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瑞士语言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家们对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进行了区分,认为语言是言语活动的社会部分,有自身独特的语法单位和规则。语言是以一种集体的规约和社会制度的形式而存在的语法系统和表达概念的符号系统;而言语是说话者表达个人思想的组合,是言语活动的个人部分,具有具体化的特征。这种语言观将语言看作一个封闭的系统,对语言从语法的角度进行研究和编纂,以为只要抓住了语言的实质就能把语法规则有效地转换为实践活动,因而完全斩断了语法规则与实际运用之间的关系,不把语言看作是思考和交流的工具,最终导致逻辑压倒了实践,陷入了“学究式谬论”的泥潭。布迪厄受到了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后期“语言就是游戏”的语言哲学思想的影响,反对以索绪尔为代表的结构主义语言观,认为索绪尔的语言观脱离了实际。然而,语言只有在使用中才有意义,只有放到实践中才能产生丰富的内涵。基于此,布迪厄提出了自己的语言观,具体可归纳为三个方面:语言是一种实践,语言是一种权力,语言是一种策略。
第一,布迪厄把社会活动和社会生活看作是一种通过语言为媒介而实现的互动行为,是一种思维的交换活动。因此,语言是一种社会实践。所有的社会事件和社会活动,无论其处于准备阶段还是付诸实践阶段,也无论其是否能够实现,都离不开语言的参与。布迪厄将语言置于实践中进行考察,提出了语言交换市场理论。这一理论认为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可以在市场运行中进行交换的经济资本,能够为言说者带来利润。
第二,语言是一种权力,即语言符号系统是一个权力系统,在这个系统中,言说者代表自己所属的群体力量,把要交流的思想用语言的形式表现出来。“即使是最简单的交流,也代表了具有特定社会权威的言说者与不同程度认可这一权威的交流者之间的历史性权力关系网,这种权力关系网结构复杂,枝节蔓生。” 布迪厄进一步强调说:“人们必须牢记,最好的沟通关系就是语言交换活动。这种沟通关系本身同样也是象征权力的关系,即言说者之间的权力关系或者是他们所属的群体之间的权力关系,都是在语言交换活动中实现的。” 因此,人们在交流时所做的并不仅仅是语言文字符号的转换和意义的交换,而是不同的人、所属的群体和阶级之间的社会地位和权力关系的相互交流、比较、调整和竞争,是他们对所握有的才能、资本和力量等的权衡。换言之,一个人说什么话并不是由其自身的语言表达能力所决定的,而是由某些“恰当的资格和条件”决定的。例如,人人都可以在公共场所大声高喊,“我命令全民休息一天”,但是这样的表达如果缺少了必要的权威,顶多被视为疯子般的呓语,而不能引起必要的行动。而如果一个上尉发出号令,命令全体士兵每天清晨六点钟集合,势必无人敢冒犯上尉,因此都能整齐划一地执行命令。这就是社会学所赋予的人的说话权力,这种语言交流的实现过程就体现了不平等性,这种不平等性并非是语言内部的意义和符号所致,而是由来自语言外部的现实支配权力所决定的。
第三,在布迪厄看来,由于语言是一种权力,决定了谁是言说者,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说什么样的话,因此也决定了语言的表达实质上是一种语言表达策略的选择,即如何得体地交流,才能达到最佳的交流效果。常见的语言表达策略有委婉表达式(Strategy of Euphemism)和屈尊表达式(Strategy of Condescension)。
委婉表达策略就是考虑到言说者和听众所具有的社会地位、才能、权力、资本和知识的不同,以及因此受到的限制,言说者采用巧妙的语言,并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意图却使听众能够领会到言说者意图的语言交流形式。委婉表达策略使言说者能够打破因各自的社会地位等不同所造成的桎梏。例如,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诸如“Thank You for not Smoking Here”(“谢谢你未在此吸烟”) 之类的告示,这比起“No Smoking,or Face a X RMB Fine”(“严禁吸烟,违者罚款X元之类”)的警告,更能表示对别人的尊敬,这种充满宽容语气的劝告能够唤起人们遵守公德的良知,使得人们心甘情愿遵守并接受“此处不能吸烟”的规定。再比如为了避免对职业高低贵贱的明显区分,“搬运工(porter)”被称为“packing engineer”,“清洁工(dustman)”被改称为“sanitary engineer”等。委婉语也常用来表达一些禁忌,如汉语中表达古代皇帝等拥有至高权力的人的死亡往往使用“驾崩”“薨”,对值得尊重的人的死亡则用“逝世”“去世”“心脏停止跳动”“与世长辞”“谢世”,对战士的死亡则用“捐躯”“牺牲”“就义”“阵亡”,对于信教中人的死亡用“圆寂”“遇难”“长眠”“安息”“寿终”“亡故”“千古”“升天了”,而普通人的死亡的诙谐说法则诸如“去见马克思了”“翘辫子了”,等等。
这些委婉语的产生和使用都是人们在交际中出于某种动机和社会交际的需要,为了避免一些不应有的难堪、无礼和不愉快,恪守礼貌原则,充分把握自己,做到隐而不晦、曲而不涩、掩饰有方、溢美有度而创造的。委婉语的使用会给听者留下良好的印象,博得其尊重。
屈尊策略是指在客观的等级制度中占据高位置的言说者通过使用听众所熟悉的语言,以拉进他们与听众的距离,掩盖自身的支配关系,使听众产生与言说者之间的“误识”,从而实现言说者的某种目的。布迪厄在《实践与反思》一书中讲到,殖民者为了维持其统治,暂时地放弃自身的支配地位,采用土著居民的语言,从而获得利益。在《言语意味着什么——语言交换的经济》一书中,布迪厄进一步阐述了屈尊策略的有效性。书中提到,波市市长在贝恩亚省诗人庆典大会上讲话时,特意放弃当时在正式场合讲话必须使用的法语,采用了贝恩亚语,暂时排除了其与听众之间的等级制度,从而获得了听众的理解和双方对彼此的地位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