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期限为两年,但这十六位中国留学生得先到伦敦西部的伊令、哈默史密斯及西伦敦学院,用大约三个月时间学习英语。虽然出国前已进行过一个月的英语强化集训,但是他们到了英国才知道,在中国接受的强化训练远远不够。
钟南山被安排住在一位英国老太太家。一开始,钟南山连听明白英国人在说什么都困难。话都听不懂,就更别提和英国人沟通了。他在伊令学院,和从中国来的留学生结成了学习伙伴。有的留学生的英文程度相对较好,钟南山就和他一起练习英语。钟南山决定从练习听力入手。每天晚上,他都花一个小时专门练习听力。他听英语录音带,一遍遍地听,然后将听到的英文一句句地记下来,每一句话,他都要听懂听明白并记录正确才算过关。实在听不懂,他就请教别人。
父亲钟世藩曾留学美国,英文功底深厚,他成了钟南山远方最贴心的英文老师。钟南山用英文给父亲去信,父亲也用英文回复。每回收到父亲的回信,钟南山都心头一热。父亲从远方寄来的家信特别厚,里边不仅仅有父亲的回信,还有钟南山的去信。钟世藩用红笔,将钟南山信中所有的语法、拼读错误一一标注、修改。钟南山与钟世藩,就如此一来一去地用英文通信,渐渐地,钟世藩修改的红色标注越来越少了,钟南山的英文水平提高得很快。这样的通信持续了一年,直到钟南山能够灵活自如地使用英文。
钟南山一边学英语,一边等待他的导师——爱丁堡皇家医院 的大卫·弗兰里教授的回信。他初来时,便给弗兰里教授去信,表达了对导师的敬仰,并期待会面。可等了一个多月,导师的信才到,而且语气淡漠。
“按我们英国的法律,你们中国医生的资历是不被承认的。所以,你到医院进修不能单独诊病,只允许以观察者的身份,看看实验室或看看病房。根据这个情况,你想在我们这儿进修两年的时间显然太长了,最多只能待八个月,超过这段时间对你不合适,对我们也不合适。你要赶快同英国文化委员会联系,考虑八个月之后到什么地方去……”
钟南山仿佛看到了导师写信时那张冷漠的脸,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千里迢迢到了英国,钟南山刻苦练习英语,就是时刻想着早日取到真经。之前,他已经料到,到英国必将遇到许多困难,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最大的难题,居然来自导师。导师质疑中国人的医学专业水平,根本不欢迎他。
明知道导师并不欢迎自己,钟南山还是在一九八〇年新年的第二天,硬着头皮前去拜访。弗兰里教授的态度果然冷漠,信如其人。
“钟医生,你想干什么?”弗兰里教授的语气很直接,毫不客气。他非常怀疑中国医生的水平,显然把爱丁堡皇家医院接受中国医生前来学习的差事,当作了一项走走形式的、不可理解的事情。钟南山默默忍受着导师的轻视与误解,向导师讲了一番自己来此学习的设想。他告诉导师,自己到英国来,是以做研究为目的的,而不仅仅想做个观察者。睿智的弗兰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面前这个中国人的执着追求,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吩咐钟南山先看看实验室,参与英国同行的查房,待一个月后再考虑做什么。钟南山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让导师明白自己的决心与专业水平的。他在默默等待机遇。
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一个多月后,钟南山在教室里再次遇到自己的导师弗兰里教授。钟南山上前给导师行礼,弗兰里教授面对眼前这个诚恳而目光坚定的中国人,忽然心有所动,看着钟南山问道:“你能不能讲一讲中国的医疗?”
钟南山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回答:“OK!”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勇气。他只知道:导师你让我讲,我就讲;你给我机会,我就做!
应承下来后他才发现,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对他而言,太难了,从何讲起?以他的英语水平能否胜任?钟南山拼了!哪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恨不得将一分钟掰成两半。
一个月之后,钟南山的演讲开始,台下座无虚席。
钟南山制作了精美的幻灯片,图文并茂地将自己精心准备的“中国医疗”课件呈现在大家面前。他从中国的传统医学讲起,讲中西医在呼吸医学诊断方法上的相通之处,提到了中医与众不同地通过观察病人的舌色来判断病人是否缺氧和酸碱平衡的情况,他还讲解了中国古老的传统医术针刺麻醉。在这次演讲中,钟南山在呼研所所做的研究全部派上了用场。讲座结束,全场掌声雷动,钟南山在导师和爱丁堡皇家医院学生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完美收官。
钟南山在爱丁堡皇家医院的“中国医疗”演讲中所提及的中医初诊时的“观舌色”诊断方法和针刺麻醉技术,也在临床取得实证,获得了教授和同行们的认可。虽然一开始,钟南山在爱丁堡皇家医院遭遇英国同行的偏见与怠慢,但英国同行意识到钟南山具备真才实学时,便立刻打破偏见,由衷地给予他信任与尊敬。
钟南山在爱丁堡皇家医院的生活过得很拮据,中国留学生每个月只有六英镑的生活费。为了节省每一枚硬币,钟南山每日步行去学校,以省下地铁钱。他自力更生,下厨煮饭,自己理发,也帮别人理,他的厨艺和理发技术大大长进,后来居然都得到了大家的夸奖。日子拮据,但钟南山的心却慢慢舒展开来。他渐渐地在英国为自己赢得了新的信任、新的尊敬。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心中有追求的人,是不会困于物质之匮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