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广松涉思想中,物象化论构成了其理解唯物史观的核心。作为广松哲学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物象化论受到了现代物理学、马赫思想、马克思主义、现象学等思想的影响,立足于关系主义的视角,对实体主义世界观进行批判与超越。在物象化论的理解中,“面向他们与面向我们”是唯物史观的基本构图,唯物史观的确立经历了从哲学人本学到社会存在论、从异化论逻辑到物象化论逻辑的过程,社会、历史、主体、革命等唯物史观重要范畴都得到了新的理解。广松涉的这一理解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但也存在着脱离现实的具体的历史情境分析的问题。
关键词 :广松涉;物象化论;唯物史观
自日本著名思想家广松涉的哲学思想不断被译介入国内以来,广松哲学,特别是其马克思主义研究越来越引发国内学界的关注。如张一兵教授所言,广松涉在20世纪所走过的学术思想历程和今天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向纵深推进的路径十分相近,特别是他将马克思哲学与当代西方哲学思想进行链接的理论成果与教训,对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意义。 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习者,广松涉独特而深刻的唯物史观理解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参照,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辨明唯物史观的理论意涵与当代价值。
广松哲学博大精深,兼容了新科学观、当代西方哲学和马克思的批判精神。根据广松涉的学生、日本东北大学野家启一教授的指认,从发生学研究的角度上来说,广松哲学基本框架的三大支柱是:(1)作为认识论的“四肢性构造关联”和“交互主体性论 ”;(2) 作为存在论的“事的世界观”或者是“关系主义 ”;(3) 作为意识形态批判的“物象化论”。 其中,“物象化论”构成了广松涉理解唯物史观之思想逻辑与理论特质的核心“概念装置” ,这也将是本文所讨论的重点。
在进入对物象化论的唯物史观理解的正面阐述之前,有必要对广松涉物象化论思想的基本意涵及其形成的思想背景做一些分析。
一、物象化论的基本意涵与思想背景
(一)物象化论的基本意涵
物象化,其德文“versachlichung”的原意是使之具体化,成为某事情;广松涉将其译为“物象化”,以标注晚期马克思哲学的思想本质。 广松涉多次通过与物化(verdinglichung)相区别的方式论述物象化的基本意涵。他认为,近代哲学所表象的,人们通常所理解的物化(无论是人的行为、能力或人本身的物化),即“主体的东西”转化为“物的东西”,实际上是作为一种主体间性的 关系 的曲折投射。也就是说,并不存在主体本身客体化,事实上,所谓的主体、客体、主体的客体化,皆是 关系被当成物来理解,主体的物化,实际上是关系的物象化的误认 。这里的“关系”,不是指从对象中分离出来的彼此间赤裸裸的关系,也不是静观中的认知关系,“而是在对象活动中动力学的相互接触,机能的相互关联” ,是“人的主体间性的对象性活动的某种总体联系”。而后期马克思的物象化论,正是构筑了探明这一拜物教秘密的逻辑。
为了更确切地说明这种关系的物象化,现在我们将物象化论置于广松哲学的总体之中做简单介绍。1969年,广松涉发表《世界的交互主体的本体构造——为了认识论的新生》,文中写道:“当今,我们面临着可以与以往的古希腊世界观的终结期、中世纪欧洲世界观的瓦解期相类比的思想史局面,即近代世界观的全面的解体期……必须扬弃‘近代’世界观的根本图式本身,必须超越其地平。如果切合认识论的场合来说的话,有必要超越近代的‘主观—客观’图式本身。” 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广松涉建构起了自己的“事的世界观”。
这里的“事”,不是对事件以及事象的称谓,而是指使诸事物得以物象化而形成的某种基础性的存在机制。广松涉认为,传统的物的世界观,归根结底,是与实体主义的世界观相对应。实体主义世界观认为,具有性质的实体原初地存在,形成第二性的关系。而广松涉认为,实际上,“且不说所谓物的‘性质’,就连被视为‘实体’的东西,其实也是关系规定的‘接点’” ;“独立存在的实体是起因于物象化的误认的东西,关系规定性才是第一性的存在” 。
讲到这里,需要澄清一个可能的对关系主义的误解。广松涉说,在与物的世界观相区别的意义上,也可将事的世界观看作一种关系主义存在观,但同时他也强调,事的世界观不单单是关系主义,而是超越“实体主义vs关系主义”传统的对立地平的东西,也就是说,“不能把‘关系’化为‘东西’加以表象,以究竟先有‘关系’还是先有‘实体’这种方式将关系的第一性这一命题当作与‘实体的第一性’同位对立的概念来理解” 。可见,“ 关系 ” 既不是一个可实体化的形而上学设定,也不是对现实生活中诸种具体关系的理论抽象,而是超越传统主客二元思维模式的,物象化世界背后的总体性 关联与基础性存在 。
可见,广松的哲学运思是十分精深的,但这里我们已可以确定,作为其意识形态批判理论的物象化论,与四肢构造的认识论和事的世界观的存在论相照应,不是在人们日常的物性认知和近代哲学主体—客体模式之内讨论,而是立足关系主义的视角,对现存世界进行批判与超越。
(二)物象化论的思想背景
广松涉之所以会形成关系主义的视角和物象化论的思想,与他身处的社会历史环境和他广泛的学术涉猎都有密切关系。根据其理论特点与本人回忆,可以将物象化论的思想背景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受到现代物理学和马赫关系主义思想的影响。受政治环境和家庭环境的影响,广松涉从小阅读自然科学革命的书籍,对爱因斯坦相对论、马赫思想、量子力学等十分感兴趣,“很早就具备了用相对化的眼光看待固有观念的素质”,这种素质甚至成为其“能够坦然地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基础”。 考大学之前一直立志成为物理学家的广松涉“持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关系主义世界观”,在开始学习哲学的时候,便一直思考着“关系的第一性”“被物象化后的自然辩证法式的自然界的内在法则的关系性逻辑”等问题。
二是受到马克思主义的研究,特别是列宁对马赫的批判所带来的困扰。中学时起作为共产主义者积极活动家的广松涉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原因,与战后社会混乱和贫困的现实生活紧密相关, 同时关系主义的影响使他将马克思的社会关系存在论几乎奉为经典。 物理学书籍中所介绍的马赫与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所批判的马赫“无法重合在一起” ,这种不协调成了广松涉苦恼的根源,同时也促使他更深入地进行哲学思考,并通过彻底主张关系存在论,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唯物论的反证,达至不同于苏联哲学教科书的独特马克思主义理解。
三是受到当代西方哲学的研究,特别是新康德学派和现象学的影响。在晚年的回忆录中,广松涉把胡塞尔称作马克思之外“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人”。广松涉回忆,胡塞尔从心理主义的经验论立场向逻辑主义的观念主义的转变“直截了当地给了我当头一棒的感觉” 。可以说,广松涉的物象化论思想是在对胡塞尔、海德格尔现象学思路的继承与改造的基础之上才真正实现的,既体现出一种清晰的认识论的主体性自觉,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将马克思主义现象学化的倾向。
广松涉在《存在与意义》第一卷中回望自己思想的形成背景与初衷时写道:“想来,在早期接受过科学主义的唯物主义洗礼的笔者,发现了庸俗实体主义的错误,因而觉醒于关系主义的存在观,一方面是因为受到现代物理学趋向的触发,另一方面是受到黑格尔、马克思的哲学,特别是马克思哲学的引导。……限于笔者的主观想法,只不过是希望能够顺应现代科学的发展。”在广松涉看来,现代物理学、建构主义等的发展标示着由实体主义向关系主义的新世界观的范式转换正在进行。这充分体现出广松哲学的科学主义倾向。
二、物象化论的唯物史观理解
(一)“面向他们与面向我们”——唯物史观的理论构图
在《物象化论的构图》一书中,广松涉多次援引马克思给拉萨尔的信中的话:“既是体系的叙述,同时也是在叙述过程中所进行的批判。” 在广松涉看来,这种“叙述—批判”的模式是一种“面向他们(对于当事意识来说)与面向我们(对于学识来说)”的基本构图(Grundverfassung) ,它构成了唯物史观的最根本的哲学立场。
广松涉认为,“面向他们—面向我们”的构图曾被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导入,又被马克思加以改造,“面向他们”指对体制内——无批判的当事人们的意识的对象事态的叙述,“面向我们”指体制外——学知的对该事态的物象化批判性认定。 因此,所谓的物象化就是指“对于学理审察者的见地(面向我们füruns)来说,作为一定的关系规定态在直接当事意识中(面向他们füres)以物象的形式映现出来的情形”,是“对于我们学识审察者来说的关系(Verhältnisfüruns)‘化为’对于当事者来说的物象(Sache für es)”。 换言之, 马克思带“我们”看到“他们”不曾看到的真实态,即物象化背后的关系规定态 。
我们知道,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从资本主义最简单的细胞商品出发,辩证地揭示了商品、货币、资本三大拜物教背后的生产关系之谜。广松涉说,《资本论》正是采取了这一“叙述—批判”的构图,“在对物象地映照出来的面向他们的事态进行分析的基础上,可以采取逐步‘解谜’的展开论述法” 。在广松涉这里,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逻辑成为一种“面向他们与面向我们”的体系构成法 ,而《资本论》对拜物教的揭秘也被物象化论的构图所重新说明。广松涉认为,正是这一构图使马克思的哲学具有哲学批判的性质,“那是对日常的、现实的意识的批判,而且是在历史性地、社会性地相对的这种意识的地平内,作为对‘体系知识’的既成的诸学科的‘批判’,应该是作为这样的体系的批判—批判的体系而存在的东西” 。
唯物史观对社会历史规律和资本主义本质的揭示,被解读为“在定位于‘关系的基始性’这样的存在理解的同时,立足于面向他们和面向我们这一构图的规定形态” 。这样,物象化论的批判方法得以与唯物史观的理论论述连接起来。
(二)从哲学人本学到社会存在论——唯物史观的确立路径
“马克思是从‘人’的问题到‘社会’这样的问题进行深入思考,由此而确立唯物史观。” 这是广松涉在《唯物史观的原像》中的第一个重要理论判断。
广松涉指出,与启蒙主义将社会作为由个人产生的“第二自然”的理性主义社会观 不同,黑格尔及青年黑格尔派将普遍性(类、社会)作为人的“第一自然(本性)” 加以把握,到了费尔巴哈,则将绝对精神最终还原为人的类本质即社会性的存在。青年马克思接受了这一思想,进而“以将作为类的存在的人复归其本来的应有状态为志向……通过与更为具体的黑格尔法哲学对质,将之寄托于独特的‘民主制国家’” 。由此,青年马克思提出了“人的解放”的实践课题,而“为了具体地论证‘人的解放’的现实性,探究人的本质=社会性也就成为课题” 。具体来说,马克思通过向赫斯学习,将异化论逻辑应用于对市民社会的经济哲学的分析,从对黑格尔法哲学体系的逻辑批判进入对社会现实本身的自觉把握,在异化劳动的层次上理解资本主义制度本质与社会发展的趋势。但至此,马克思未能解答人怎么使自己的劳动异化,这种异化又怎么以人类发展的本质为依据的问题。
可以说,广松涉对唯物史观确立过程的这一勾画存在不少深刻与独到之处,但同时也存在许多值得商榷的问题,特别是由于在文献分析时略过了一些他认为不重要的内容,而带有明显的目的论逻辑的色彩 这里暂且不深入讨论这一勾画的真实性,笔者认为,立足于物象化论的主题,广松涉其实是 将从哲学人本学到社会存在论这一转变过程看作马克思对主体概念规定的跃迁过程 。从作为类存在的人本身,到“屈从于分工”的个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的人的存在,广松涉所关注的,并不是“对人的本质是劳动,抑或‘社会关系的总和’这类烦琐的议论”,而是“象征这种人的规定转换的马克思某种飞跃” ,具体来说,即人在第一性上不是历史的能产的主体,而是所产的主体,只是在被规定性、第二性中的所谓历史的主体。
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在十余年后所写的《为了宣扬唯物主义》一文中,尽管对唯物史观确立过程的论述侧重于对马克思对古典哲学的扬弃与施蒂纳对其人本主义逻辑的冲击,但实际上,与上文所述的理论脉络仍是一致的。在这里,广松涉更明确地指出,黑格尔那里已有所体现的关系主义成为马克思超越传统哲学主体—客体图式的思想武器,在遭受了施蒂纳对其人本主义的致命冲击之后,《德意志意识形态》“将视轴定在‘内部存在’于历史诸关系中的人们,‘人们的对自然的以及相互的诸关系’上来重新建构理论” 。广松涉写道:“在历史唯物主义中,人被理解为内在于甚至包括所谓精神的、意识的契机在内的‘历史世界’中的关系态”,这一新世界观“通过围绕‘人’的存在的考察,而被定位于‘历史’的场合……以生产的场合为轴心而被编制成的生态系的‘对自然、人际的’关系态,定位于这个面向‘历史世界’的一定、存在中,并规定人的存在。”
可以说,在广松涉看来,唯物史观之确立,不是由人本主义异化逻辑向从现实出发的客观历史逻辑的转变,而是 由实体主义的本体论和哲学人本学向人的关系主义存在论的转变 。由此,“马克思以批判‘存在主义的始祖’之一的施蒂纳为契机,在超越了费尔巴哈之流的‘作为本质的人’的同时,也及时地超越了‘存在主义’” 。
(三)从异化论逻辑到物象化论逻辑——唯物史观的崭新地平
广松涉认为,1845年左右,马克思的思想地平、世界观的“结构的把握方法”都出现了飞跃式的发展,开拓了超越笛卡尔以来近代世界观的崭新地平。广松涉用“从异化论的逻辑到物象化论的逻辑”象征这种从“早期马克思”到“后期马克思”的世界观的结构飞跃。
在《物象化的构图》中,广松涉专门分析了异化论与物象化论两种逻辑构图的差别。在包括《1844年手稿》在内的异化论逻辑中,人们在所谓“原本”“没有被异化”的理想状态(a)的设定之下,将现状控诉为“被异化的”“非本真”的状态(b ),进而主张改变现实,进入异化被扬弃、复归本真的状态(c)之中。广松涉说,这样一种类似“神→人→神”的基督教构图,既没有说明(a)究竟为何、怎样产生了(b ),更没有说明从(b)到(c)的必然性。 广松涉举例说,说“异化劳动具有回归到未被异化的本真状态的必然性”,就如同说“被打烂的碗具有回归到未被打烂的本真状态的必然性”一样存在逻辑的飞跃。
这里,广松涉正确地揭示了价值悬设下的异化逻辑的非现实性,而马克思并不满足于这种图解法式的论证,而是力图具体地予以说明。一旦具体的“科学的”说明成功了,异化论的概念装置就将失去作用。 那么,这种科学的说明是怎样的呢?“在这里,从(a)到(b)的历史的变化,以及从(b)到(c)的历史的变化,结合诸个人具体的历史行为的‘合成力’而被说明,既然异化、复归之类作为‘起动的说明概念’起不了作用,那么只能将说明的原理置于根据诸个人的具体行为的‘合成’而被物象化的‘社会科学的规律性’上了。”
可见,第一,广松涉将唯物史观的思想变革奠基在对现实历史的具体分析说明之上;第二,广松涉认为,这种规律性实质上是对诸个人的具体行为的合成的物象化的说明。具体来说,广松涉指出,《1844年手稿》中的“工人”,既是个体也是类存在,个体生活和类生活没什么不同,历史作为主体的循环运动而被把握,而“分工”则作为类活动的人的活动的异化形式。 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这种人本主义的逻辑被自我批判,分工变成了揭示财产与国家之形成的说明性原理。广松涉引用《形态》关于“社会活动的固定化”的段落, 指出其实际上是“各个个人的自发形成的协动力或协动关系的曲折反映”,“缘于这种物象化,在所谓‘必然王国’中的历史规律性的存在这一点上,这种认识大体上得到明了的说明。” 一句话, 历史规律即物象化了的社会协动力量 。
这种物象化论的逻辑,超越了将人置于“主体—实体”循环中的传统历史观。现在,“所谓各个个人的主体间协动的辩证总体在物象化了的现象中设定‘遵循其固有的道路’的历史规律性”,“在这种‘社会活动的固定化’中,历史作为历史而展开”。
在分析了物象化论的唯物史观理解的基本构图、确立过程与理论逻辑之后,让我们进一步走进唯物史观的基本构想。其中,对前文已有所涉及的部分,如人的关系性存在、历史规律的物象化等,力图做进一步的丰富与贯通。
(四)物象化的社会历史与革命——唯物史观的基本构想
“人的存在,自在地从远古起,每每形成一种生产的协动关系态。这种生产关系,其协动只要是自在的就以物象化了的相貌而现象,仿佛具有自律的规律性而历史地展开。……对于想到这一点的马克思,现在担当起探明该‘物象化’存在条件和存在结构,探讨对它加以扬弃的现实条件的作业。” 这是广松涉以物象化的思路对唯物史观理论脉络与使命的重构。由此,广松涉对唯物史观的一系列基本范畴与命题都有了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和苏联教科书体系相异趣的崭新解读。这里我们侧重其对社会与历史的论述做进一步的介绍。
首先,来看广松涉对社会的理解。在广松涉看来,立足于主体际关系的视角,唯物史观同时超越了社会唯名论与社会唯实论二元对立的地平,个人与社会都被作为物象化了的协动的主体际关系态被把握。在马克思的时代,社会已不再可能通过个人集合的契约论所理解,而具有不可还原为个人的固有存在性。 在这一背景下,唯物史观与综合社会学分有共同的主题,不同的是,唯物史观拒斥社会、历史的拜物教化,并探究其拜物教的秘密。“唯物史观,确实在对社会现象的物象化及其机制的自为化中,开拓了对社会的存在结构和历史规律性作学理把握的地平。作为对这个地平的宣告,唯物史观是‘作为学问而出现的面向未来的一切社会学的普遍性’。……唯物史观不单是‘社会科学的认识论基础’……就应该具有作为真正的综合社会学的性质,也不单是‘哲学的’史观。” 这里广松涉强调,唯物史观不仅对一切社会科学的研究具有一般性、基础性的方法论指导意义,同时也直接面对社会历史现实本身展开物象化的分析。与之相关的,在对基础与上层建筑问题的理解上,广松涉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在物质生活生产场合的“人的生态学关系”中澄清了人存在的基础关系,所谓的“生产关系”作为把握人们的社会诸关系的基础,是被物象化的东西,是在被物象化的社会的全体构造中的基础,即“经济基础”。广松涉反对将基础和上层建筑作知性因果关系的曲解,而主张在总体联系和相互作用中对世界予以把握 。并且他强调,这种共时性、构造性的定位只是暂时的规定,马克思力图对真实形式进行具体阐明,即需要(1) 按动态形式来把握,(2)对经济、习俗、政治等诸形象的物象化进行具体研究。 广松涉还做出一个重要的理论指认: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产”概念“是关于人的存在论规定的范畴” 。他运用海德格尔式的语言,认为生产“是对作为人的应有状态、历史赋予的东西的谋划性回应,将现在推向未来的实践的中介的人类生存世界的关系,表现为这个存在论的关系方的根本结构本身。具有这一存在论意义的‘生产’这种实践,无非是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观及其世界观所定位的视域” 。生产在唯物史观当中确实是具有本体意蕴的范畴,但显然,这里广松涉所说的生产甚至实践已经离唯物史观的经济学哲学语境很远了。
当谈到唯物史观的历史规律时,广松涉认为,我们所熟悉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这一层面也是成问题的。他说,必须溯及更为基础的、原理性的场面,即诸个人的实践行动这样的场面,来探讨历史规律性的物象化成立机制。这里,广松涉引入角色论的思想,指出“能动的实践主体”“并不是‘无原因的自发性’的‘绝对主体’ ”,而是作为“对自然的而且是人际的诸关系的纽结的一个整体”而存在、相在的。具体来说,他受制于人的生态学继承的实在环境条件,和包括习俗、道德、法律在内的规范束缚(“当为领域的制约 ”)。 所以,历史规律并不是像重力规律那样外在于人而直接施加作用,实际上,“作为意识存在的诸个人在基于物象化错认的同时,还进行自我约束” 。一方面,“历史呈现物象化的进展”,“历史的规律性还是因为物象化的机制而成立”;另一方面,“诸个人在被物象化的所与条件下,更积极地主张因为自我约束地进行‘自主’的行动,因此历史的现实进展合乎规律地体现出来” 。我们看到,广松涉在物象化论的思路中试图给主体的受动性与能动性一个确切定位,毕竟这一问题关乎革命的未来。
但是,尽管广松涉自己也表示“要克服物象化,变革构成其存在根据的现实的诸关系乃必要条件” ,“人们的实践形成历史,共产主义未来社会由人们的实践来创造” 。他依然认为,革命的实现首先取决于少数先觉者和大众在不断运动中对物象化的自觉把握,而物象化的机制在共产主义的自由王国中也将以新的形式继续存在。 对广松涉来说,物象化并不是像异化那样要被简单扬弃的东西,相反,对以关系存在论为基础的物象化论逻辑来说,共产主义“只有通过人的存在根本的相互的自我变革,才能够实现”,“必须是主体的彻底贯彻”,是“完全新‘人—社会’总体的创出”。广松涉说,物象化论的构想,正是涉及“人的历史存在性这种根本的变革,这种根本革命的科学曳光” 。
三、广松涉唯物史观理解的启示与反思
(一)广松涉唯物史观理解的启示意义
广松涉物象化论的唯物史观理解,立足于对马克思主义文本的深入研读和丰厚广博的思想积淀,紧扣时代脉搏与思想史动向,涵盖唯物史观的各个范畴与命题,独树一帜,具有相当的深度和极大的启发意义。
首先,广松涉对唯物史观的研究始终处于深刻的理论自觉之中。他将这种按自己理解进行的唯物史观再建构称为“自为化”。在对不同的马克思主义解读模式有清晰辨别和对自身研究时刻保持方法论自觉的前提之下,广松涉形成了对唯物史观独特的物象化论理解,试图以此“打破俄国马克思主义的畸形化‘体系’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狂想曲’两相互补的现状” 。
其次,广松涉把对唯物史观中一系列核心范畴与命题的理解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在反对经验主义、教条主义或人本主义的唯物史观理解方面,其对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异化论逻辑等的分析都是十分独到而深刻的。
再次,广松涉融合现代科学与哲学的最新成果,立足于时代思想范式转换的广博涉猎与宏大视野,特别是其始终保持理论的开放性与针对性的这一态度,值得我们学习和反思。特别是在国内不少学者将马克思主义与存在论相关联的今天,广松涉对现象学、海德格尔的研究与批判无疑是一个很有分量的参考。
(二)对广松涉唯物史观理解的疑问与反思
与此同时,这种物象化论的唯物史观理解也包含了不少值得进一步研究和争论的问题。
第一,物象化这一概念,不仅与传统的物化、异化概念不同,也与马克思那里的对象化、物化不同。当广松涉不加区分地将马克思那里人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必然自然对象化、人自己创造出而又奴役自身的经济力量、个体在社会中感受到的外在于自身的社会力量统统归为“物象化 ”, 甚至直接将后者等同于历史规律的时候 ,是否意味着一种理论的误识?
第二,“面向他们与面向我们”这一基本构图,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概括辩证法体系的本质和唯物史观的论述逻辑?唯物史观的深刻究竟是看到了日常意识所看不到的关系,还是对现实的具体的关系的科学抽象?事实上,马克思和恩格斯从没有在学理上对意识问题进行过系统内外、层次高低的划分。相反,即便到了《资本论》甚至以后的阶段,他们仍然强调“真正能理解的思维永远只能是一样的”,而唯物史观及其成果是“工人,甚至工厂主和商人都懂得”甚至“每一个小孩都知道”的。 或许,这样的图式受现象学的影响比受马克思影响更大,也难免有些卢卡奇所批评的“认识论的贵族主义”的意味。
第三,关系主义作为物象化论的存在论基础,使得唯物史观本身成为诸种社会科学之中奠基性的理论。基于此,广松涉进行了他物象化论的扩展尝试,并将其视为马克思的未竟事业。但问题是,物象化论中作为奠基性概念的关系和唯物史观的历史文本中的关系究竟是不是一回事?从异化论逻辑向物象化论逻辑的过渡究竟又是如何具体实现的?一句话,必须结合马克思文本阅读的语境理解唯物史观的形成过程。
总而言之,笔者认为,借助物象化论的概念装置,我们得以对唯物史观展开更为深入的研究与辨析,从而打开迥异于传统教科书体系与西方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之外的另一扇窗。这一理解在将唯物史观的研究推向学理化、现代化的同时,也恰恰使唯物史观脱离了具体的现实的社会历史情境分析本身。这不可避免地导致物象化论在解释唯物史观时的外在化倾向,特别是面对革命问题时显得无力。唯物史观不仅是意识形态批判理论,而且,唯物史观的意识形态批判之所以有力,共产主义的实现之所以具有必然性,也不是源于世界背后的关系主义构造或主体对物象化的觉醒与扬弃,而是基于对资本主义现实生产过程的具体考察与历史性批判。
作者简介 :张义修(1988— ), 男,辽宁大连人。南京大学哲学系2007级本科生,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2011级硕士生、2013级博士生,指导老师为张异宾教授。现为南京大学哲学系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
南哲感悟 :从电子邮箱中翻出自己当年的这篇习作,还能记起当时搜集、整理资料,逐个核对脚注,和室友们一起熬夜赶工的情形。这是我认真撰写的第一篇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章,作为入门试水,其中青涩自不必多言。成长至今,感谢母系的培养。希望我的这篇拙作能够激励学弟学妹们增强信心,写出更好的文章。不是每一个人都要以哲学为志业,但扎实的积累、端正的态度,却是任何一条道路所必需的素质,这也是南大哲学系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