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新大楼马上就要投入使用了,我们用什么样的精神面貌进入?我们必须得抓团队,搞学科建设,培养一支响当当的学科队伍,创出名声,医源自然就会打开,医院的声誉和收入才会提高,更重要的是更好地治病救人!而且,我个人一直有个理想,不管你再会说,再会讲,做医生的就要有一手好医术,漂亮的手术,准确,利落,能少一分钟就少一分钟,这是我们医生最大的追求!
钟立行走出医院大门,沿门前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马路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病人走动着。钟立行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茫然。他只要一停下来,妹妹的欢笑声就会不时在耳边响起,眼前依然是抢救时那些晃动的场面。记忆的碎片时不时闪现,让他心神不定。
一位五十多岁的农村老汉带着一个瘦弱的二十多岁的姑娘缓缓走过来,姑娘虽然病弱,但看上去很清秀。老汉走到他面前,扯住钟立行:“哎,啊,小伙子,请问这仁华医院怎么走?”
钟立行怔了一下,回身看看远处高高的门诊大楼:“啊,这边,喏,就是前面那个大楼了,您从前面的街道转弯进去就行了。”
老汉急忙道谢,回身看看女儿,又问钟立行:“您知道这会儿去还看得上病不?我闺女她心脏不好。”
钟立行听见老人说心脏,心“怦”的动了一下,禅心一念间,他好像永远听不得别人说“心脏”这两个字。他愣了一下神,定定地看看老人:“这么晚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都要下班了,看病最好早上来。”
“是啊是啊,来晚了,来晚了。”老汉问女儿,“那怎么办?我们先找地方住下,明天再来?你还走得动吗?”
女孩很虚弱,大汗淋漓。
钟立行心一下软了,起身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不好?”
女孩蹲在地上不说话,老汉着急地问:“女儿啊,你没事吧?”回身对钟立行,“我这女儿啊,从八九岁上就喘不上气,去看过一次,说是心脏不好,干不了重活,这都二十多岁了,在村里当个民办老师,这两年,连走路吃饭都费劲。”
钟立行同情地看着女孩儿:“老人家,还是赶快去看吧,您记着,去挂一个叫丁祖望的人的号,他是心脏方面的专家。”
“丁祖望?你认识他吗?能不能帮我说说话?”
钟立行迟疑了一下:“我,不认识,只听说他很有名,您先去吧,去晚了就不好了。”
老汉有些失望:“啊,好好,谢谢你。”拉着女儿走了,女孩走了两步,走不动了,再次停下来。
钟立行急忙过来:“怎么了?”
女孩脸色发白,嘴唇乌青,捂着胸口,很痛苦。老汉俯下身焦急地说:“女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累的?快蹲下喘口气,都怪爹不好,让你坐了一天的火车,又走了这么半天的路!”
钟立行再也听不下去了,手在身上摸索着:“老人家,你,身上有手机没有?”
“我们乡下人哪儿来的手机?”
钟立行四下看着,边上有个电话亭,他冲过去,掏出硬币准备打电话。丁祖望的车正沿着街边开过来,丁祖望看到钟立行,急忙叫司机停车,司机把车停下,丁祖望摇下车窗:“立行!”
钟立行看见丁祖望,一脸的惊喜。
“你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钟立行急忙跑过来,指着路边的父女:“丁院长,我正想打电话找您呢,这儿有个病人,心脏病,情况不太好,您给看看吧。”
丁祖望一惊,急忙拉开车门跑过来。
女孩蹲在地上,嘴唇乌青。丁祖望上前摸了一下女孩的脉搏,随即掏出手机打电话:“明训,是我,我在医院前面的路口,这儿有个心脏病人,情况不好,你通知急诊室作一下准备,再打电话叫王冬过去,我用我的车把病人送过去,五分钟后就能过来!”挂断电话,他对司机说,“快,把人抬上车,我们回去!”
司机急忙冲过来,扶起女孩,老汉看着突然发生的一切有些不明白,问扶起女儿的司机和丁祖望:“哎,你们这是?”
钟立行冲过来:“老人家,这就是我跟您说的丁祖望,您女儿有救了!”接过丁祖望的手,把女孩儿扶上车,又对老汉说,“老人家,车里坐不下,你走这边过去,去急诊室找人!快!”
武明训带着王冬一块儿来接贺志梅去急诊室。当他弄明白事情的原委,知道病人是钟立行从路边捡的,他的心猛然跳了两下,他隐约觉得钟立行的事会有某些转机。
钟立行看到病人有了着落,又要走,武明训却一把扯住他:“别走,让你别走就别走!跟我一块儿去看看病人,然后一起吃饭!”他拉着钟立行进了急诊室,一起看贺志梅的CT扫描,结果出来,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心肌肥大满视野,根本看不出边界。王冬对这个病案有些束手无策,丁祖望只好下令让病人先留下观察几天。处理完病人的事,一行人一块儿走出急诊室,丁祖望突然心里有一种久违的感动,前几天家属闹事,虽然人走了,但留给医院的压抑还在,今天的事突然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崇高感,他感慨地看着身边的几员大将:“你们都去忙吧,我还有事。”再看看钟立行,赞赏地说,“立行,谢谢你!医者仁心,以天下为己任,不容易!”走了出去,刚才发生的事,钟立行所做的一切,已经深深打动了他,医不近仙者不能为医,德不近佛者不能为医!钟立行,他没有看错这个人,出国数年,仁心未改,一瞬间他已经决定,心外主任就是他了,不管多难,他也要把钟立行留下!
武明训拉着钟立行穿过大厅,边走边说道:“跟我回家吃晚饭吧,江一丹应该已经回家了。”
钟立行停下来:“不去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武明训有点急了:“立行,你,真的不想考虑我的请求?你都有什么条件?”
钟立行知道武明训是认真的,他也是认真的:“没有条件,我是真的——累了。”
武明训一时语塞:“立行,你,你不觉得,你跟咱们医院,精神上有割不断的联系吗?你说你厌倦了,可是你总跟这里扯不断,你回来只有几天,已经为我们做了那么多的事。”
钟立行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承认,我对——咱们医院精神上有一种眷恋,可是我也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陈腐、纠缠、紧张的气味,还有,我看到了我逃避的那种紧张的医患关系,甚至暴力,我不喜欢,我就是因为讨厌这种东西才逃回来的,所以,我真的不想回来。”
武明训语塞:“你,看到了——你不喜欢,你跟我一起,我们一起来改变这一切不是很好吗?”
钟立行无奈地看着武明训,摇摇头,说了声:“抱歉!”然后走了。武明训恼火地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他才打起精神,准备回家,刚走出医院大门,王冬远远地站在那儿。
武明训看到他:“王主任!有事啊?”
王冬走上前两步:“武院长,我有几句话想说。”
武明训一怔:“什么事?”
王冬非常干脆:“武院长,我一会儿还要出个诊,就长话短说了,我听说你想请那个钟立行回来当心外主任?”
武明训怔了一下:“是,是有这么个想法。”
王冬愤愤不平:“你们这么做不太合适吧!三年前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您承诺过,这个心外主任是我的。”
武明训直率地回答说:“你提醒得对!是有那么回事,但现在,情况变了。”
王冬傲慢地说:“什么变了?他是你同学,你就变了?他算什么?一个被这个医院开除的人,而我是个博士!博士后!”
武明训直盯着王冬:“嗬,王冬,知道得不少啊!王冬,如果你一定要把话这么说,我也就直说了,平心论,你条件是很好,可是,学历并不代表能力,你自己的能力怎么样,你心里应该有数,你来的时候,我们的心外是什么水平,三年后还是什么水平,前几天抢救,你去干什么了?这实在是说不过去吧?”
“我老婆生病了,我在家陪她——手机没电了,我承认这是我的失误。”
武明训一下火了:“王冬,你够了没有?什么你老婆生病了?你明明就是去外地做飞行手术了,实话告诉你,那天我在机场看见你了!”
王冬瞠目结舌。
武明训怒吼:“你一定要让我把你的航班号、登机牌都查出来,拿给你看你才承认吗?你不是第一次了,这样说有意思吗?”
王冬有些无趣。
“你不要总找原因,你天天说,丁院长是心脏专家,有他在上面压着,什么事儿都得听他的,所以你发挥不出来,我明确地告诉你,丁院长是心外专家,挂在你们科,这是好事,不是坏事,你配合他了吗?你主动了吗?住院医培养计划你做了吗?我们大外科十几个住院医,轮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心外,你没有想过你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王冬辩解着:“现在医生的素质不高,年轻人都不思上进,病人都很麻烦,大家都不愿意当医生,我能有什么办法?”
武明训愤怒地说道:“好,你没有办法,我有办法!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把钟立行作为人选之一了,当然,我说了不算,星期五院务会会讨论的,到时候看结果吧。”
王冬也有点火了:“那好吧,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我落选了,我一定会离开这里的。”
武明训冷笑一下:“好,你自己说的,我没有逼你,你随便吧。”说着起身,“对不起,我还有事!”
江一丹用钥匙打开门,鼻子立刻抽起来:“什么味啊?”她扔下书包,直接冲进厨房。
灶上的锅已经溢了出来,流得到处都是。江一丹闻了一下,急忙关掉煤气,打开抽油烟机,回身叫:“林秀,林秀!”
厕所里传出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来啦!”冲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儿,长得斯斯文文,很白净,个头不高,细眉细眼的。
江一丹很恼火:“你在干什么?煮东西为什么不看着点?不能离开人,抽油烟机也不开,你想干什么?”
林秀冲进厨房,看到灶上的混乱:“呀,溢了!”端起锅,锅把烫了手,她尖叫一声,“啊!”锅里的汤洒了出来。
江一丹急忙伸手:“哎,怎么回事?烫着了没有。”
林秀吹着手:“没事儿!”用手去抓台子上的菜。江一丹急忙拦住她:“喂,你在干什么?用手抓,不烫吗?起来吧,起来吧。”她拿过抹布,抓起台子上的菜扔到垃圾桶里,“行了,汤好了,赶快盛饭吃饭吧,快八点了。”
林秀站在一边,一脸的不高兴。
江一丹喊道:“看什么看?赶快摆饭啊!”低头看见地上放着两箱牛奶,便问道,“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林秀嘟着嘴:“啊,早上有个人送来的,说是姓徐。”
江一丹一怔:“姓徐?”
林秀回说:“他说一提他您就知道了,说也是医院的。”
江一丹有些心烦:“我们医院?姓徐的多了!”接着又生气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在家,不要随便开门,更不要接受别人的东西,你怎么不听?”
林秀不满地哼了一声,去拿碗。
江一丹不满地说:“赶快把这牛奶扔出去!以后别再放人进来了!”说着进了卫生间。
门“嘭”的一声关上了,林秀恼火地对着门挥了挥拳头。
这样的情景在江一丹和林秀的生活里几乎天天都在上演。林秀是江一丹家新来的保姆,说新来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三个月了。江一丹一直不想用保姆,但她近期实在是太忙了,太累了,脾气也一天天变得更坏了。武明训看她实在辛苦,就让她赶快找个保姆。话说了半年多,江一丹忙得连找个保姆的时间也没有。直到有天下班,路过楼下的保姆介绍所,看到里面坐着个清秀的女孩儿,就是林秀,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走进去三言两语问了几句,直接就把人领了回来。按说新来的保姆,进家总要带一带,调教几天,可她实在太忙了,也没心思,就这样一天天地混着。林秀天天惹她生气,一生气她就对着她喊。江一丹虽然脾气急了点儿,但心眼不坏,所以她和林秀就形成一种奇怪的场面,一面发火,一面疼她,说话总是一句高一句低,说实话,这种态度谁也受不了。好在林秀虽然看着细,其实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所以两人居然混了好几个月,也没出什么大事。林秀嘟着嘴走进厨房,江一丹让她把牛奶扔了,她有点儿想不通,好好的牛奶怎么说扔就扔了?就算再有钱再清高也没必要这么摆谱吧?她决定打开牛奶箱子,喝一包。她打开箱子却发现,里面居然有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她好奇地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钱。她心头一惊,随即慌乱地把钱放了回去,只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
江一丹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拉开冰箱,拿出牛奶,倒了一杯想喝。
林秀指着地上的牛奶:“阿姨喝这个吧,这个好。”
江一丹大为恼火:“不是让你把这牛奶扔出去吗,你怎么不去?”
林秀说道:“我,我觉得好好的东西扔了怪可惜的——我看电视上天天做广告,这个牛奶我在超市见过,可贵了,一箱好几十,就这么几小盒。”说着打开,拿出一盒,看见里面放着的信封,她迟疑了一下。
江一丹一下火了:“你怎么回事?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这种事怎么这么起劲?去,扔出去!”
林秀紧张地说:“扔出去?收都收了,扔出去不是浪费了?”
江一丹十分生气:“我让你扔出去你就扔出去!我再跟你说一次,往后我不在家,谁来你也别开门,你还小,好些事你不懂!”
林秀吓得直眨着眼睛,看看江一丹,小心地搬起牛奶走了出去。
武明训开门走过来:“怎么了?又怎么了?”
林秀低声地说:“阿姨让把这个扔了。”
武明训不理解:“好好的牛奶为什么要扔了?”
江一丹大声嚷道:“林秀你怎么回事?让你扔了你就扔了!你说不清楚的事怎么乱说,是让你扔牛奶这么简单吗?你为什么不说这是不知道什么人送来的,为什么不说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你擅自开的门?这种东西不扔出去怎么办?”
江一丹的突然爆发让武明训莫名其妙,林秀急忙低头出门。
武明训看着江一丹,好言相劝:“行了,别发那么大火,我知道了。”
江一丹仍然大声地喊着:“有一种人,天生就会偷换概念,一张嘴就把别人往坑里推,我就受不了这种人。”
武明训想息事宁人:“行了,不就一箱牛奶吗?她还是个孩子!较什么真儿?”
江一丹突然一把推开武明训:“武明训,你就没原则吧!没原则吧!这种生活我真是过够了,过够了!每天像打仗一样,回到家里还不开心!”说着往卧室冲去。
武明训感觉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跟了进去。江一丹冲进卧室,掀开床罩,看见自己穿的是出门的衣服,拿出一件白大褂套在身上,躺在床上,眼泪往下流。
武明训跟过来,看见江一丹的动作觉得好笑:“你看你,累不累,想躺一会儿也那么麻烦!你快成严如意了啊!”
江一丹泪眼看着武明训,武明训一下哑了。哎,这江一丹脾气也太臭了,不知道何时就会炸!说实话,对江一丹的情绪化他有时挺烦的,谈恋爱的时候闹点小脾气就当是调剂了,结婚这么多年了还动不动就折腾,他实在是受不了,他心里也明白江一丹是累的,让她哭一会儿吧,他转身走了出去,一回头,江一丹也走了出来,武明训笑了笑:“吃饭吧!”
江一丹朝武明训翻了个白眼,算是告诉武明训她好了。武明训苦笑了一下,江一丹走过来,接过武明训手里的活,说道:“哎,我听严老师说,你想请钟立行回来?”
武明训一愣:“你听谁说的?我刚有那么个想法,怎么谁都知道了!”
江一丹道:“这种事,还用说嘛!我可告诉你,你就别再想这事儿了,你要真对立行好,就别让他回来了!在中国当医生,有那么容易吗?再说心外那个王冬,也不是好惹的,立行真的回来,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武明训幽幽地说:“可能不可能,总要试一试!江一丹,你别以为请立行回来是我一时冲动,本来我这次去美国,就一直想找机会,看能不能挖几个人来。立行家里出事,是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不是为我自己,说是为这个医院,知识分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然不能独善其身,就得把自己舍出去,我们的新大楼花那么多钱,我们能不能有个好的机制,能不能有一个好的队伍住进去,不然怎么配得上那么漂亮的新大楼?”
江一丹意外地看着武明训:“嗬,你还挺有理想的。”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钟立行的两次出现,立即在仁华医院掀起一阵暗涌。这个世界有时会有很多问题,但只要稍微正派一点儿的人,都知道什么是好的,只不过是不愿意把它说出来。钟立行的事让严如意也很操心,说真的,钟立行这样的医生谁不喜欢?严如意忙了一天,下班了还不能走。
罗雪樱走进来:“严老师,还没走?”
“尸检报告出来了,正看呢。”
罗雪樱一怔:“啊,有问题吗?”
严如意把一张单子抽出来:“尸检血钾浓度只有1.5,这种指标,就是神仙也救不过来。”
罗雪樱满脸惊喜:“真的?那,是不是就没有我们的责任了?”
严如意无奈地说:“有,原则上说,有两点:一是病人入院时,没做血钾检查;二是输液时刘护士长离开了一下。”
罗雪樱显得有点困惑:“那,结果不是已经证明了,我们的处置是正确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严如意无奈地解释道:“处置错误和程序错误,对家属来说是一样的,病人是不会听你解释的,他们只认一样,就是你是不是有错!所以我们只能死扛,不能说自己有错,一点点沟通,寄希望于他们早点接受事实。”
罗雪樱沮丧地说:“哦,严老师,可真是的,其实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当医生的谁不想把病人治好!病来得太快了,有什么办法!”
严如意抬头:“是啊,说是这么说,可是人死了,家属总得有个接受过程!我这个医务处长干的不就是和稀泥的事嘛!”
罗雪樱叹了口气:“严老师,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这样搅来搅去,不就更乱了吗?”
严如意说道:“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不想说真话?”罗雪樱无语了,她陪严如意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闲话,就去查房了。严如意放下单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决定给丁祖望打个电话,一是说说尸检报告的事,二是钟立行的事。她已经听到了太多的议论,想探探丁祖望的态度。
丁祖望一进门,沈容月就把饭端上了桌,两碗面,一碟辣椒酱,几样小菜。
丁祖望走过去,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挑起面条:“啊,又是手擀面!看着就香!”坐下来大口吃了起来。沈容月说:“啊,刚才——严处长打电话找你,我说你不在,她电话就撂了。”
丁祖望闷头吃饭。
“不是天天一块儿上班,白天刚见过面,什么事还要追到家里。”沈容月小声嘀咕道。
丁祖望依然只是吃饭。
“我听医院里的人都在说,武明训想请一个叫钟立行的人到心外当主任?”
丁祖望哼了一声:“你还听说什么了?”
“我还听人家说,那个钟立行原来在我们医院,劝一个老太太捐角膜,结果让家属给告了?”
“嗯。”
“真够缺德的,也够缺心眼的,要是他自己妈他肯定不会那么干。”
丁祖望一脸责怪:“你怎么这么说话?年轻人嘛,都有股子热情,捐角膜是件高尚的事!当医生的都不理解,还有谁能理解?”
沈容月大口喝着汤,喝得很响:“说实话我是不太喜欢这个人,眼睛太亮,眼睛太亮的人心眼都多,好像也不太爱说话,这种人心思都很深,看着不实在。”
丁祖望无奈地笑笑:“你什么时候看见他了?”
“当然看见了!那天武明训带着他,我看见了,我当时就想,这个人,眼睛怎么这么亮?你不觉得他看上去心思挺深的?”
“也不算吧,当医生的,心思就是深,能考进医学院的,都是最聪明的人,有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得多,那是大脑体操,不代表什么。”
沈容月不再说话。
丁祖望叮嘱说:“这些话你在家说说就得,别到外面乱说,现在一切都没说定,而且王冬的事也不好办,我估计老严打电话也是为这事。”
沈容月听了,想了一下:“啊,是为这事啊,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丁祖望无奈地笑笑:“跟你有什么可说的。”两口把面条吃完,放下碗,起身走进书房,拿起电话,又往外看了看沈容月。他想打给严如意,又怕她多心,正想着打还是不打,沈容月端了茶过来,看见他手里拿着的电话,转身就往外走。
丁祖望放下听筒:“有个新生儿先天性心脏主动脉反转,要给他做手术,晚上我要准备手术,有电话找就说我不在。”
“知道了。”她刚答应了一声,电话就响了起来,急忙接起来:“喂?”
电话里传出严如意的声音:“喂?我找丁院长!”
沈容月干脆地回答:“他不在。”
“不在?秘书说他回家了,怎么会不在?”
“说了不在就是不在,秘书说他回家了你就去找秘书问吧。”沈容月说着挂断电话,不满意地对着电话做了个鬼脸。
严如意吃了沈容月的抢白,气得在屋里转了一圈,再次拿起电话,电话通了,严如意上来就骂:“哎,我说你会不会接电话?你说话能不能客气点?”
“我怎么了?我怎么不客气了?”
“我要找秘书问还用得着找你吗?你会不会当院长夫人?”
沈容月怔了一下:“我——我不会当也得当,你会当,你来当啊,得看老丁答应不答应!”
严如意恼了:“沈容月,你别得意,那是我当剩下的,少废话,让丁院长接电话!”
沈容月也不客气:“说了他不在,告诉你,有事儿办公室说去,没事儿别老往家打电话!”
丁祖望在屋里听见了两人的对呕,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他都是眼不见心不烦,但今天沈容月说话有点太不客气了,再说又是自己不让沈容月接的电话,于是他急忙从屋里走出来,接过电话,满怀歉意地看了沈容月一眼:“喂?严处长,我是老丁!”
严如意怒气冲冲:“啊,你在家啊,在家她怎么说不在?”
丁祖望怔了一下:“行了,你有什么事说吧,我在忙着看资料。”
严如意气消了一半:“就是钟立行的事,我还想跟你谈谈。”
“你说这事啊,明天办公室说吧。”
严如意又火了:“明天什么时候?你不是一早要查房,下午还有手术吗?”
丁祖望无奈地说:“好吧,这事我个人没意见,我和明训已经商量过了,星期五院务会上就讨论,你不用做我的工作!”说完挂断电话。
星期五的院务会整整开了一下午。光讨论新大楼的内部设计,就花了三个小时。众人看完方案,提了很多意见后,武明训开始下一个程序:讨论心外主任的人选。其实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这次会上一定会讨论这件事的,就看武明训怎么说了。
“下面,我们进行下一议程,我们想任命一位新的心外主任,目前,人选有两位,一位是王冬,三年前到我们医院,目前是我们医院心外的主任医师,教授;另一位是美国马里兰州立医院的心脏外科医生钟立行。两个人的背景材料已经在前天发给各位了,今天就讨论一下。我和严主任、丁院长交换过意见,我们比较倾向请钟立行来当这个主任,理由是,第一,钟立行是我们院出去的,这不是门派,我们都知道医学是科学,还是门技术,他在这里接受的训练,对我们的体制,操作条例非常了解,一来就能上手,进入得比较快;第二,他是临床专家,我们是教学医院,教学、研究固然重要,但医生最重要的是治病救人,是临床实践,是身体力行,钟立行在我们医院的时候就是外科手术的一把好手,去美国十二年,先是在医学院读本科,又在公立医院做住院医生,是在美国严格的医疗体系里历练出来的,是美国心脏外科学会的核心会员,也是美国东部有名的外科医生,是响当当的一把刀,我更看重的是这一点,他是实干家!我们的新大楼马上就要投入使用了,我们用什么样的精神面貌进入?我们必须得抓团队,搞学科建设,培养一支响当当的学科队伍,创出名声,医源自然就会打开,医院的声誉和收入才会提高,更重要的是更好地治病救人!而且,我个人一直有个理想,不管你再会说,再会讲,做医生的就要有一手好医术,漂亮的手术,准确,利落,能少一分钟就少一分钟,这是我们医生最大的追求!”
陈光远突然开了口:“我不同意!我听说,他以前在我们医院,就是因为不经病人家属同意擅自取了病人的角膜,给人做了移植,引来病人家属打官司告状!这样的人,这种违背医德的人,就是医术再好我们也不能用。”
丁祖望叹了口气,不出所料地叹气。
陈光远虽然看到了丁祖望的表情,依然固执地说:“另外,有件事,我也不得不在这里说出来,上个月,就是医院出事的那天晚上,据我所知,他参加了抢救,一个没有医师资格的人,怎么可以公然在我们医院行医?这是什么人同意的?什么人允许的?这事要是让病人家属知道了,要是那天晚上病人没救活,很可能又会给我们引来致命的官司,我们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这个问题谁来解释?”
会议不欢而散,武明训始料不及。陈光远的态度激怒了严如意,她把罗雪樱和丁海找来,让他们去把钟立行以前的医疗档案全找出来。
罗雪樱和丁海到档案室翻档案,翻了几个小时,终于找到了钟立行当年做的那个眼角膜移植的病案,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有捐献者的签名,而严如意也从医务处堆积如山的档案中查到了钟立行通过住院医的材料,她长出一口气,急忙给武明训打电话,武明训通知下午临时召开院务会,再次讨论人事任命问题。
严如意把两本记录摔到桌子上:“各位,前几天开会的时候,我们有位同志言之凿凿地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关于当年那起著名的、沸沸扬扬的角膜事件,二是关于行医资格的问题,我这里有两份资料,请你们看一下。一份是手术记录,一份是钟立行在我院担任住院医生的任职通知,文件还是丁院长签发的。”
会议室的人都很惊讶。
武明训、丁祖望、陈光远、何大康和七八个科主任都在场。武明训急忙伸手去拿材料,看完,把材料递给陈光远。
严如意补充道:“这是我们昨天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到医案室找出来的,我要告诉大家,捐角膜的事是老太太同意的,有她自己的签名,家人不同意也没用的。”
丁祖望有些意外:“噢?我看看!”
严如意递上一个厚厚的记录本。
丁祖望拿过来翻看着,严如意指点着:“看,这是老太太的亲笔签名,孙桂珍,不会有错吧,如果你们不愿意相信,可以请家属来看是不是老太太的笔迹。还有这个,这个手术记录,也是钟立行写的,记录写得非常漂亮。”
丁祖望看完,把本子放在一边,众人传看着。
严如意接着说:“我们得承认,当年我们实际上是冤枉了钟立行!他的手术没有任何问题,在十几年前,这个年轻人就有这样的勇气,动员角膜捐助,我们非但没有支持他,反而迫于家属的压力对他进行了处理……”
丁祖望插话:“好了,你别把话题扯远了……”又对众人说,“有了这两样东西,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陈光远有些尴尬:“我要说明一下,我反对钟立行当心外主任,也不是对他个人有成见,我只是照章办事,希望大家不要误会。”
丁祖望说:“那好,那我就说一下我的意见吧,我完全同意请钟立行回来,做我们的心外主任,我这里有一份三年前出版的美国心脏外科杂志,看,这个封面上的是谁?”
众人传看着杂志,杂志上的钟立行手握一把手术刀,在无影灯下显得异常年轻英俊。
丁祖望接着说道:“这个年轻人,三年前就上了美国一流医学杂志的封面,他的外科技术在国际上也是一流的,如果不是这次武明训请他回来看看,我们没有机会请到他,我完全同意武明训的意见,做医生,治病救人要落到实处,一手抓管理,一手抓学科建设,规范操作不是一句空话,看大家有什么意见?”
众人都不说话。
丁祖望果断地说:“好,这样就算通过了,明训,明天你就去通知钟立行到我们医院来。老严你用最快的速度去办理各种手续,需要我们医院做什么,我们全力配合!”
武明训把车开得飞快,一散会,他就直奔钟立行所住的酒店。他到酒店的时候,钟立行正跟一个国际医疗组织的干事在大堂说话,原来他已经报名参加了一个巡回医疗,第二天就要出发了。武明训不由分说直接把钟立行拉回房间,告诉他,院务会刚刚通过,想请他回来当心外主任。
钟立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态,只有沉默。他何尝不知道武明训的心情,其实他自己也并不是不想回仁华,只是他对做医生早已心灰意懒,不想面对任何病人。武明训当然也了解钟立行的心情,每次看见他疲倦的眼神,就知道他承受着什么,但他真不愿意放弃,因为一旦放弃,钟立行就不会回来了:“立行,回仁华吧,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钟立行思索着。
武明训又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假,让你先休息一下,如果真的想去参加巡回医疗,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我们医院每年都有名额参加国际救援和巡回医疗,还有医疗下乡的活动,相信会有无数的贺志梅等着我们去救助……”
钟立行眼神一动。
武明训热诚地说:“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强,我承认我把你从美国带回来,是有点小心眼,但当我看到你看见病人时那种眼神,我就知道,你其实从来没想过放弃,所以,回来吧,立行!”
钟立行轻轻点头:“我知道了,我明天回老家把家里的事处理完,一个星期以后就去上班。”
武明训高兴极了,走过来,给了钟立行一个大大的拥抱。
或许是天意,当天晚上十二点多,一直处于昏迷中的出租车司机突然醒了。昏睡中,他轻轻动了一下头,随即发出轻微的呻吟,睁开了眼睛,然后神情呆滞地看着前方。
一位护士走进来,为他换上新的液体,随即低头,发现司机正在看着她。她尖叫一声,捂住了嘴:“天呐,你醒了!你醒了!”
司机点头,眼角流出了泪水。
护士急忙跑出去:“快来人啊,刘主任,这个病人醒了,醒了!醒了!”
走廊里跑出好几个医生。
出租车司机的家属听到里面的叫声,一跃从地上跳起来,满脸是泪:“老公,老公,你醒了!”冲了过去,拼命拍打着ICU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