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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局中人

我离开时,黄怡然送我到了住宅院门口,她的身影被路灯拖得很长,然后逐渐变淡直至人和影都消失在黑暗中。我几次让她回去,她都固执地摇头,却也不与我说什么,只是跟着我,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偶尔衣袂相接,就快速地分离。

到了转角,我坚持让她停下来。她仰起头看着我,带着一丝犹豫开口:“你说:‘你也一样’——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愣,她的表情很认真。

“我觉得——就算你经历过那些事,你的存在依然是有意义的,对很多人来说,你仍很重要。不要看低自己——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眸子动了动,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很多人?什么人?”

“嗯——也许现在没出现,或者已经出现了你不知道。比如你妈妈,如果你不重要,当年她为什么非要护着你,宁愿自己挨打也不离开?”

黄怡然又是一愣,过了半天,忽然开口转了话题:“你——明天还要来吗?”

其实我应该摇头的,该问的事情已经问完了,我没有理由再出现在她身边。可鬼使神差,我嗯了声,点点头,接着就又赶紧补充了句:“我还有事情没问完,今天太晚了,明天继续。”

她仿佛不在意我的话,忽然像是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眼神左闪右躲,看着别处,顿了好久才幽幽地开口:“那你明天来的时候,能给我带点上次那种花吗?之前那株已经枯了。”

“你喜欢?”

“嗯,香。”

我微笑着点点头。也许就是这个承诺导致我在跟黄怡然的学校求证时就像做贼一样忐忑。她们的老师是个中年女人,姓王,听到黄怡然这个名字显然一愣。我猜她应该已经在新闻上看到了关于黄家的报道。

“请问九号那天,黄怡然是在学校里谈退学的事吗?”

王老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的光。现在正是下课时间,她们的办公室是共用制。一眼扫过去,我粗粗算了下,在场的老师至少有十四个。

“请问,她和她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吗?”王老师凑近我,显得极有兴趣,“我的意思是,如果没关系,你也不会专门来调查她——”

“不在场证明,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另一个年轻点的男教师走过来接口。我有些头痛,办公室的老师们大多对我的问题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不管是故作矜持在旁偷听的,还是大咧咧明目张胆凑过来的,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或多或少想要探知事情的欲望。

我的心里瞬间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只是例行公事,我们需要知道所有和受害者相关的人的去向,请不要过多猜疑。”

我的声音有些僵硬,态度也不大自然。老师们显然察觉出了我的不快,稍微收敛了些。

“她那天来办理退学手续,还闹了会儿。本来还剩下点手续,需要她家长过来亲自确认。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学校也就无法去催她。”

王老师的话像在对我炫耀学校的通情达理。我沉默地记录着,让我感到愉快的就是拿到了黄怡然的不在场证据。

年轻的男老师探头来看我的记录,我微微往后躲了躲,他抬起头,推推下滑的眼镜,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其实那个黄怡然吧,平时总是不哼不哈的,老实得很。但是成绩很糟糕,问她什么都不吱声,看见老师了就会低着头走,班里也没什么朋友。”

“而且她经常迟到早退,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也不告诉我们。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都直愣愣地看着你,像听不懂一样。”

“对啊,我好几次想去家访,帮她补习,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得人瘆得慌。我干吗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搞不好去了还被赶出来。”

“这孩子是挺怪的,大夏天穿长袖衫来上体育课,几次都差点中暑。你说,要是她真的在我的课上出点什么事情,到时候责任谁来承担?”

那男老师的话一下点燃了整个办公室的气氛,他们争先恐后地议论着自己如何想要对黄怡然施以援手,又如何被黄怡然的冷漠骇退。

我沉默地注视着这些本该为人师表的人,头脑中无法停止地回放着黄怡然袒露给我看过的那些伤口。

长条形、圆形、三角形、不规则的扭曲的图案……

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曾经注意到黄怡然身上的伤疤。其实就算是我,在真的看到之前,也不曾往虐待方面设想。

我的喉咙很干燥。他们的讨论还在继续,时不时看看我,就好像想要得到我的认同。这是一般人的想法吧,他们说的话都是普通人会有的感受。

可黄怡然呢?她被这样的人包围着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在那天晚上,我居然那么理所当然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她为之生存下去的人。我为自己的轻率而心痛不已。

“抱歉,请问你们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吗?”

我打断他们的议论,插了句话。王老师歪歪头,露出困惑的神色想了想。

“她是单亲家庭,好像母亲在她小时候就失踪了。她父亲,我们也不认识,反正没来开过家长会,请也请不来。”

“这孩子就是油盐不进,你说什么,她就这么盯着你看,说了也白说。加上家长不配合,这孩子的教育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我忍住内心的翻腾,收起纸笔。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们忽然安静了下来,一起注视着我的身后。我转过头去,看到穿着一件洗旧的不合身的衬衣的黄怡然。她站在那里,神色木然。

“老师,我来办剩下的手续。”

她没有半分想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尽管刚才的话显然她都听见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手脚冰凉,甚至不敢抬起眼正视她的眼睛。

沉默了会儿,王老师率先开口。她的声音硬生生的,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瞥了她一眼,她的笑容很僵硬,脆弱得一碰就会碎。

“是黄怡然啊,快进来。这位公安同志刚才还在问你的事情呢。”

她指指我。黄怡然慢慢走进办公室,围着的老师们有默契地三三两两散开,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她越过我时稍微停顿了下,抬起头认真地盯着我看了一两秒,什么也没说,很快又低头走到了王老师的办公桌面前。

“我爸死了,家里没人来办,我就自己来了。”

她的声音刻板,没有任何起伏和情绪。王老师“嗯嗯”两声,似乎没有料到黄怡然会直接这样开口,就偏着头,避开黄怡然的注视,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胡乱翻着东西,过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了心情,从抽屉底部摸出一张表格放在黄怡然跟前。

“来,填这里。”

王老师的态度很热络,仿佛现在黄怡然填写的不是什么退学申请书而是一封入学介绍信。

“填好了。”

“嗯,接下来给校长办公室送过去,盖个章就行。”

黄怡然点点头,也不多问,取过单子转身就走。她纤细的身子整个淹没在那件衬衣里,长长的头发一如既往地垂在腰间。

王老师在她要踏出办公室的瞬间再次开口:“那个,黄怡然同学。”

黄怡然停下来,转过头看着王老师。王老师不自然地笑了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下唇。

“节哀顺变,家里要有什么困难——”

“没有。”她顿了顿,耸耸肩,挤出一丝笑容,“没什么困难。”

黄怡然没给王老师再说什么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转过身踏出了办公室。

我瞠目结舌地盯着她的背影。在她的影子彻底消失后,大家仿佛才又恢复了活力。王老师大大地喘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仰着头,擦着眼镜。那个年轻的男老师从隔间探出头,吹了声口哨。

“还是那样,压力山大啊。”

“习惯就好,像上次啊——”

王老师瘪瘪嘴,笑了笑,正要接着他的话茬继续下去时,我匆匆说了声抱歉,埋着头逃也似的从他们办公室跑了出去。

我不确定自己再待下去会说些什么。

我穿过走廊,大步走进操场。阳光仿佛万箭穿身,我抬起头,手捂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

内心的压抑逼得我想大声吼几句,来发泄自己心里那种无法名状的情绪。

我定了定神,随便抓住个过路的小孩,问他校长办公室怎么走。他上下打量我一会儿,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猜,等我离开,学校里就会谣言四起。

我一路小跑上了楼,找到校长办公室,靠在门口的墙上等,一直等到黄怡然低着头手里捏着张正式的退学单从里面走出来。

我叫住她。她像游魂一样的眼神忽然闪了两秒的流光溢彩。

“你要跟校长问我的情况?”

我摇摇头,取过她手里的单子。

“我在等你。”

“等我?”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次。我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烫,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这样早已违反了守则纪律,可我停不下来。

想起她的背影,想起那些伤痕,还有周围一直消散不去的关于她的议论,我根本无法自已。

黄怡然没有等我回答她,像是怕我改变主意似的,又很快点点头,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我弄好了,可以走了。”

我将单子还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放进随身的口袋里。就在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她什么都没有了。

家人、信念、同龄朋友、熟知的环境等。从现在开始,这一切跟她都没有了瓜葛。我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反而成了世界上能证明她存在的唯一。

我为这个认知而感到无比的心痛。

那天我陪着黄怡然走了很远的路。从她家到学校有七站地,很远。可她走起来一点喘粗气的意思都没有,应该早就习惯了。

就算每天天不亮爬起来往学校赶,这么远的路难免会迟到。更何况她还要应付家里那个酒鬼父亲以及莫名其妙就会降临的毒打。

黄怡然低着头走在我身边,两只手小幅度地摆动着。她身上没有一丝都市女孩该有的活力和朝气。她的动作总是显得有些谨小慎微,仿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进行的。

我偶尔看看她的侧脸,觉得她实在漂亮。稍微换个环境,稍微打扮整理一下,她会是学校里最吸引人目光的女孩。

她没有什么话要问我,我也找不到话打破我们之间十分尴尬的沉默。

七站地非常远,就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我的制服很惹眼,尤其身边还带着这么一个妙龄少女。我有些担心路人对她的猜测。可当我转向她时又发现,她根本没看路人,只是低着头,用头发遮挡住自己的大半张脸。

就在我们走到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她停了下来。对面亮着红灯,车辆川流不息。她回头看着我。

“就送到这里吧。”

我愣了一下。她又轻轻地开口:“那边的人因为这件事情都认识你了,你陪我过去会被看到。”

我的心口一紧。原来她一路上都想着怎么跟我开口说这件事情。她有些局促不安地交握着两手。我停了会儿,觉得确实不大合适,这才点了点头。

“我看着你过去。”

她“嗯”了声,跟我说了句再见,转身闯红灯跑进了车水马龙。我眯着眼注视着她的身影,阳光大得让人觉得眩晕。

“我明天来看你!”

我大声对她喊道。她站在马路中央的安全岛上,回头盯着我,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转了过去。我的太阳穴一紧一紧地疼。队长告诫我,不要牵扯太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归队之后,汇报了所有情况却隐瞒了这件事情,觉得队长的目光像是探寻什么一样,长时间地在我脸上驻留。最终他并没有点破,不知他是真的没发现,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清清嗓子,拿报纸盖住刚才一直摊在桌上的资料,很快转移了话题。

“那张照片,你研究出什么来没有?”

“报告,没有。队长,照片到底有什么问题?”

队长摇摇头,不告诉我。他的目光炯然地透过厚厚的玻璃镜片落在我身上。我被他盯得有些发烫,不自然地避开他的注视。

过了会儿,队长放下茶。他告诉我事情出现了一些变化:黄书明的尸检报告出来了,他在中了四刀之后就死了,可杀他的人在他死后又补了三刀,可见这是仇杀。 ETihmYMVhy8svSltO7N2T6fsDyyn19TFRFtqbGT+kLVz+oOkQccgGzYlpAgYUv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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