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二正式改名为邱爱财,几个月后,要过年了。腊月二十八,邱二从县城回到大石寨家中。给父亲买了红糖,白酒,卷烟。给哥哥邱大买了一件棉衣,一双棉鞋。一家三个男人,难得聚在一起。老邱煮了一锅苞谷块,土豆,锅里还放了三块一指头厚,巴掌大的猪肉。苞谷,土豆是天天吃的,肉是逢年过节有喜事才吃的。今天一家团聚,也是喜事,每人一块,大小相差无几,公平公正,合情合理。
老邱七十岁,个头大,一张粗砺的脸,眼神已经浑浊,浑身还有力气。他用手拧白酒盖子,拧松了却拧不下来。他就把白酒盖子放到嘴边,用牙齿咬,一边咬一边说:“硬是不?是你盖子硬还是老子牙齿硬!”生生将酒瓶盖子咬破,喝了一口酒,再把酒瓶递给邱大。
邱大四十多岁,矮小,干瘦,脸黄黄的,眼神懦弱,头发白了一半,无精打彩。一看就是受苦受难的人,四十多岁,看上去比七十岁的老邱还要老。
邱大一声不响地喝了一口,再把酒瓶传给了邱二。邱二喝了一口,酒瓶又传回老邱的手中。
老邱用酒瓶底敲击着桌子,说是桌子,也就是几块木板拼凑在一起,用钉子钉在架子上,钉成一个简易的桌子,已经用了好多年。老邱看了两个儿子一眼,说话了:“爱党,爱国。”
邱二忙说:“爹,我改名字了。”
老邱和邱大一起望着他,老邱:“改啥名字了?”
邱二:“邱爱财。”
老邱很意外:“邱爱国硬是不好吗?”
邱大抢先回答老邱:“有什么好?吃不饱饭,赚不了钱,娶不了媳妇,究竟能有什么好?我也要改名字!”
老邱瞪了邱大一眼,喷着酒气:“你硬是见人屙屎眼睛红,你又想改个什么名堂?”
邱大认真地想了想:“邱爱钱!”
老邱低头喝酒,连喝了两口,双眉紧锁,心事重重:“这个事情,我早想过了,爱什么党,爱什么国,跟我们有五分钱的关系?都是那个狗日的陈瞎子,眼睛瞎了,心也瞎黑了,打胡瞎鸡巴乱说,还多收了老子两毛钱……两毛钱啦!”老邱一想起这些,就心痛,几十年的事情,他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邱大幸灾乐祸,他一直对父亲心怀不满。邱大认为,作为父亲,对两个儿子,应该一碗水端平。可老邱总是偏袒弟弟邱爱国,处处牺牲自己的利益。父亲的伤心,痛苦,甚至愤怒,都是他的快乐。父亲越伤心,越痛苦,越愤怒,邱大越快乐。邱大的快乐,就是构筑在父亲的痛苦之上。
邱大不冷不热地说了句:“都过去几十年了,陈瞎子骨头都该烂了,你还记得两毛钱?”
老邱挥舞着酒瓶,义愤填膺:“你不晓得那个时候两毛钱有多么重要,足足可以买八斤多土豆,闹饥荒的时候,能救五十条人命!”
邱大阴阳怪气,火上浇油:“陈瞎子确实不是个好东西!眼瞎,心瞎,嘴也瞎鸡巴说,还缺德,死了连个坟头也没有,那是报应,罪有应得。”
邱二沉默。
老邱也仿佛察觉到了邱大的不良用心,瞪了他一眼,说:“今天不翻这些老话,说个重要的事情。”
邱大:“什么重要的事情?”
老邱看了邱大和邱二一眼,说:“我们邱家缺了一个东西!”
邱大不以为然:“我们家缺的东西太多了!哪里才缺一个,是缺一百个都不止。”
老邱双眉一扬:“我是说最重要的。”
邱大:“什么最重要的?”
老邱:“女人。”
邱大嘿嘿嘿笑了起来:“女人,确实是最重要的。我们家不是缺一个吧!是缺三个呀!”
邱二沉默不语。
老邱把目光落在邱二身上:“老子都七十岁了,硬是还没有看到个孙子,邱家要传个种,不能绝了后。”
邱大哼了一声:“这个事情怪不了别人,要怪只能怪你没本事!”他认为,自己讨不了媳妇,甚至弟弟讨不了媳妇,原因不在自己和弟弟身上,而在老邱这个当爹的身上。当爹的没本事,连累了当儿子的也没有本事。
老邱心中冒火:“怎么怪老子呢?”
邱大:“你不应该生两个儿子,如果你生两个女儿,莫说孙子,可能重孙子都有了!”
老邱跳起来,用手指着邱大的脑袋,破口大骂:“妈拉个比,那不是孙子,那是外孙,就不姓邱!”
邱大阴阳怪气地道:“姓个邱这么穷,吃不好,穿不好,连个婆娘也讨不起,姓邱能有什么好?我硬是没看出半分来呢?我宁愿不姓邱,随便姓个狗,姓个牛。姓个孙也更好些。”
老邱横眉竖目,戳指大骂:“狗日的,奸臣啦!硬是要跟老子唱反调,我操你妈!”
邱大也不甘示弱:“想操我妈?你只能钻土里去操!”
老邱暴跳如雷,一脚踢向桌子:“这饭,都他妈的别吃了。”邱大敏捷地跳起来,躲闪到一边,轻蔑地回了一句:“这饭,老子早吃厌烦了,谁爱吃谁吃!”
倒是邱二,一伸手把桌子按住,笑着说:“这饭你们不吃,我吃。”邱大钻进另一个房间,躺在木板床上,高高地翘起腿。他刚才战胜了父亲老邱,心中愉快,嘴里得意地哼了小曲:我家住在大石寨坡,四面风从屋中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
邱二默默地吃着土豆,老邱坐下来,点了支烟,呼呼地吸。过了一阵,老邱用夹着烟头的手咚咚地敲击着桌子边沿,对邱二说:“老二,爱国。”
邱二不冷不热地说:“爹,我已经叫邱爱财了!”
老邱改了称呼:“爱财,老子已经七十岁了,活不了多久,邱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膀上。”
邱二很为难:“爹,你如此一说,问题就来了!你以为我不想啊?我早就想娶个老婆,生个儿子!你就有了孙子,邱家就能传宗接代。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愿意嫁给我?”
老邱黑着脸:“你总要想办法呀!寡妇,有点残疾的,岁数大点的……都可以,只要是个女人,只要能给邱家留个种!”
邱二沉默了片刻,叹息了一声:“报国无门……”
老邱火冒三丈:“老子没有要你报国,你报个鸡巴国?老子只要你给邱家传个种!”
邱二叹息道:“我是说报国无门难,给邱家传个种比报国无门还要难!”
邱二几岁的时候,母亲病逝。老邱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之后,就开始操心他们的婚姻。操心邱大二十多年,操心邱二十多年,一年又一年。邱大和邱二还是两条光棍,老邱担心邱家从此就断了根绝了后,对不起死去的先人。老邱虽然是一个文盲,但知道一句老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邱担不起不孝的罪名,更无法忍受邱家的根断在两个儿子身上。
可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大石寨穷,邱家更穷,讨不起媳妇,更不会有孙子。
老邱操碎了心!
邱二倍感无奈,叹息了一声:“可怜天下苍生呀!”
邱大从另外一间房子里甩出惟恐天下不乱的一句话:“你别可怜天下苍生了,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老邱怒气冲冲,挥舞拳头要闯进去捶邱大,教训这个不孝儿子:“狗日的,三天不打,你要上房揭瓦,老子还没断气,你想翻天是不?看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邱大跳起来,顺手抄起一条扁担应战。眼看就是一场血战,门外有人喊:“老邱……老邱在家吗?”
是一个女人细细,尖尖,欢喜的声音。
老邱噌地一声站住了,喜上眉梢,扭身一步就窜到屋门外,一大叠声回答:“在,在,在呐!”
来的是一个女人,六十岁左右,头上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别着银簪。锥子脸,吊梢眉,大眼睛,薄嘴唇。身上穿着红色大衣,脖子上围着黄色狐狸皮围脖,脚上穿一双皮靴,手里拄着一根五尺长的烟杆。烟杆前面一尺是用黄铜管子做成,后面是细酒杯粗的水竹。
老邱喜出望外:“王媒婆来了,快请屋里坐。”
邱二家穷,穷在闹市无人问,穷在深山更难得来一个客人,从来不曾有过媒婆上门。媒婆上门,那是来说媒的,无论给邱家谁说媒,都是一件大事情。邱二忙把桌子移到一边,腾出一个地方,摆好凳子。旁边屋里手拿扁担准备跟他老子武斗的邱大,听到有媒婆上门,忙丢了手中的扁担,躲藏在门边,眼睛里闪动着异光,偷偷往外看。
王媒婆进了门,稳稳地坐在凳子上,丹凤眼闪亮,先打量了一下邱家:三间用石头,泥巴,树桩搭成的窝。所有家具都是用木板拼凑而成,没有电扇电视,但有一根电线穿进屋里,在三间屋的中间过道上挂着一盏灯泡。这还是镇上特殊照顾老邱家,牵了一条电线。不过老邱担心电费太高,三个房间只用了一个灯泡,还是15瓦的。
王媒婆皱了皱眉头,或许她有想过老邱家穷,但没有想到居然穷成这个样子!王媒婆是第一次到老邱家来,但她认识老邱,是老邱经常到她家中,去求王媒婆给两个儿子说一门亲事。老邱低下头,拿出一支山城烟塞进王媒婆的烟杆铜嘴里,一边说:“抽烟,我给你点起!”这个烟杆是王媒婆的防身武器,现在是太平盛世,自然不是防贼。一个说媒的,身上也没有什么钱,不值得强盗打劫。而是防狗,一个说媒的人走南闯北,人会欢迎她,狗却不一定喜欢她,甚至会偷袭她。这个烟杆能打狗。还有在爬坡上坎的时候借点力,当成拐杖用。
王媒婆呼呼地吸了两口,说:“老邱啊!你这家真缺一个女人来收拾收拾!”
老邱连声说:“是,是,是。”
王媒婆笑眯眯地打量了邱二一眼,老邱忙说:“这是老二,邱爱……财!”
王媒婆道:“文质彬彬。”
邱大慌忙从里屋门边探出一个头来,说:“我是老大邱爱……党……不!我现在改名字了,叫个邱爱钱。”
王媒婆又道:“老实厚道!”
她才进门半分钟,就拉拢了邱家三个光棍的心。让他们放下武器,化干戈为玉帛。
老邱讨好地笑道:“妹子,老哥盼你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硬是把你盼来了,你可是我们邱家的大恩人!”
王媒婆吸了两口烟,烟杆在地上顿了顿,说:“我王媒婆一生之中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说媒。我说合的婚姻,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九……”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王媒婆说媒,不是自夸,而是事实。王媒婆从二十多岁开始说媒,一张薄嘴,滔滔不绝。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会被她说动心,更别说人了。王媒婆说媒,所说之媒,就极少有不成功的。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信任她,都愿意让她说媒。方圆几十里,再不出说媒之人。
不过王媒婆给别人说了一辈子媒,自己的婚事并不圆满,她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有过一年短暂的婚姻,之后一直单身,膝下也没有儿女。别人经常问她:王媒婆,你说了一辈子媒,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王媒婆微微一笑:救人一命是造七级浮屠,说合一桩婚姻是造三级浮屠,我正在造浮屠,忙着呢,顾不上自己!
老邱:“硬是。”
邱大,邱二一起点头称赞:“那是,那是。”
王媒婆信心满满,又低头吸烟。
老邱迫不及待:“妹子,今天给我家说的是哪家的……女人?”
王媒婆微微一笑:“我把姑娘的相片带来了,你们先过目,如果答应,这婚事就成了,如果不愿意,就当我没有来过!”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递给老邱。老邱接过一看,脸色大变,然后把相片递给了邱二,邱二看了看,也是一脸惊讶,然后递给了邱大。
邱家三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王媒婆悠闲地吸着烟,不动声色地扫了三人一眼:“怎么样呢?”
老邱摇晃着脑袋:“妹子……这……硬是……可能吗?”
邱二迟疑着:“我觉得不可能。”
邱大肯定地道:“绝对不可能!”
王媒婆笑着道:“是你们不愿意呢还是觉得不可能?”
邱二忙道:“我愿意。”
邱大也跟着说:“我确实愿意。”
老邱忙道:“我们愿意,硬是愿意,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可是人家愿意吗?人家姑娘花一般。”
王媒婆把烟杆一拄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姻缘是上天注定的。上天注定用一根绳子把两个人绑在一起,想逃也逃不掉。既然是上天注定的,你们还担心什么?”
邱二和邱大异口同声地道:“我们不担心。”
老邱:“我硬是愿意!”停顿了一下,老邱又问了一句:“妹子,你总得说个明白,你要不说明白,我这心里不塌实!”相片上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老邱自然心中不塌实,他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配不上别人。如果相片上是一个残疾的女人,或者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寡妇,老邱反而相信是真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会看上自己家呢?
王媒婆收起笑脸,正色道:“婚姻一般讲个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的,是很难说。以你家的条件,好好的一个姑娘,是不可能嫁过来的。所以呢!这个姑娘是有点缺陷!”
老邱并不意外,心里踏实了几分:“哪里有缺陷?”
王媒婆:“脑子有点问题!”
老邱反问:“身体有没有问题?”
王媒婆:“没有。”
老邱:“能生娃娃不?”
王媒婆:“屁股大,我看是生男娃娃的料。”
老邱一拍大腿:“成,我邱家就算倾家荡产,也应了这门婚事!”
王媒婆嘻嘻一笑:“娶个媳妇,怎么就会倾家荡产了?添人就是添财,娶媳妇是旺财。你们好好商量,过几天我把姑娘送过来。”
老邱:“要得。”
王媒婆走了之后,邱大表现出友好:“爹,这个媳妇我想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喊老邱爹这个称呼了。小时候喊爹,理所当然。长大之后,家里穷,吃不饱,穿不暖,再到后来,娶不上媳妇。邱大对老邱有了怨恨,这么没用的爹,喊了太吃亏,喊了不如不喊!一直就不喊老邱爹。但今天要娶媳妇,不喊老邱爹是不行的。邱大愿意和老邱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
邱二:“爹,我也想娶媳妇。”三十多岁,血气旺盛的男人,连个女人也没有挨过,娶媳妇的诱惑有多大,可想而知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老邱坐在板凳上,端起老子的架子,拿出烟,一手捏着烟在手背上戳了戳,叼在嘴里。邱大,邱二殷勤地凑过来,打燃火机,同时给老邱点火。老邱心中得意,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了当爹的尊严。老邱冷漠地看了一眼邱大,又看了一眼邱二,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只呼呼地吸着烟。
邱大心中焦急:“爹,你发个话呀!”
邱二也问:“爹,您心中怎么想的呀?”
老邱扫了邱大一眼,又看了邱二一眼,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句不怕丢人的话,老子也硬是想娶个婆娘。可老子岁数已经大了,又生了你们两个没逑用的儿子,连个婆娘也讨不回!”
邱大和邱二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生怕漏过了爹说的话。
老邱:“你们谁娶媳妇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给邱家传个种!”
邱大抢先道:“我能给邱家传个种。”
邱二也跟着说:“我也能给邱家传个种。”
老邱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既然是传种,就要传个好的种!我想了想,老二比较合适。”
邱大一听,立刻跳了起来,黑着脸,扯开嗓门吼道:“不行,上次读书是老二读的,结果他还不是和我一样,回家挖土豆,种包谷,做泥水工?再说了,麦子还分个大小,难道我们家就没有大小了么?”
老邱据理力争:“麦子是分大小,是大麦重要还是小麦重要?当然是小麦重要,为啥小麦重要?就因为小麦产量高。邱家要传种,就要传一个好种。不能让你传,你看你长的那逑样,站没站像,坐没坐样,能不能传出个什么逑种还得一说?传出个逑种也是歪瓜裂枣。你哪点能比上老二?就是做泥水工,你也比老二差了一大截。”
邱大暴跳如雷:“老家伙,你是偏心!”
老邱针锋相对:“老子这是顾全大局。”
邱大破口大骂:“锤子个顾全大局,就是偏心。”
老邱拍着桌子:“这个家是你说了算还是老子说了算?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老子就偏心了,你还能啃老子一口不成?”
邱大气得乱蹦:“老家伙,没人性的东西,老子和你断绝关系。”
老邱:“你敢在老子面前称老子,你不怕被天打五雷收?”
邱大:“天老爷有眼睛,不会劈老子,就会劈你这个为老不尊的老东西。”
老邱:“有本事给老子滚。”
邱大:“滚就滚,你这个破地方,不稀罕。”
老邱:“滚出去就别回来!”
邱大:“老子一辈子屙尿都不朝你这个方向!”
邱大抱着自己的行囊,一脚踢开门,在门口把衣服袖子撕了一块,扔在地上,破口大骂:“姓邱的,老子跟你们割袍断义,从此你走你的独木桥,老子走老子的阳关道。”
邱大怒气冲冲地走了。
邱二于心不忍,想追出去挽留哥哥,但被老邱一把拽住:“让他狗日的滚!他在家就是个占地方的东西,东晃西晃碍老子的眼,老子早就巴不得他走,房子腾出来,让你媳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