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得告诉大家——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自己好像得了一种怪病。这个疑惑一直缠绕着我。莫非我在睡着时做过些什么?有时候我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睡相特别奇怪,而我平时并不是睡相糟糕的人。所以我想是不是我有时在睡梦中出去过了呢?
丹山家的用人不少,可是住在家里的并不多。女性只有两名,我和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人。所幸我们两个都各有自己的房间。房间是和式的,拉开拉门很轻易就能进出。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同学问我:“你昨晚去剧场了吧?”我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我每天晚上都在自己屋里睡觉。为了应付随时可能的差遣,我还在枕边放了一件外套和一个手电筒。可是我的同学为什么那么问呢?难道她们认错了人?我不这么认为。我也跟其他孩子一样想出去玩。高涨的欲望有可能会让我在夜里跑出去散步。
当然我并没有证据,所以我开始在枕边放一个水壶再睡觉,过了几天,我突然发现水壶里的水少了。不是自然蒸发减少的,是我晚上起来口渴喝掉的。当时我真是吓了一跳。之后我便在睡觉时绑住自己的手脚。我担心自己会在睡着时干出什么来。我应该对丹山家感恩戴德,可我不敢保证自己睡着时不会对高人先生,抑或老爷,或者小姐做出什么有失礼数的事情。我好担心,只得在睡觉时把自己的手脚捆上。
我不许其他人进我的房间,很大原因也是因为这事。回到屋里,我就是一个害怕夜晚的胆小鬼。如果实在怕到睡不着,我就看小姐的照片。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狼狈的模样。
绑住手脚睡觉的习惯并没有坚持多久。有天晚上地震了,我睁开眼睛,却因为手脚被绑着而无法立刻行动。恐怕是我的妄想在作祟,我更担心自己在遇到突发情况时无法及时去帮助家人。于是我怎么也抹不去心中的这个疑惑,在两位夫人遇害后疑惑急剧膨胀起来。
动机呢?
对,这是一个问题。杀死两位夫人的凶手是谁?动机又是什么?
两位夫人在丹山家的地位不高,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到底是谁会有理由杀了她们呢?
我有。
如果我能在睡着时由欲望驱遣着出门散步,那我就有可能在睡梦中被欲望驱使去杀了满美子夫人,同样也会杀了神代夫人。我是丹山家的用人,我十分熟悉满美子夫人家的房子,也去过很多次山手府邸。而且我憎恨她们两个。
她们在小姐小时候对小姐做的那些坏事,我到现在都无法原谅。我忘不了她们那种轻蔑和凶恶的行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吹子小姐,我甘愿侍奉她,而她们却那样侮辱她,这一切我怎么可能忘记?尽管后来她们也接受了小姐,我却还是不能原谅她们。我确实恨得想杀了她们。
真的是我杀的吗?
宗太少爷行凶的事件给我创造了机会?
啊,我好怕啊。
满美子夫人和神代夫人可能是我杀的。不,不对。谁会相信睡着以后的我跟现在的我不是同一个人呢?倘若我真的是梦游者,倘若我真的是杀了主人家两位亲戚的凶手,那我还真不敢保证明年七月三十号小姐的生命不会受到我的威胁。因为我确实这么希望过。当我听到小姐兴奋地跟我讲着巴比伦会的各种趣事时,我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份嫉妒。
村里夕日真的是这么想的。
她从心底想把吹子小姐占为己有。
今夜是七月二十九日,我决定把自己的手脚绑上。如果我所担心的都没有根据,如果一切都是杞人忧天,那我将一把火烧了这本手记,一如既往地侍奉好小姐。
《丹山吹子的叙述》
活很快就干完了。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夕日杀了,比杀满美子伯母那次还利索。
当我看见夕日被捆着手脚躺在被窝里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站在月光下我犹豫了好久,想着是不是得改变一下计划。不过,等我看完桌子上那本夕日的手记,我便意识到自己完全占了优势。也许我得做一些小的修正,计划却不需要改动。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我把毒药悄悄地灌进了夕日微张的嘴里,事情就结束了。
夕日稍微挣扎了几下就不动弹了,想必也没受多大苦。我低头看着夕日吐着白沫的尸体,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她是天天在我身边伺候的夕日啊,我忠实的用人,亲密的朋友。夕日啊,如果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而只是忠诚的话,也许我们还能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我还会找别人做我的第三个杀人目标。不过,我还真不知道夕日那么恨伯母和婶婶。她们俩的确在我小的时候欺负过我。可是,夕日她不知道因为一些小事就对别人耿耿于怀,是永远没个完的。当然我对她们没什么好感。不过我杀她们,纯粹是因为她们在丹山家可有可无,动起手来比较方便罢了。伯母住在偏院,她丈夫总是很晚才回家。婶婶嘛,更是老迈无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用人当中有传言说宗太哥哥没有死。简直无稽之谈。我牵强地说了几句“单手没法爬墙”、“单手无法把人勒死”之类的解释,倒也没有引起异议。爷爷和丹山家绝不可能给一个活着的人办丧事。接受了来自各界的吊唁,之后发现人还活着,那还不把丹山家的脸丢尽了啊?撒一个终究会被戳穿的谎言,根本就是下下策。哥哥肯定已经死了。
事实上,关于哥哥的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没见过他的尸体。只是爷爷既然说出“你就当他死了”这句话,那就一定没错。满美子伯母的丈夫发现尸体时,嘴里竟然喊着哥哥的名字,足以证明他就是个蠢货,难怪之后会被爷爷赶出去。
夕日果然是杀死伯母和婶婶的凶手的最佳人选。我把她们俩的右手砍掉,就是想暗示大家她们的死跟哥哥的报复行动有关。而知道哥哥断了右手的只有我们丹山家的人、追赶哥哥的护卫以及那天跟我一起躲在训练场里的夕日。凶手就藏在这些人当中。
现在夕日“自杀”了。我给她准备了一份遗书,注明她就是杀死满美子伯母和神代婶婶的凶手。当然这事完全经不起缜密的调查,可是不会有什么调查,就像夕日已经猜到的一样,爷爷这回也不会去报案。然而,夕日的手记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完全不知道夕日那么害怕睡觉。
我不知道她居然跟我一样害怕夜晚的来临。
这原本是我自己的问题。正如夕日所言,我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放纵一下自己。严于律己是我作为丹山家继承人所应尽的义务。我哥哥被这副重担压得几乎发疯,逃了出去,而我不一样,我时常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不说一句欠考虑的话。我就是这样告诫着自己长大成人的。
所以,睡觉是我最害怕的事。
我去睡觉。睡着时我会不会胡言乱语?会不会在梦中把我自认为已经不存在的“心里话”说出来?不仅如此,在梦中我会不会放纵自己,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我是绝不能失控的,而睡眠却是每天都必须经历的、自己意志无法操控的一段空白时间。这叫我没法不害怕。
其实最初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等我意识到时,就开始害怕黑夜,害怕睡眠了。而具体害怕的对象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告诉我答案的是一本书,一篇短篇小说。我记得书中的每句话。
这本书就是泉镜花的《外科室》。
女人生来担心自己失控时会说梦话胜过对死的恐惧,这于我而言不只是一句空话。从我读到这话的当天,我就想在夜晚把自己关进一个谁也看不到的房间里。我要一堵厚厚的墙壁,一个上了锁的屋子。
但是我既恐惧睡眠,又深深迷恋着这种恐惧。就像尖端恐惧症患者会盯着刀刃看,恐高症患者会一个劲地往高塔上攀登,我享受这种叫人幻灭的快乐。我改建自己的房间,夜里把自己与外界隔开,放下心来让自己去一本一本地阅读以睡眠恐惧为蓝本的小说。
我叫夕日给我做的那个书架,就是积聚了我所有噩梦的地方。那里不仅有镜花的小说,夕日在手记中提到的那些书名也唤起了我不可告人的快感。木木高太郎的《沉睡的偶人》教会我受虐而不是施虐。小酒井不木的《美杜莎的头颅》和浜尾四郎的《梦之杀人》带给我全新的恐怖体验,即操控自我的有可能是别人的暗示。从不走寻常路线的观点来看,夕日偷看的那本海野十三的《地狱街道》,因为不带任何现实性而更叫人沉迷。江户川乱步的《两个废人》比《梦游者之死》更刺激。我奇怪自己既喜欢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又被横沟正史的《夜行》吓得发抖。夕日大概没注意到我为什么把斯比丽的《海蒂》和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放在一起。其实海蒂和麦克白夫人都是不能忍受重压而在夜晚游走的人。而谷崎润一郎的《柳澡堂事件》、志贺直哉的《混沌的头脑》都是描写人在陷入忘我境界后杀人的作品。
这样的书数不胜数。我的秘密书架经常会换下一些书,同时又摆上另一些书,而始终留在书架上的就只有泉镜花的作品了。我察觉了夕日在私自偷看我的藏书,便借了一些给她。有时还会跟她聊聊书里的内容。夕日不知不觉间就传染上了我心里的恐惧。
第二天早上。家里在给满美子伯母举行第三次祭祀,还有神代婶婶的一周年忌日。夕日的尸体早上被发现了,大家知道她就是杀害两位夫人的凶手。我哭了。在该哭的时候大哭一场,实在不难。可我心里还是为失去这个宝贵的用人而感到难过。
我要从乱成一团的丹山家向外打个电话。
我没用的哥哥只教会了我一件事。
从社交层面来说,我应该去参加巴比伦读书会,可我终究没法克服内心的恐惧,和别人同室而眠。哥哥教会了我解决这种矛盾的方法——
打个电话给读书会的会长。我会说,我去不了了。我其实很想去的。我把日子都空出来了。我盼了很久了。可是临时出了状况。
会长一定会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一刻,我杀了伯母和婶婶,还有夕日。是哥哥那天教给我的,无论什么样的约会,说出这句话就能推掉。
于是我语气低沉地说:“会长,其实——我家里有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