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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二,大名邱爱国,因排行第二,小名叫邱二,三十三岁,是一个靠做点杂事维持生活的临时工。他有一个大八岁的哥哥,大名邱爱党,小名邱大,也是一个靠做点杂事维持生活的临时工。邱二年近七十岁的父亲邱大石,一辈子老实巴交,别人都叫他老邱,还是一个靠做点杂事维持生活的临时工。

邱二的家在梁山县城外三十公里的大梁山上,一个叫石头寨的地方。这里山高,路陡,树木少,杂草稀,石头多,土地薄,人穷。

穷则思变,女人穷容易变坏,男人穷就可能打光棍。邱家三口男人,三根赤条条的朝天光棍。

邱二曾经是大石寨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高中生,那个时候,认识字的人不多,读书的人更少。读完小学已经算高学历了,读个初中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能读高中简直是凤毛麟角。村民们都说邱二有状元之才,可惜天妒英才。高考的时候,邱二以两分之差落榜。

邱二回到家之后,跟父亲老邱,哥哥邱大一起种地。山里地薄,石头多,不出水稻,小麦。只出产苞谷,土豆,产量低,喂不饱三个气血正旺,无处发泄的大男人。农忙的时候,三人种地,点苞谷,种土豆,瓣苞谷,挖土豆。农闲的时候,山里没事可做,别人打鸟捕兔,邱家父子三人到县城里做杂工。修房子,修路,修桥,扫马路,给别人搬家,在码头扛大包。城里人不愿意做的,重的,脏的,累的,苦的。只要能多少赚点钱的活,他们都干。

邱大和邱二不对付,两人之间少有话说,也没有共同的话题可说。邱二对哥哥有愧疚之心,邱大对邱二有怨恨之意。邱大只读过小学三年级,认识一些简单的字,会简单的加减法,然后就被老邱拎回家按在地里挖土豆。原因很简单,老邱信了陈瞎子的话。陈瞎子当时已经七十岁了,他不是全瞎,只是个半瞎,戴副断了一条腿,用一根细树枝捆绑着的墨镜,留着山羊胡子,穿着黑色的长褂子,白袜子,洒鞋。拄着一根黑拐杖,面容冷肃,仿佛从上个世纪走来。

都说瞎子脚下有活路,半瞎子更有活路。陈瞎子是一个会看风水,算命的先生,能掐会算。据说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天上知一半,地下知一大半。陈瞎子是个半瞎子,他看风水和算命,其实就是一个忽悠,忽悠死人或者活人。别人家死了人,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墓穴,就把陈瞎子请去。陈瞎子不会看,而是手托一个罗盘,用耳朵听,用鼻子嗅。他说地方合适就合适,不合适就不合适。合适就说一大堆合适的理由,不合适也说一大堆不合适的理由。总之就是忽悠已经死去的人,迷惑活着的人。反正死去的人也不会从地下跳出来找他的麻烦,活着的人听不懂他口中讲出的专业术语,被迷惑住了心,为了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也不会多说什么。给别人算命,陈瞎子擅长摸骨算命,先一摸,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穷,是长命百岁还是半路夭折,全凭他这一摸。然后一张嘴说好说坏,好有好的理由,坏有坏的道理,也就是忽悠活人。

早些年,陈瞎子看风水,摸骨算命是封建迷信,被当做牛鬼蛇神横扫。可他就一个瞎子,无儿无女,孤家寡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走到哪里天为被子地为床。陈瞎子被抓,不能劳动教养,白白送饭给他吃,一碗不够还要吃两碗。以至于放他出来的时候,陈瞎子抓着铁窗户死活不松手,执意要留在里面。

劳改所管教在陈瞎子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狗日的瞎子,别人是屁股上烧火,十万火急离开这里,你却是偏偏不想离开这里,是个啥道理?”

陈瞎子用一只手推了推快要滑下鼻梁的眼镜,正色说:“这里好,屋不漏雨,墙不透风,不走路,不说话,不劳动就有饭吃,一周还能吃一顿肥肉……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地方,我不想走啊!”

劳改所管教哭笑不得:“陈瞎子,你是眼瞎,心里亮堂,光吃不做,你想讹诈政府?”

陈瞎子:“我一介草民,岂敢讹诈政府?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去处,管教大人,你让我多住几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劳改所管教:“劳改所是政府的,不是我私人的,我说了不算,你还是走吧!”

陈瞎子:“不走。”

劳改所管教:“你是赖上政府了?”

陈瞎子:“我就要口吃的。”

劳改所管教好说歹说,废了一大箩筐的好话,陈瞎子就是不走。一个老人,又是瞎子,打不得,骂不得,劳改所管教急了,打了自己脸上一巴掌:“老陈,刚才我踢了你一脚,也就意思意思,现在实实在在一巴掌还给你,我们扯平了。你若不走,我就得走。”

陈瞎子:“你为何要走?”

劳改所管教:“你若不走,是我的工作没做到位,要被撤职。我上有七十岁的老父,下有未成年的儿女,我不要紧,他们该如何活下去?”

陈瞎子沉吟不语。

劳改所管教:“老陈,看在这些天我没亏待您的份上,您就行行好,离开这里吧!瞎子脚下有活路,您走到哪里都有饭吃。您要到哪里?我派车送?”

陈瞎子左右为难,一声叹息:“我不走,害了你,我若走,是害了自己,你让我如何选择呢?”

劳改所管教:“老陈,啥也别说了,我给你装一大口袋白面馒头,一包半斤的涪陵榨菜!”

陈瞎子沉默,算是答应了。一大口袋白面馒头,一包半斤的涪陵榨菜,是不小的诱惑。

劳改所管教亲自开车送陈瞎子,陈瞎子把馒头,涪陵榨菜搂在胸前,慢条斯理地说:“管教,无功不受禄,我拿了你的馒头,榨菜,无以回报,我给你算一命如何?”

劳改所管教:“不行,那是迷信,我是党员,不信那一套。”

陈瞎子淡淡一笑:“这个东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劳改所管教动了心:“老陈,我是个啥命?”

陈瞎子一只手捻着胡须:“你是一个好人,能养家糊口,小富即安。不能成大事,成大事之人,必须心狠手黑,你狠不了心,下不了手。”

劳改所管教猛地踩了脚刹车,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老陈,你说得太他妈对头了,我就是不够心狠,不够手黑……”

老邱目不识丁,扁担倒了就是扁担倒了,他认不出那可以是一个一字,从里到外就是一个文盲。文盲不相信科学,只相信命运,认为人的一生命运是被天注定的。老邱迫切地想知道两个儿子的命好或者命歹,是否能够富贵长寿。谁知道别人的命运呢?自然是能掐会算的陈瞎子了。

老邱备下一盒九分钱的经济牌香烟,一瓶散装老白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请了陈瞎子来给两个儿子算命。乱世之秋,月黑风高的夜晚强盗好杀人放火,抢劫掳掠。如今太平盛世,月黑风高的夜晚陈瞎子说玄机!算命是重大事情,除了天知,地知,陈瞎子知道外,外人是不宜知道的。当时邱大十岁,邱二才两岁。陈瞎子眼中无物,心若明镜,天下万事,尽在其中。他算命与众不同,他伸出干瘦如鸡爪一般的手,抓起邱大的左手一摸,只摸了一遍。然后掐指一算,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老邱忙问:“大是啥命?”

陈瞎子仰起头,手捻着山羊胡须,慢条斯理:“天生一副劳碌命,一辈子忙奔波,土里求生存,最多也就是糊个口而已!这就叫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老邱一把将邱大拎起,扔到一边,抱着邱二放到陈瞎子面前。陈瞎子摸了邱二的手,浑身一颤,脸色大变,本来很白的脸变得更白,如一张蜡纸。他摸了一下,再摸一下,手停留在邱二的手上面片刻,又摸了一下。然后开始掐指神算,陈瞎子的左手大拇指在其余四根指头上翻飞,上上下下,来来回回。

老邱看得心惊肉跳。

陈瞎子翻手为掌,重重地击打在桌子上,又是一声长叹。

老邱紧张地问:“二是……啥……命?”

陈瞎子以手扶额,感叹道:“我陈瞎子一辈子走南闯北,算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从来没有算过这样的命!”

老邱大惊失色:“啊!”

陈瞎子的脸渐渐泛起红光,空洞无物的眼珠子仿佛要喷薄而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若在乱世之秋,必然是杀人放火,改朝换代的陈胜王,吴广候!而今太平盛世,乃是状元之才,富贵荣华,不可限量。”

老邱疑惑不解:“啊……陈先生,您能不能说明白点?二究竟是个啥官?能管多大的地盘?能管多少人口?能住多大的房子,能赚……多少钱?”

陈瞎子神色肃穆,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天机。”

老邱不明白:“天机是个啥官职?跟皇帝……不,现在的国家主席……隔好远?”

陈瞎子又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老邱终于明白了,天机不是官,但是与儿子邱二大大有关,也就不问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状元之才,富贵荣华,不可限量!这些话就已经足够了。

陈瞎子算命是要收茶水费的,命不好的人,茶水费就一毛八分钱。命好的,两毛八分。命特别好的,三毛八分钱。命特别特别好的,比如邱二这种,状元之才,前途不可限量的,就要四毛八分。据说,邱二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他收了四毛八分钱茶水费的。

邱大被老邱拎回家挖土豆,邱大不情愿,犟着脖子:“爹,我要读书,别人都在读,为什么我不能读?”

老邱一个巴掌盖在他头上:“你以为天下是人是鬼就能读书吗?读书,要有读书的命,你没有读书的命,你读个锤子!你读了书,还不是回家挖土豆,硬是浪费老子的钱,没听陈瞎子说么?你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陈瞎子的话仿佛圣旨一般。邱大想自己既然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也就心甘情愿在家挖土豆。一挖十多年,他指望弟弟读好书,当了大官,自己跟着沾点光。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修个洋房,讨个婆娘,生儿育女,吃饱穿暖。可是邱二非但没有当上大官,连个大学也没有考上,甚至和自己一样,回到山上挖土豆,农闲的时候,到县城里做杂工。邱大多年的希望破灭,满腹怨恨,跳着脚,啐着唾沫骂陈瞎子:“狗日的陈瞎子,眼瞎,心瞎,还瞎鸡巴乱说。”

连老邱也觉得上了陈瞎子的当,该向陈瞎子讨个说法。可这个时候,陈瞎子早死了,他是被村里的人胡乱凑了几块棺材埋在草丛之中的,风吹霜打,日晒雨淋,如今连坟头都没有一个了!如何还能向陈瞎子讨一个说法呢?老邱只能在心里骂陈瞎子心黑,缺德!多骗了他两毛钱,不得好死,死了就该连连坟头也没有一个。

邱大骂完陈瞎子,回头就挖苦邱二:“原以为你读了书,有出息了我能沾点光,想不到还是和我一样挖土豆,做杂工。当初我真是高看了你!老家伙也高看了你。我高看你是上了陈瞎子的当,老家伙高看了你,是他瞎了鸡巴眼。”

邱大口中的老家伙就是他爹老邱,以前邱大相信邱二能飞黄腾达,自己沾点光,一直忍辱负重。邱二无所作为之后,邱大就不愿意再忍辱负重了,他恨老邱偏心,亏待了自己。这时的恨不再隐藏在心中,而是暴露在言语,神色之中。

邱二一脸惭愧,无言以对。

邱二在城里最常做的工作就是别人家修房子,他去提灰浆,搬砖头,挑泥巴,一天赚几块工钱。他少抽烟,喝点酒。邱二从来不买烟和酒,主要是舍不得钱,最便宜的烟要几毛钱一包,最便宜的白酒也要七毛钱一斤呢!那可是他一天工资的五分之一呀!通常帮人提了一天灰浆,人也灰头土脸的了。晚上主人家要请吃饭,桌上会有白酒。邱二喝了点酒之后,脸颊通红,忽然站起来,手舞足蹈,慨然长叹:

“因报国无门,而酒量大增!”

满座皆惊。

邱二话不多,喜欢沉默。一个人走路,他忽然放声诵读:“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如果是关东大汉诵读出来,雄浑,豪迈,荡气回肠。可邱二身体单薄,瘦弱,诵读的时候中气不足,只有伤感,无奈。

他觉得,时不利己!提灰浆,搬砖头,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呀! aTXl3izDVxYQBKQw4HFAaapzaP84qq+XWkmqO0ONTwVLizgAa54IsYkFMgQX1v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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