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香茶馆在老北门,所以他们不得不又折返回去。
这是家临街的老茶馆,掌柜在收了沈玉书的一个大洋后,很热情地把他们请到靠窗的座位坐下,并对他的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傅山供职的报社离这里比较近,所以他常来这边喝茶看报,有时候还跟一些文人朋友包雅间谈论时政,不过掌柜知道的只有这些,他也是在傅山出事后才知道这个人的,平时傅山来茶馆,都是赵小四伺候的。
沈玉书问:“那傅山过世后,赵小四有什么反应吗?比如紧张、害怕,或是高兴?”
“好像跟平时一样,要不我叫其他伙计过来,您直接问好了,赵小四在这里没亲没故的,就平时和伙计们出去喝两盅,也许他们知道。”
已过了午饭时间,苏唯早就饿了,在沈玉书询问伙计的时候,他点齐茶点,吃了起来。
沈玉书询问了几个人,都收获不大,只有一个伙计提到赵小四在出事的前两天曾说过等他拿到钱就辞工,不想再被不良老板欺压了,但问他拿什么钱时,他就不说了,找了个借口把话岔开了。
“傅山平时都跟什么人聚会?”
“看打扮和说话都是些文人,有时候也有学生,陈小姐呵她的朋友也参加过傅山的聚会,朋友多的时候他们就去雅间,大都是小四在伺候,我们就不清楚了。”
“他们给的赏钱多吗?”
“都是些穷酸,说到赏钱,还没有爷您大方呢,不过只有一次,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吧,傅山和一个人见面,却包了雅间,看那人的穿戴是有钱人,我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两眼。”
“记得他的长相吗?”
“没有,他戴着礼帽跟墨镜,进出都低着头,还用折扇挡着脸,我只看到他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整个上海滩戴扳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个特征说了等于没说。
苏唯在对面喝茶,听了他们的对话,他问:“那个人多大岁数?”
“也没有看到,不过赵小四应该知道,他们走后,他还抱怨说有钱人都小气,连个赏钱都不给。”
“那个人之后有再来过吗?”
“应该没有吧,我不确定,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的,有钱人也不少,很难都记住。”
沈玉书接着又问起其他常和傅山来这里的客人的情况,伙计也不清楚,他见问不出什么,就让伙计下去了,转头一看,桌上的茶点消失了一半,苏唯正拿了块糖酥往嘴里放。
“你好像很饿?”
“都这时候了,正常人都会饿的。”
苏唯掏出怀表看了一眼,都下午三点了,不饿才怪。
这怀表是他从墓室里拿出来的,为了防止遗失,他就找了根银链子,将怀表套在脖子上了。
阳光下,怀表反射出光芒,表壳边缘的明珠也变得明亮,沈玉书出身世家,一眼就看出这怀表的价值,幼年时他的祖父也曾戴过类似的怀表,不过用这种方式戴怀表的,苏唯是头一个。
这表该不会也是偷来的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沈玉书猜对了,为了试探苏唯的底细,他品着茶,装作不经意地问:“有件事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接这个案子?”
“为了赚钱生活啊。”
“你要赚钱,有的是办法。”
“我好像没跟你说我做事的原则——不杀人,不欺妇孺,不偷好人钱财。”
“那也很简单,要知道在现今的上海,但凡有点名望的人,又有几个没有不义之财的?所以干你的老本行绝对比查案要轻松得多。”
苏唯抬起眼帘,跟沈玉书对视了半晌,忽然一笑。
“还有第四条原则——我乐意。我乐意做的事,就算不轻松我也会做,反之,就算是千金也请不动我苏十六。”
苏唯的眼睛眯了起来,阳光在他的眼眸中投射出魅惑的神采,这让沈玉书联想到了狐狸。
狡诈如狐,所以苏唯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直觉告诉他苏唯选择和他合作,绝对还有其它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虽然沈家曾经家境不错,但自从满清亡了后,他们家也败落了,再加上父亲平时施医赠药,家里的积蓄也所剩无几,他不认为自己身上有对方感兴趣的东西。
不给沈玉书思索的机会,苏唯咳嗽了几声后,紧接着问:“那你呢?为什么你要帮助一个悔婚的人?你看起来并不喜欢多管闲事,还是你真的想学福尔摩斯当侦探?
沈玉书脸色一沉。
“你偷进我的房间了?”
苏唯不喜欢和蠢人合作,但有时候也讨厌聪明人,尤其是直觉灵敏的聪明人,就比如眼前这位先生。
他腹诽着,说:“只是扫了一眼你的藏书而已,放心,我很有职业道德的,什么都没碰。”
“你碰干枣了。”
去他爷爷的干枣,他不就是闲着无聊,顺手摘了一串吃了吗?至于记仇记这么久吗?
苏唯无奈地说:“下次我买一筐枣还你,这总行了吧?”
两人边吃边聊,茶点很快就吃完了,沈玉书提出去傅山工作过的报社询问情况,苏唯点着头,忽然冲他打手势,让他留意对面。
刚才那个伙计正在跟别人说话,那人穿着同样的服装,看来也是跑堂的,他听着伙计的话,不时地看向他们,发觉他们的注视,慌忙瞥开眼神,借着招呼客人匆匆去了别处。
欲盖弥彰的举动,苏唯一挑眉,说:“这人不地道,要不要叫来问问?”
“不急,先观察一下。”
沈玉书又叫了一壶茶,伙计倒茶时,他顺便问起那个人,伙计说他叫方平,住的地方离赵小四的家很近,这份工也是赵小四介绍的,刚才他问方平知不知道赵小四的事,如果知道,说不定还能拿到赏钱,方平直接就否认了。
伙计走后,苏唯说:“我闻到了可疑的味道。”
“我看到了可疑的行为。”
“什么?”
沈玉书用下巴指指外面,透过支开的窗户,可以俯览下面的街道风光,苏唯看到方平离开茶馆,快步往前走去。
“我去跟着他。”
苏唯站起来,沈玉书敲敲桌子。
“你还没付钱。”
“上次我请了,这次该你回请。”
“我并没说要请你。”
“那我请你请我行不行?”苏唯掏出钱袋,把陈世元给他的钱倒在掌心,亮给沈玉书看,“这五个大洋是我所有的积蓄,你忍心让我掏钱吗?”
没等沈玉书开口,他马上又说:“再啰嗦,目标就丢了,你先去报社吧,回头会合。”
苏唯说完就跑下了楼,沈玉书靠在窗前,看着他来到大街上,追着方平跑远了。
真没见过得了风寒还这么精神的人,他不无怀疑地想这家伙真的是生病了吗?
沈玉书往椅背上靠了靠,刚才苏唯的话戳中了他的心思,午后阳光斜照在身上,看着苏唯远去的背影,他想起早上陪洛正打太极时,洛正说的话。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你喝过洋墨水,随便去哪里都能找份好工作,要是你不想看外人的脸色,就留下来帮我,这个店迟早是你的,逍遥那孩子我们是不指望了。’‘让我再考虑考虑。’
“你是学医的,又懂中医又通西医,好好发展的话,一定前途无量。”
其实他并没有想好今后要做什么,他学医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一家人都通医术,祖父在太医院供职,父亲也是医官,所以他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学了,但这是否就是他真正想走的路,他并不知道。
算了,工作的事回头再慢慢考虑,先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沈玉书回过神,付账出了茶馆,步行往报社走去。
苏唯跟着方平走了没多久就后悔了,他对这里的街道小巷不熟,本来就头晕,在胡同里这么左拐右拐,头变得更晕了,完全没办法记住路。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方平有问题,这是作为一位神偷的直觉。
方平在前面走走停停,还不时地东盼西顾,这都证明他心里有鬼,苏唯怕被发现,不敢紧跟。
又拐过一个胡同,方平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张望,苏唯及时躲到了旁边一棵老槐树后,过了一会儿,他没听到脚步声,探头看去,发现方平竟然消失了。
居然把人跟丢了,苏唯有点懊恼,正要跑过去查看,身后忽然传来响声,他感知到危险,闪身想要躲避,却晚了一步,后脑被东西重重砸到,他眼前发黑,踉跄着摔倒在地。
神智陷入黑暗时,苏唯隐约听到轻呼声,声音很低,无法辨别男女,接着令人讨厌的气味传来,那人似乎弯腰靠近了他,他很想反抗,却无能为力。
希望他不要成为第三个被诅咒的对象——意识失去之前,这是苏唯唯一的祈求。
沈玉书回到家已是傍晚了。
与苏唯分手后,他先去报社了解傅山的情况,但收获不大。
傅山虽然性格外向,喜欢社交,可是有关他私人的事情他都闭口不谈,同事们只知道他是无锡人,一个人在上海做事,老家那边的情况不清楚,之前还听说他和一名女学生交往,直到圆月观音事件发生后,才知道他的秘密情人原来是陈家大小姐。
陈雅云已经毕业了,所以沈玉书怀疑傅山还有其他交往的对象,他在报纸上看过傅山的照片,傅山长得仪表堂堂,又有才华,应该很受女子欢迎。
沈玉书照报社的人提供的地址,来到傅山的租屋,里面已经空了,房东告诉他说是傅山的叔叔来帮他料理后事的,东西也是叔叔收拾走的。
沈玉书问到傅山家人的情况,房东摇头表示不知,又连连感叹说好人不长命,傅山相貌好个性好,人品也好,从来不拖欠房租什么的,却突然间就没了,说到最后还落了泪。
沈玉书问:“他一个单身男人独住,平时没有女人来找他吗?”
误会了他的意思,房东说:“你把傅先生当成什么人了?他可是正人君子,才不会找那种女人,平常也很少有人来他家,现在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房客了,从来没给我添麻烦。”
房东又啰啰嗦嗦说了很多闲话,但都没有用,沈玉书没发现新线索,他回到家,打电话给洛逍遥,让他重新调查傅山老家的情况,以及他的生活作风问题。
“为什么要查他老家?这跟观音案有关系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啊。”
就算看不到表情,沈玉书也能想象得出洛逍遥此刻在电话对面翻白眼,又说:“我见过他叔叔,是个老实人,不会有问题的。”
“我不是说他叔叔,我是要他老家所有亲属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那好吧,我会尽快要来给你的。”
交代完事情,沈玉书上了阁楼,长生在帮谢文芳准备晚饭,楼上很静,他上去后,看到走廊上有个黑影在晃动,却是花生。
小东西看到他,先是跑过来,在他面前站直身体,做出求食物的样子,在发现他什么都没有后,尾巴一甩,掉头跑走了。
沈玉书担心它乱跑,急忙跟上去,谁知它竟然熟门熟路地跑到了他的房间,用头顶住门板,在门稍微打开一条缝后钻了进去。
他记得离开时关好门的,小姨跟姨丈也不会随便进他的房间。
沈玉书提起了警觉,他做好防御,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谁知进去后却发现里面没人……
不,应该说地上没人,但原本属于他的床上平躺着一个人,那人脸颊泛红,眼神恍惚,看起来状态很糟糕,花生踩在他的额头上蹦跳,他却没力气推开。
沈玉书走到床边,见那人竟是苏唯,他更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
“我被偷袭了,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安全的地方。”
“被偷袭?”
“我后脑被人敲了一棍子……别问具体经过,我快死了,没精神解释。”
苏唯眼神飘忽,说话也没精打采的,下午分开时他的状态就不怎么好,但还不至于这么糟糕。
沈玉书冲花生指指旁边,花生跑开了,给他空出地方,他探手摸苏唯的头。
苏唯的额头烧得很厉害,沈玉书取来体温计帮他量体温,发现都三十九度了。
沈玉书惊到了,急忙扳过苏唯的身子,触摸他的脑后,果然摸到了一个硬块,还好头部没有出血,只是微肿状态。
“有没有感到头晕恶心?”
“有……”
“你进来时我家人有没有看到你?”
“好像没有……”
苏唯头上的伤势不重,所以头晕恶心可能是发烧造成的,能在受伤后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他家里,沈玉书觉得他不会有太大问题。
“我去给你找点药,你躺着别动,我不希望我的家人看到家里出贼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想动也有心无力啊,能顺利潜入沈玉书的房间,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苏唯没力气辩解,随口应了一声,因为害冷,他翻了个身,蜷成一团继续睡。
沈玉书看不过眼,取了棉被给他盖上,在盖被时发现他的衣服下摆沾了些暗红色的粉末,像是洛正药房里那些草药磨成的粉。
沈玉书拿来一张纸,将粉末弹到纸上包好,放到桌上,他下了楼,找了个自己感染风寒的借口,跟洛正求药。
听说他不舒服,洛正忙取了几味解热祛毒的药,倒进小砂锅里煎药,谢文芳也担心地拿来厚衣服,硬逼着他穿上,又交代说他刚回来,水土不服,很容易生病,让他小心,还另外做了疙瘩汤,在里面放了老姜,让他趁热吃。
大热天的穿着厚衣,还要吃热气腾腾的疙瘩姜汤,这对沈玉书来说简直就是酷刑,可为了不被怀疑,他只能咬牙忍了,坚持着把疙瘩汤喝掉,直到药煎好了,他找了个借口去楼上休息,拿着药上了阁楼。
进了房间,沈玉书把药碗放下,首先做的事就是脱下厚实的外衣。
苏唯睡了一觉,脸色更红了,听到响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刚好看到沈玉书在脱衣服,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可以去找别人吗?”
“什么?”
“我前头说了,我这人卖艺不卖身的,而且我都快死了,你总不会对着个死人还这个那个吧?”
还可以说荤话,证明这家伙短时间内死不了。
沈玉书把衣服放下,拿着药碗走到床边,平静地说:“你说错了两件事,一,我并没有想对你怎样;二,人的心脏停跳,大脑功能停止运转,这才是死亡,所以从医学角度来说,你还是活人。”
苏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又开始咳嗽,为了声音不传到外面,他用棉被捂住嘴巴。
沈玉书一把将棉被扯了下来。
“我跟家人说是我在生病,所以你不用担心被发现,这棉被我还要用,请不要传染我。”
“那就好,我忍得快死掉了,咳咳……”苏唯感觉肺都咳得痛起来了,喘息着说:“可是我不想得肺痨挂掉啊,出师未捷身先死,我会死不瞑目的。”
“放心,你不是肺痨,只是普通的发烧,把药喝了,等烧退了,明天就没事了。”
沈玉书扶苏唯坐起来,把药碗递到他面前。
苏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下一秒噗的一声把药都喷了出来,沈玉书躲闪不及,被药汁溅了一身。
还好苏唯不舒服,否则他此刻一定可以感受到沈玉书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皱着眉,说:“咳咳,这么苦,是毒药吧?怎么喝得下去?”
药碗再次抵到了他嘴边,沈玉书冷冷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喝掉药,或是被我扔出去。”
“有第三个选择吗——吃西药。”
“没有,就算有西药我也不会给你,因为我家是开中药铺的。”
苏唯苦下了脸,发烧让他的眼瞳发红,看起来很像花生可怜巴巴求食时的样子。
沈玉书不为所动,又道:“如果连中药都喝不下,那你的测试第二关也过不了了,我们的合作计划就此终止。”
如果不合作的话,那他就没机会呆在沈玉书身边了解他的身世,也就等于说墓室的线索就此断掉了——虽然苏唯在发烧,但他还没烧糊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还是知道的。
更何况,如果不喝药,说不定真的会高烧引发肺炎,到那时他就不用烦恼怎么找线索为方简报仇了,他直接去阎王爷那里和方简见面就行了。
想到这里,苏唯闭上眼咬紧牙关,就着沈玉书的碗咕嘟咕嘟将苦药一饮而尽,然后闷头趴到床上,以免一个不小心再吐出来。
还好沈玉书很快又拿来一杯白开水,苏唯用水漱了口,这才感觉好一些了。
观察着他的反应,沈玉书说:“你好像不太常吃药。”
“因为我平时身体就像铁打的,不知道有多壮实。”
“夜路走多了,总会跌跤的,你应该感到幸运,这是我第一次伺候别人。”
苏唯烧得昏昏沉沉的,懒得说话,伸出一只手随便冲他摆了摆。
沈玉书没再吵他,站起身,道:“好好休息,药钱还有我的衣服钱事后我会跟你算的。”
苏唯继续有气无力地摆手,沈玉书重新穿上那件厚衣服,拿着碗走出房间。
他一出门就看到了长生,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走廊上探头探脑,再看到蹲在他肩膀上的小松鼠,沈玉书找到了罪魁祸首。
长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眼睛亮晶晶的,跑过来开心地问:“是苏大哥吗?”
沈玉书急忙给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蹲下来,小声说:“他有事要在这里住两天,你不要告诉小姨他们,知道吗?”
长生点点头,他很聪明,跟随沈玉书下了楼,还帮忙掩饰,让沈玉书避开了洛正夫妇的追问。
晚上,等大家都睡下了,沈玉书盛了米粥和小菜上了楼。
苏唯吃了药,又盖着被子睡了一觉,人精神多了,也有食欲,几口就把米粥吃完了。
长生又自告奋勇地去帮他盛了一碗,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饭,问:“苏大……大叔,你怎么会来的?上次你帮了我,我还没向你道谢呢,我以为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大叔?你叫我大叔?”
苏唯被粥呛到了,长生看看沈玉书,笑眯眯地说:“是啊,你一把年纪了,我要尊重老人家啊。”
苏唯顺着他的眼神看向沈玉书,心里明白了,笑道:“再老也没有你沈大伯老,我欠了他的钱,不能不来的,是不是沈大伯?”
“你叫我沈大爷也是可以的。”
沈玉书不咸不淡地说,苏唯啧啧道:“你倒是想得美。”
孩子瞅着他们,嘻嘻地笑,对苏唯说:“那我把你给我的钱还给你,这样你就可以还给沈大哥了。”
“咦?我没有给你钱啊。”
苏唯一脸奇怪,孩子被他搞糊涂了,转头看沈玉书,沈玉书拍拍他肩膀。
“我跟苏唯有话要谈,你先回房间。”
“那苏大爷……咳咳,苏大哥没事吧?”
“放心,他很好。”
苏唯吃完饭,长生收拾了碗筷离开了,沈玉书一撩长衫下摆,在对面椅子上坐了下来。
沈玉书的西装被苏唯弄脏了,临时找了件长袍换上,他身材修长,穿起长袍来别有一番味道。
苏唯打量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拆白党?”
“啊?”
“别装糊涂,我在船上看到了,你趁着给一个漂亮女人搭脉摸她的手,还深夜进了她的房间,一等舱呢,那女人花钱一定很大方吧?”
“还好吧,给了我五十个大洋。”
“这么多!”
苏唯有点羡慕,看看沈玉书的脸,觉得如果自己有学问的话,也能混个名医当当。
“别想歪了,我是帮急诊病人看病而已,她得了急性盲肠炎,船医搞不定,我就帮了下忙。”
“还顺便住一等舱吗?”
“那是患者家属的一点心意,既然有高级的地方住,那我为什么要推辞呢?”沈玉书说完,问:“你倒是观察得挺仔细的,是不是你从广州上了船,就一直在跟踪我?”
苏唯在发烧,但还没烧得脑壳坏掉,他立刻否认,“当然没有!”
“回得这么快,那就是有了,所以你才会在我和洋人争执的时候及时出现吧,说,你为什么要跟踪我?有什么目的?”
“我说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好吧……”苏唯只好装死,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是以为你是拆白党,就想着顺手捞一笔……”
不知道沈玉书是不是信了,语气放缓了,说:“我还以为你是拆白党呢,你长得挺适合的。”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侠盗苏十六啊。”
“误会你也正常,谁会想到小偷的身体这么差。”
“侠盗。”
“叫法不同而已。”
“其实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好的,这次只是水土不服。”
“换个地方就生病,这就证明身体无法顺利适应不同的环境,这也是身体差的一种表现。”
为了不被再灌输医学知识,苏唯决定默认自己身体差,靠在床头不说话了。
沈玉书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纸包,打开,靠在灯下检查粉末,又抹了一点在指尖上嗅闻,苏唯看着他的动作,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是鼻烟,而且是比较名贵的那种,我是在你的衣服上取到的。”
“咦?我身上沾了鼻烟?”
回忆自己被打晕的经历,苏唯突然想到了可能性。
他将跟踪方平的过程说了一遍,最后说:“我昏倒时好像听到了偷袭者的叫声,会不会是他在打我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鼻烟壶?所以导致鼻烟洒在了我身上。”
“这个可能性很大,你有没有看到那个人大约多高?穿了什么衣服?”
“如果是正常时候的我,一定会看到的,但今天……”喝了药,又吃了饭,苏唯的精神好多了,耸耸肩,“碰巧我不舒服,他下手又快,更糟糕的是当时还背光,所以我就连他衣服的颜色都没看到。”
“换了平时的你,躲得开吗?”
苏唯没有马上回答,因为那人的动作非常快,他在没有防备的状况下,还真没信心一定可以躲过。
他想找理由解释,沈玉书抬手制止了。
“我懂了,下一个问题,你被攻击之后呢?”
“他一棍子就把我打晕了,没有之后,等我醒来,凶手已经跑掉了,不过我晕倒的时间不长,我醒来时看过表,也就几分钟吧,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担心凶手再返回来,就支撑着着跑去大路上叫了黄包车,赶回你家。”
“你随身的物品呢?”
“都在,所以确定不是劫财。”
“还记得你走过的那条路吗?”
“嗯,不好说,上海的胡同太多了,我要再去一次说不定能想起来。”
沈玉书听完后,沉思不语。
苏唯猜不透他的想法,便说:“那个人说不定就是茶馆伙计提到的戴玉扳指的男人,他出钱让方平打听消息,所以方平看到我们去询问傅山的事,就匆忙去找他,那人很狡猾,发现了我的跟踪,就把我打晕了……我们现在有了两条线索——凶手喜欢戴扳指,还用鼻烟壶,难道是陈世元?”
沈玉书心想陈世元符合这两点,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以他的身份,要偷袭苏唯的话,不会自己动手的。
见他一直不说话,苏唯有些无聊,重新躺下来,谁知沈玉书突然说:“有件事我还没问你,你是怎么打听到我家的?”
苏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他准备好借口时沈玉书没问,却在他不提防的时候问起,让他突然间忘了原本想好的理由。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坐黄包车回来的。”他呵呵笑着敷衍。
“我不是问你这次,我是问——你在下船后为什么不去你准备要去的地方?而是来我家偷东西?你是怎么找来的?”
他哪有什么准备要去的地方啊?他根本就是遇到了沈玉书,才会临时起意上船的。
苏唯叹了口气,反问:“一定要我现在说吗?”
“一定。”
“可以等我想好了借口再说吗?”
“不可以。”
“可是我现在是病人,我发烧烧得都快死了。”
“所以我才趁这个机会问你,要知道一个人在生病时精神状态最不稳定,也最软弱,最好攻破。”
“有没有人跟你说你的心肠很毒?”
“没有,毕竟会特意接近我的小偷不多。”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苏唯想了想,说:“事情太复杂了,我怕我一时间说不清楚,不过我答应你,等我想说的时候,会第一个告诉你。”
沈玉书没再逼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了他半晌,说了声晚安,便要离开。
“你去哪里?”
“去长生的房间,希望明早醒来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
灯关掉了,接着门也关上了,苏唯独自躺在黑暗中,有种莫名的空虚感。
闭着眼睛,墓室的一幕又浮上了脑海,这三年中那段经历一直缠着他,一合上眼,相同的经历就会不断地重复出现——进入地下墓室、寻找玉佩、看到了石像和奇怪的人偶,遭遇发狂的人、被洪水吞噬、最后是逃出生天。
然而逃出生天的只有他,他和搭档一同去的,出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那一夜的光景他曾经反复想过很多遍,一个飞虎爪掉落还可以解释,但他们两人的都失落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是有人做了手脚。
所以他要查清飞虎爪是谁拿走的,为什么要害他们,这是支撑着他活下来的唯一执念。
卧室被鹊巢鸠占了,沈玉书从房间出来,原本想去放杂物的小房间窝一晚,经过长生的卧室,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叫声。
长生在呓语,这种情况在轮船上也发生过,这孩子总是睡不安稳,有好几次都尖叫着惊醒,每次都是沈玉书安慰他,他才能安静下来,听这叫声,他应该是又做噩梦了。
沈玉书走进长生的房间,黑暗中一个小东西蹿到了他脚下,毛茸茸的,不用问就知道是花生。
它在沈玉书脚下转了一圈,又跳回床上,窝在小主人枕头旁,沈玉书坐过去,长生还没醒,一直在发出低喘,嘴里含糊着念叨什么,说的都是方言,他听不懂,摸摸长生的额头,上面全都是汗。
“长生,长生。”
他轻轻拍打长生的肩膀,长生醒了,见是他,立刻探身抱住了他,叫:“沈大哥,我怕。”
声音带着哭腔,沈玉书感觉得到他身体在发抖,他安慰道:“没事的,你只是做噩梦。”
“可是,每次都做这样的噩梦,有好多人在打人,打爷爷,好多好多血。”
以往为了不增加长生的恐惧感,沈玉书从不追问,这是长生主动提起梦境,他问:“是每天给你喝汤药的爷爷吗?”
“唔……看不清……就记得爷爷把我塞到地板底下,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让我叫喊,也不让我出来……我是不是做错事,惹爷爷不高兴了?”
沈玉书也想不明白,猜想会不会是人贩子和同伙发生了争执,导致长生被吓到了,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喝人贩子的药了,按说神智应该慢慢清醒过来才对,就怕孩子太小,药喝得太多,导致脑神经永久受损,要是这样就糟了。
想到这里,他说:“长生,明天带你去医院看大夫好不好?”
“为什么呀,我没生病。”
“不一定是生病才看大夫的,也有大夫会解梦,告诉你为什么你总是做噩梦。”
“是周公吗?我爷爷说周公解梦很灵的,我去我去!”
说到这个,孩子兴奋起来,暂时忘了梦中的恐惧,沈玉书让他躺下,说:“今晚我陪你睡,有我在,噩梦就不敢来吵你了。”
“嗯!”
长生躺下合上眼睛,他的心踏实了,很快就睡着了,沈玉书却毫无睡意,躺在长生身旁,心想等赶明儿那个小偷走了,他先带长生去医院,查案的事回头再说。
沈玉书的希望落空了,第二天早上,他吃了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苏唯不仅没离开,还大模大样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看他的脸色,高烧应该退了。
沈玉书走过去,苏唯的睡相相当的糟糕,他把棉被踢到了床脚,衣扣也扯开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苏唯的颈下闪过光亮,却是他那只从不离身的珐琅怀表。
沈玉书被表壳上的珍珠吸引,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他想拿起来细看,手刚伸过去就被按住了,苏唯睁开眼睛,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一个坏坏的笑。
“在偷我的东西之前,不要忘记我可是小偷祖宗。”
他的声音还有点虚弱,不过手劲儿倒是挺大的,沈玉书淡淡道:“我说了希望醒来的时候,看到你离开。”
“每个人都说希望自己赚大钱,但事实上说这话的人都是穷鬼——希望这东西根本就是拿来骗人的,做事不能光凭希望,而是要付诸于行动。”
苏唯刚说完就被拉了起来,沈玉书的行为跟他的气质完全不相符,简直是冷漠加粗鲁。
动作太剧烈,苏唯的头晕了一下,苦笑道:“我还是病人,你这样对病人好吗?”
“我只是照你说的来做——做事要付诸于行动。”
沈玉书取来体温计,帮苏唯试了体温,又检查他的头部。
苏唯的烧退下了,后脑还有些肿,沈玉书又让他下床走直线,看了他的步伐,确定他脑部的伤应该没有大碍。
苏唯老实乖乖地都照他说的做了,最后坐回床上,问:“为什么要走直线?”
沈玉书看了他一眼,张张嘴似乎要说,苏唯抬手拦住了。
“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反正那些医学术语我也听不懂,你讲半天也只是浪费时间,我只要知道结果就行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沈玉书一脸惊奇,苏唯心想他当然知道,因为以前方简就是这副德行啊,说起来这两人有些地方还真挺像的。
他自嘲道:“你就一定要实话实说吗?我还是病人,你就不怕打击到我?”
“哦,那没什么,你是小偷,神经应该很强壮的。”
苏唯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和他聊了,早晚会被气死,他直接问:“那我没什么事吧?”
“没有什么大问题,再吃两剂药应该就痊愈了。”
“不会还是那种草药吧?”
“你如果不想马上好的话,也可以选择不吃。”
这句话戳中了苏唯的死穴,为了早点恢复体力,他只能忍了,总不能当着沈玉书的面去吃西药吧,一个搞不好,他不和自己合作了怎么办?
“那我可以先洗个澡吗?出了一身汗,不太舒服。”
早饭后,洛正去前面看铺子了,谢文芳也串门去了,家里只有长生跟他的宠物,沈玉书点头答应了。
“洗了澡就请你离开,我们合作不包括我余外提供住所。”
“这么没人情味啊?”
沈玉书转身走出去,听到苏唯的嘟囔,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说:“你身上有股味。”
“不会是汗臭味吧?”苏唯急忙低头嗅闻,“你放心,我马上洗干净,绝不弄脏你的被褥。”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说——昨天你被袭击时,有没有闻到那个人身上有什么味道?”
“啊……”
被沈玉书提醒,苏唯眼前一亮,偷袭者身上好像是带了什么气味,但他不敢肯定,因为他昨天鼻塞,嗅觉不是很灵敏。
“看来我问了蠢问题,”看着苏唯的表情,沈玉书就知道答案了,说:“你好好休息,水烧开了我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