的佩枪,这种事情几年里总会发生一次。每次发生此类事件,我们就不得不接受“加强管理”的教育,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真受不了。”

我以为这样就算闲聊结束了,没想到梶井只是把香烟夹在指尖,没有要抽完的意思。我明白他一定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于是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

“说吧。”

梶井看向自己指尖飘起的青烟。

“川藤这家伙可能不行吧?”

“是吗?”

“嗯。”

“理由呢?”

虽然这么问,但其实我没有期待答案。因为我自己也感觉川藤很危险,只是无法用言语表达。不过梶井却说:“在‘小百合’的纠纷现场……”

接到小酒馆“小百合”的电话,是晚上十一点三十一分的时候。不是通过110报警电话,而是直接打到岗亭的。据说两名男性客人发生了口角,一名抡起了威士忌酒瓶。

“小百合”的顾客层次并没问题。它开在国道旁,没有停车场。顾客一般都是住在附近闲逛而来的。这家店以前一定也发生过一些纠纷,不过接到报警电话是第一次。它距离岗亭不到五十米,我们赶过去之后发现,两名五十多岁的男性确实正扭打在一起。

一名正口齿不清地威胁恐吓,另一名则不断重复着:“你敢,你敢!”看样子两个人都不经常吵架,应该是原本打算小酌一杯,结果不小心喝多了才冲昏了头脑。电话中所说的威士忌酒瓶躺在地毯上,两名当事人均未负伤,一看就知道,没必要把这种小事当成案件来处理。

梶井上前告知自己是警察,两名男性立马安静了下来。看来他们不至于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由我唱白脸进行了一番教育,梶井则唱红脸,最后威胁道:“如果还有下次就抓你们进去!”过程总共花了不到半个小时,虽然不难解决,可毕竟没有空顾及川藤。

“他怎么了?”

“他啊,”梶井将香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那是一只堆满了烟屁股的烟灰缸,又黑又脏,“他把手放在腰上了哦!”

我浅浅吸入一口烟,噗地吐出。

“这样啊。”

“我先失陪了。”

梶井直到最后,都未曾正眼看过我。因为他明白如果正正经经谈的话,这将变成相当麻烦的事。虽说把手放在了腰上,如果那家伙摸的是警棍,梶井就不会特地向我报告了。

那点程度的纠纷就打算拔枪,确实挺麻烦的。

烟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抽。

新人被讨厌,是因为他们热血、冲动。冲动容易诱发多余的工作,多余的工作会让同伴遭遇危险。所以越危险的岗位就越讨厌新人。

不过时间能够解决这一问题。无论怎样的疯孩子最终都会习惯警察局的环境,剔除不必要的过剩能量。他们渐渐就会明白“教育一下即可”与“必须当成案件处理”二者的区别。怎么看都不像警察的家伙过个三年便会渐渐地长成警察脸。所以老警察的例行活动就是欺负新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但是偶尔也有不成器的小子。他们通过了录用考试、经受住了警察学校的训练,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暴露出了明显不适合当警察的一面。

比方说有些人就是不能理解作为警察应该心知肚明的事,以及最后的底线在哪里。如果整天和无可救药的家伙们在一起,自己被传染到也是无法避免的。很多同事的想法甚至是:让伦理都去死吧!我也一样,深究的话也能找出漏洞,不过我们都能坚守最后的底线。有时或许会忘记,有时甚至会越线,但如果是没察觉到这一底线的人,说实话根本不配继续当警察。

认定自己已经看透尘世的人也不太适合当警察。有种人的经验之谈是:坏人就是偷盗者,偷盗者见了警察会立刻哭泣道歉。还有种人认为人性本恶,人类讲的都是谎言。他们往往都跳不出这种思维定势。无论哪种人,只要趁早辞职,都是功德无量。

而川藤浩志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类型。

那是川藤来了一周之后,某日上午的事。跟前一天的交接很顺利,也过了学生上学的时间,所以很闲。岗亭周边的路该怎么走大致都已经教过他了,还剩几条小路。虽然让他看看地图、趁不值班的日子走一走熟悉一下,但还是直接带他去最好。

“川藤,走,巡逻去。”

“好的,是开警车吗?”

“不,骑自行车去。我骑在前面,你跟紧点。梶井留下值班。”

说完我们便去巡逻了。

今年真怪,都十月了,天还这么热。九月好似八月那么热,十月继续着九月的秋老虎,老天爷一定是内分泌紊乱了。我们在温吞的空气中开始巡逻熟悉的街道。

工作日的上午,在安静的住宅区内也会有那么几个人。从快递运输车上跳下来的精力充沛的男人、带狗散步的中年女人、意气消沉地闲逛着的年轻男人……他们几乎都不会注视我们,不是别过头去,就是不自然地看向前方,避免视线接触到我们。他们并非做了什么坏事,而是因为自己与警察无缘,所以才不必隐藏惊恐与警戒。如果不能习惯这种既被疏远又被依赖的感觉,是当不了警察的。

小学的旁边,树荫下有条容易被忽略的小路。我们拐了进去,这是一条汽车勉强能开过的弯曲小道,是单行道。

我们一言不发地来到此处。在银杏树繁茂的枝叶筑起的隧道行了约莫一半路时,从前方驶来一辆车,是辆小型汽车。我让车停下,看看川藤,他表情僵硬。

“川藤。”

“是!”

我下了自行车,看到汽车驾驶座上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紧锁双眉。他应该是想,反正这条小路也没车,快点开过去一定没事。和逆向行驶的车撞个正着,得干活了。

罚单的开法已经教过川藤了。

“你来开。”

我命令川藤。

“好的!”

自行车的后面装着一只白色的铁箱。川藤打开箱子的锁,把书写板和交通违章罚单拿了出来。川藤对熄了火下车的驾驶员用一贯的尖嗓音说道:

“喂!你懂的吧?违章!”

我差点没忍住暴打那家伙一顿的冲动。不管怎样,这种讲话方式仅限于习惯了这份工作的老手。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的新人哪有资格这么讲话!我忍不住咂了咂舌。

不过,焦躁马上烟消云散了。反正川藤也干不了多久。即使这家伙能用一句话让原本简单的工作变得复杂,我也不至于温柔到为了他的将来而教育他。而且,川藤并没有错,只是我看不顺眼而已。

在左手拿着的书写板上写字是需要一定技巧的,从远处看也知道川藤写得很潦草,不过好歹算写完了。他将文件硬塞给那个驾驶员,驾驶员接过罚单,板着脸回到车上。

然后,川藤满意地回头看看我,我没理他,自顾自走向汽车。我敲了敲车窗玻璃让驾驶员开窗。他用一副踩到狗屎般的表情看着我。

“还有什么事?”

“现在让你倒车开回去也不可能吧,我在入口看着不让其他车进来,你快点开出去。”

我让困惑的川藤在入口处守着,现在的时间段车辆不多,无需担心,车子很快就开出去了。擦肩而过时,驾驶员向我点了点头。

接下去没发生什么事,我们巡逻完毕回到了岗亭。午饭一般都是叫外卖,三份一起。胖子梶井明显一副等不及了的表情。

回程时、等外卖时、狼吞虎咽地吃着只有量多这一个优点的盖浇饭时,川藤都向我投来充满疑问的目光。这类新人想问的大抵相同,一定是:明明违反了交规,还让他继续开出去合适吗?这当然不合适,但是那么细的弯道是不可能倒得出去的,而且倒车更容易引起事故。我没心情跟他说这些,这里又不是学校。

当天,吃过午饭之后,川藤变得有些奇怪。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像是在强忍着尿意。但我一看向他,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正当我想让大家轮流休息一下保存体力值夜班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请再让我去巡逻一次。”

我还以为他在想什么呢,真无趣。不过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梶井,陪他去。”

“不,我一个人去就行。”

平时敦厚的梶井一听,眼珠子差点都弹出来了。可川藤并没有发现。

“我想试试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按您教的方法巡逻。”

虽然这番话讲得踌躇满志,但这是不允许的。

“蠢货!你在警察学校学了点什么?”

姑且不谈只有一名警察的岗亭,原则上巡逻必须得由两人以上执行。一个人巡逻,而且还是个新人,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川藤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听我一吼,川藤马上道了歉,不过依旧恋恋不舍地看着自行车。我感觉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当时川藤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我让他去休息,趁这段时间检查了一下自行车,发现文件保管箱没上锁。

“原来如此。”

川藤应该是发现自己忘锁了。他想在不被我们发现的情况下上锁,才说出想一个人出去巡逻这种话。根本行不通的肤浅想法!不过我却笑不出来……

当天晚上,我让他们俩人小睡一会儿,自己临桌而坐,边打瞌睡边陷入沉思。

自行车的文件保管箱中放有交通违章罚单等巡逻必备的材料,所以规定必须上锁。如果文件丢失会比较严重,仅仅只是忘记上锁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被教训一顿以后注意点。可是川藤打算使小伎俩蒙混过去。

真是个懦弱的家伙,怕被责备,像孩子一样。

只是胆小倒还能用,好好培养的话,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小心谨慎的警察,比起鲁莽的人要好多了。即使外勤不行,转到内勤总没问题了吧。

但是川藤这样的懦夫完全没法用,他做自己的搭档,想想都害怕。忘记上锁而耍点小心眼倒还可爱又无害,可下一次不知道会怎样。

我不是第一次带这样的下属。胃里面好像有块东西,堵得慌。

以前我当刑警的时候,曾有个体格健硕的下属。肩膀宽,人也高,看上去威风凛凛的,我暗自期待他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刑警。他的名字叫三木。

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他不过是虚有其表。体格健硕却学武不精;总是能找出最合适的理由拒绝别人交给他的工作;一旦碰到问题马上把责任推给别人;喜欢虚张声势,可一张嘴就立马败露……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或许没什么,可我直觉这家伙当刑警一定会出纰漏,甚至可能会闹出人命。

所以我对三木特别严格。我是他的指导老师,工作上就不用说了,从整理桌子到走路的方式,我都对他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不论三木做什么,我都未曾说过一句“做得好”。当然,如果三木能把事情做得无可挑剔,我也绝不会鸡蛋里挑骨头。他能成长当然是最好的,可希望不大。我想,他若忍受不了而辞职,对警界而言是一件喜事。

见我对三木这样的态度,同事们也学我。无论在哪里,三木都遭到了大声的斥责。

“废物!”

“笨蛋!”

“什么也做不好!”

“你怎么当上警察的?”

“不准找借口!”

“你凭什么沉默?”

“做好事再讲话!”

“为什么不事先报告?”

“碍眼的家伙!”

“去死吧!”

一年之后,三木辞职了——正当他开始熟悉工作,我觉得他或许能成才的时候。只会耍嘴皮子的傻大个走了,刑侦科安静了不少。虽然是我一手策划为难并赶走三木的,我的心情却不太好。

三木辞职的三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他。一天,我接到地域科的电话,让我去某公寓。在百忙之中,我气愤地来到指定公寓,一名普通的巡警态度冷淡地接待了我。

“不好意思,联系不到他的家人,所以无法确认遗体的身份。告诉了局里后,他们说柳岡应该最清楚了吧。”

这是一座老旧的公寓,我沿着涂料落光、锈迹斑斑的楼梯走了上去。公用走道上放着洗衣机、可回收垃圾、一捆捆的旧报纸、弯曲的晾衣竿、放着音乐的三轮车。巡警将我带往走廊尽头的屋子。

那是一间没有阳光的朝北一室户,三木悬梁自尽了。被踢翻的踏脚凳靠在磨砂墙面上。不愧是傻大个,吊在横木上离地才不到十厘米。他的眼睛和舌头都弹了出来,大小便失禁。我看惯了尸体,判断他应该是刚刚死亡一天。

“柳岡应该最清楚了吧。”

我应该最清楚了吧?是我,杀了三木。

我被调到“绿1”值班岗亭,其实是降职。

三木确实不适合当警察,我认为赶走他是为了同事好。然后三木就死了。

川藤也不适合当警察,总有一天会引起麻烦。

不过我已经不想再“杀死”下属了。 W6D2gx4rLOb4O57N49jQXc5I9xiHX29Jx+gb+IAMVoeshXCBATBOC672lS2hYT8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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