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唯走得飞快,直到拐过巷口,确信沈玉书不会追上来,他才放慢脚步,拿出刚才的战利品,在手上掂了掂。
钱袋的重量让他不由得发出感叹,紧接着感叹被咳嗽声盖过去了。
糟糕,不知道是不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昨晚只不过是淋了一场雨,他回旅店睡了一晚,早上起来就开始头晕咳嗽,平时不怎么生病的他居然得风寒了。
如果不是身体不舒服,刚才在陈府屋顶上偷听时,他也不会弄出响声了。
苏唯自己给自己找说辞,虽然这次有点小失误,但收获也挺大的,至少探听到了很多内情,不枉他清晨连饭都没吃,就跑去洛家跟踪沈玉书了。
有了线索,又有了钱……
苏唯扬了扬手里的钱袋,正要放进口袋,眼前一花,一道身影突然间冒出来,站在前方,挡住了他的路。
苏唯定睛一看,居然是他自认为已经甩掉的家伙,他先是一愣,随即便镇定下来,很自然地将钱袋放回口袋,再友好地冲沈玉书扬手打招呼。
“嗨,好巧啊。”
无视他的笑颜,沈玉书绷着脸,淡淡地说:“你在成功偷了东西后,一定不知道这条路还有迂回的出口。”
苏唯挠挠头,看来他在同一天里犯了两个错误——一,没有先探路;二,低估了对手。
他迎着沈玉书走过去,拍拍巴掌,笑道:“你是第一个被偷后这么快就觉察到的人。”
“因为我被偷过很多次了。”
苏唯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两次。加上这次,总共两次。”
“是三次。昨晚你在我家偷听消息时,还偷了一串干枣。”
苏唯翻了个白眼。
那是昨晚他刚上房时拿的,当时还没下雨,他一个人呆在屋顶上太无聊,看到廊下挂了几串干枣,就顺手拿了一串,没想到这么小的细节沈玉书也注意到了,还连带着他偷听的事也被发觉了。
“这你也算?”他不爽地问沈玉书。
“那是我们家的药材,卖钱的,当然算,”顿了顿,沈玉书又说:“就算不卖钱,也不等于你可以偷。”
“别这样,大家相识一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同乘过一条船,那可是十年的缘分呢。”
苏唯靠过去,伸手搭住沈玉书的肩膀说。
沈玉书沉着脸,一个手肘撞过去把苏唯撞开,又抓住他的手腕向后拧,苏唯大声咳嗽起来,用另一只手匆匆忙忙地掏出手帕捂住嘴巴。
胡同不宽,沈玉书也不怕他跑掉,松开了手,冷眼看他做戏,问:“你是让我押你去巡捕房?还是自己去自首?”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
“装可怜是没用的,我铁石心肠。”
如果不是咳嗽停不下来,苏唯一定会大笑。
他可不指望沈玉书会法外开恩,捂着嘴巴,又指指沈玉书的口袋,示意他查看。
沈玉书照做了,马上发现自己刚被盗的钱袋已经原璧归赵了。
多次见识过苏唯的手段,沈玉书一点都不吃惊,说:“别以为你还钱了,偷窃的行为就可以被忽略,我同样可以抓你去巡捕房。”
“我压根就没想偷你的钱,咳咳,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咳……”
苏唯说两句咳一句,见沈玉书脸上浮出冷笑,他只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相似的钱袋,在沈玉书面前晃了晃。
“这是陈老爷给我的,委托我办案子的佣金,所以你看我并不缺钱。”
“一个人喜欢偷东西,未必是缺钱,也可能是手贱。”
苏唯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这次他咳嗽不是因为伤寒,而是被气到了,真看不出沈玉书看着挺正人君子的,说起话来居然这么毒。
“难道不是吗?”沈玉书平静地问:“不手贱,会有人没事做,专跑去人家房顶上偷听?”
“哈哈,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又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昨晚他就怀疑有人偷听,今早发现干枣少了后,就确定了自己的怀疑。
所以在陈府与变装的苏唯擦肩而过时,沈玉书马上就觉察出来了,严格来说,之后苏唯的偷听还有偷窃行为,都在他的掌握当中。
毕竟他是本地人,要在胡同里堵住一个小偷,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
还好这番话沈玉书没说出来,否则苏唯会更郁闷。
他总算止住了咳嗽,用手指拽着钱袋上的红绳,好玩似的来回甩着,说:“其实我只是在试探你的反应和机敏度,判断我们是否可以合作。”
“合作?”
“对,我跟你。”
苏唯在心里迅速琢磨着应对的办法,脸上却做出无比诚恳的表情。
他不可以让自己表现紧张,否则就很难说服沈玉书,说服不了他的话,就没借口接近他,接近不了他,就无法打探他与墓室人俑究竟有没有关系。
要知道和一个拆白党……呃不,和一个貌似拆白党的人搭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啊。
苏唯哈哈笑了两声,又伸手搭住了沈玉书的肩膀。
“想必观音这个案子你也看报了,陈家悬赏五千大洋请人破案,五千个大洋啊,你该知道这是个什么数字吧?”
“证明陈家很有钱的数字。”
苏唯打了个响指。
“所以如果我们联手将这个案子破了,就算是对半分,一个人也有两千五百个大洋,简直快活得可以翻过来又翻过去……呃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一年都不用做事了,以你的人际关系加我的能力,我们合作的话,破案的机率会很高,要不要试试?”
“你的能力?”沈玉书再次推开了他的手,上下打量他,“什么时候破案也需要偷东西了?”
“那只是我的技能之一,我还会很多飞檐走壁、移花接木、偷梁换柱等各种技能。”
“都是我不需要的技能。”
沈玉书还有事要做,不想把时间花在这种无聊的对话上,他甚至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苏唯带去巡捕房,但想到无凭无据,抓他去,回头他就被放出来了,还不够折腾的。
“这件事我会自己解决,不需要跟人合作。”
沈玉书说完转身便走,苏唯在后面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在短时间内查到所有的线索?”
就算查不到,他也不想跟个小偷搭档。
见沈玉书置若罔闻,苏唯又郑重其事地说:“那个钱赫啊,我昨天刚见过他,他很有问题啊。”
沈玉书顿住了脚步,苏唯急忙绕到他面前,一脸的坦诚,沈玉书问:“你昨天才到的上海,怎么就见到他了?你偷他钱了?”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每句话都带个偷字呢,我又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作案,说到怎么遇到的他,也算是挺巧的。”
苏唯把坐车途中看到钱赫和人撞车,又下车叫骂的事说了一遍,沈玉书嗤了一声。
“这算什么情报?他那种人,每天不惹点事反倒奇怪了。”
苏唯见他又要走,上前一把抓住,说:“至少我见过他,之后要是搞跟踪什么的,可以让我来,你也别一口回绝,可以先试试我的能力嘛,要知道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在于他有多大的冒险精神。”
这句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沈玉书点了点头,苏唯马上又说:“还有,如果你幸运地找回了玉观音,总希望有人鉴定它的真假吧?”
沈玉书心里微微一动,苏唯观察他的反应,见成功在即,傲然道:“我可是古董大家,虽然我不收藏那些玩意儿,但经过我手的古玩迄今为止不下百件。”
“都是偷的吧?”
“你要知道,要做一个合格的侠盗,他的眼光绝不能低于那些古董玩家,否则就等着被玩死吧。”
侠盗?
注视着苏唯,沈玉书在心里冷笑——盗,这家伙倒是有了,但侠在哪里,他可看不出来。
不过有一点苏唯没说错,既然整件案子是由古董失窃引起的,那身边有个对古董了解的人不是坏事,看陈世元的样子,他是帮不上忙的,所以这个小偷有利用价值。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还需要更多的条件。
“你信鬼神吗?”他问。
苏唯明白沈玉书的意思,他咽了口唾沫,然后挺起胸膛,说:“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信什么鬼神?至少我不相信是诅咒杀人。”
“我没说就一定不是诅咒杀人。”
“即使是,那也要亲眼看到才能相信啊。”
沈玉书不知道这个小偷说的话有多少是真的,但至少他的表现还令人满意,道:“刚才你测试我了,现在轮到我测试你,我们合作一天,如果不合适,那我们的合作关系即时解除。”
“没问题!”
“还有,在和我合作的时间里,如果你再次行窃,合作关系也即时解除。”
“可以,非天灾人祸生死攸关等情况外,不偷窃。”
约法三章完毕,苏唯举起手想跟沈玉书对掌,被沈玉书直接无视了,苏唯看着他掉头离开,只好缩回手,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巡捕房。”
“喔,这么快就想见你的前未婚妻了?”
看来这个小偷除了偷技之外还有点小聪明。
沈玉书侧头打量他。
苏唯抬高帽檐,挺直了身板,他脸颊红润,眉宇清秀,应该属于俊俏那种类型的,但又不会让人感觉高不可攀,如果不是多次亲眼所见,沈玉书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俊秀的人竟然是贼。
真是应了那句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苏唯又捂着嘴巴咳嗽起来,他掏出一个口罩戴上了,沈玉书本来以为他是装的,现在看起来不太像,问:“你是真病了?”
“难不成生病也要装吗?”
“那大概是昨晚听墙角的报应。”
“沈先生你把话说得婉转一点,对你不会有坏处的。”
“请你以后不要再趴在别人家房顶上偷听了,会有报应的——这样也许会好一点?”
苏唯再次翻了个白眼,决定停止跟沈玉书对话。
他是病人,一个人在生病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动气。
麦兰巡捕房到了。
洛逍遥刚好在,听同僚说有人来找他,他还奇怪的,跑出来一看是沈玉书,急忙把他拉到角落里,小声问:“哥,你怎么来了?”
“我刚才去陈世元家问了圆月观音的事情,这个案子我接了。”
“啥?”
洛逍遥脑门上写满了问号,沈玉书便将与陈世元见面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至于苏唯,他只说是跟自己搭档查案的人。
听完后,洛逍遥摸着下巴打量他们两个。
“也就是说你们也打算赚那笔巨额悬赏了?”
“表面上说是的。”
“你没开玩笑吧?我知道这么多钱人人都想赚,可是那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啊,如果案子这么容易查,那还要我们这些探员做什么?”
“我刚才说表面上是这样,但实际上我只是想弄清这个案子。”
洛逍遥挠挠头,愈发不懂了。
“难道你觉得巡捕房比医院好混,你也想当探员了?”
苏唯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位小表弟没有沈玉书聪明,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件好事。
“这样说好了,”他总结了一下,对洛逍遥道:“不管是求财还是求名,还是出于单纯的正义或是好奇心,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查清这个案子,反正你们巡捕房现在也是一筹莫展,不如互通有无,也许我们可以帮到你。”
洛逍遥看看他,凑到沈玉书耳边,小声说:“可是该说的我昨晚都说了,我还能帮什么?”
“两件事。一,带我们去见陈雅云;二,让我们检查赵小四的尸体。”
“前一个还好办,后面那个……”
洛逍遥观察着沈玉书的表情,他了解沈玉书的脾气,一旦沈玉书决定的事,很难再改变,想了想,终于点下了头。
“我来想办法,不过你真的要管吗?别忘了你和陈小姐有过婚约,如果诅咒显灵的话,很可能会牵连到你。”
“我没有否定诅咒的存在,但如果要让我相信它,那必须要我亲眼看到。”
沈玉书说得斩钉截铁,洛逍遥没再坚持,用下巴指指前面,示意他们跟上。
苏唯走在最后,听了沈玉书的话,他小声嘟囔:“真有诅咒吗?不,一定没有,也不,或许有,不不不,我希望它没有……”
“你在那嘀咕什么呢?”
沈玉书转过头来,苏唯急忙跟上。“没没没,你听错了。”
洛逍遥虽然在巡捕房的职位不高,但他做事圆滑,与大家的关系搞得都不错,所以他给沈玉书杜撰了一个律师的身份,作为探望的借口,也没人多问什么。
陈雅云被带进会面的房间,她看到沈玉书和苏唯,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大概她被通知是律师会面,然而进来的却是两个她不认识的人。
洛逍遥先出去了,让他们慢慢谈,陈雅云在栅栏的另一边坐下来,目光在沈玉书与苏唯之间游离不定。
她长相清秀,但长时间被关押,相当憔悴,一身素气的衣服,让脸色显得更苍白,眼睛也没有神采,看她没有开口的表示,沈玉书先发了话。
“我叫沈玉书,你还记得我吗?”
陈雅云皱眉想了一会儿,貌似想了起来,她的脸涨红了,冲沈玉书叫道:“我记得你,我退了跟你的娃娃亲,你记恨在心,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吧?”
“不是。”
“我不要看到你,滚!”
“陈小姐,请你冷静一下,我是来帮你的,这位是我为你特别请来的律师。”
沈玉书用手一指苏唯,这句话不仅让陈雅云惊讶,苏唯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个没忍住,又咳嗽了起来,他急忙掏出手帕捂在口罩上。
陈雅云已经站了起来,听了沈玉书的话,她狐疑地看向苏唯。
“为我请律师?为什么?”
“我在法租界开了家侦探社,专接各种疑难案件,你这个案子我全部都看过了,我认为凶手另有其人,所以我希望能帮到你,这位苏唯律师早年留过洋,处理过很多复杂的案例,他在律师界可说是鼎鼎有名,相信有他相助,你的冤情很快就能洗清了。”
沈玉书说得一脸诚恳,陈雅云完全没有怀疑,急切地问:“你相信我是清白的?”
“当然,否则我们又何必特意跑来找你?苏先生你说是吧?”
苏唯还在那边发呆。
因为他实在没想到沈玉书这个看似正经又忠厚的人会在这里信口开河,所以他还是拆白党出身吧,这种人不走邪路天理都不容啊!
直到沈玉书给他使眼色,苏唯才反应过来,身为神偷的他可不能被个门外汉给压下去,他面对陈雅云的注视,认真地说:“是的,也请陈小姐务必相信我们,这样我们才能帮到你。”
“你这么厉害,那赶紧救我出去啊,我不要呆在这里,我没杀人,我要出去!”
“陈小姐你先冷静下来。”
苏唯伸出双手做出安抚的动作。
“我们一定会救你的,但首先我们需要你的配合,傅山被杀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这样我才能对症下药,去跟警方交涉。”
听了他的话,陈雅云沉默了下来。
她重新坐下,先是看看沈玉书,又低下头,双手机械性地攥着衣角,两人等了半天,仍然不见她开口,苏唯只好站起身,作势要离开。
沈玉书急忙叫道:“苏先生请留步。”
苏唯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说:“我的时间很宝贵的,今天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根本不会特意跑一程,我还有其它案子要办,这件事你就另请高明吧。”
“可是其它的律师我信不过,全上海只有苏先生你出马,才有翻案的机会,哪怕是陈小姐真的杀了人,凭你的口才也能……”
“我没有杀人!”陈雅云激动地打断他们的对话。
鱼上钩了,苏唯给沈玉书使了个眼色,故意问:“既然你没杀人,那为什么不说实话?”
“不是不说实话,是无话可说啊!”
“怎么讲?”
苏唯重新坐了下来,陈雅云松开衣角,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傅山被杀那晚,我们的确是约了私奔,我们交往了很久,我仰慕他的才华,可是我父亲却只喜欢钱,擅自把我许配给了银行经理的儿子,所以我喝傅山商议去广州,连船票都买好了。”
“但我没有偷观音,我父亲很重视那尊观音,只有他一个人有钥匙,我怎么可能偷得出来?那晚我就收拾了一些平时用的物品,照约定的时间和傅山会合启程。”
“半路我们在树林里休息,我喝了水,后来就越来越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周围围满了巡捕房的人,我手上身上都是血,那些人不断问我问题,后来我才知道傅山被匕首插中,已经死了,而凶器就握在我的手里……”
陈雅云低头呜呜哭了起来,半晌,又抽抽搭搭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观音被盗的事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巡捕房的人硬说是我偷的观音,又说那晚月圆,观音诅咒显灵,所以我被咒语影响才会杀人,简直是无稽之谈,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神和诅咒,你们都是留过洋的人,你们也不信的是吧?”
沈玉书不置可否,问:“观音被盗的流言是怎么传到你这里来的?”
“是陈涉来看望我的时候说的,他还说外面都在这样传,问我有没有偷观音,我的回答当然是没有。”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偷观音,就等于说傅山死亡时观音不在你们身边,诅咒附身之说也不存在,那么杀害傅山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你,因为感情纠纷而导致杀人是最好的理由,而且少了诅咒这个借口,你就变成了自主杀人,很有可能会被判死刑。”
听了沈玉书的话,陈雅云的脸色变了,连声音也颤了起来,叫道:“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啊,如果我杀了人,早就跑了,为什么还要等巡捕来抓?”
“可能是你们在纠缠中你撞晕了,也可能是你身上溅了血,逃走太显眼,还不如坐等巡捕来——这样的理由检察官随便就能找出很多条。”
“可是……”
“是谁先提出休息的?”
“是傅山,他为人体贴,见我累了,就说先歇歇脚,反正船是次日早上的,不着急。”
“那你累了吗?”
“不是很累,不过既然他那样说了,我就听从了。”
“水是谁准备的?”
“也是他。”
“他自己喝了吗?”
“喝了,还是他先说困的,后来我们就靠在一起睡着了,”陈雅云说完,突然问:“你是不是怀疑水有问题?可是那些巡捕说水里没有下药,所以他们不相信我说的话。”
该问的差不多都问完了,沈玉书给苏唯使眼色,起身离开。
陈雅云很紧张,也跟随着他们站起来,抓住栅栏,再次问道:“我真的会被判死刑吗?我没有杀人啊,我父亲请的律师说我不会有事的!”
“别担心,我们会尽快查出真相,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他们走出小房间,洛逍遥就在附近转悠,看到他们出来,立即迎上前。
还没等他说话,沈玉书抢先问:“我可以看一下这个案子的卷宗吗?”
“哥你不如直接让我把我的职位让给你。”
“可以吗?”
“……”
洛逍遥定在了那里,沈玉书问得太认真,认真得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连苏唯也搞不懂沈玉书究竟是真的书呆子还是在扮猪吃老虎了,为了不拉长话题,他说:“看样子是不行,那不如我们换个方式,你有什么疑问,你问他答。”
这跟直接看卷宗没有太大的差别吧?
不等洛逍遥开口反对,沈玉书已接受了苏唯的提议,先问道:“陈雅云说喝了水之后犯困,水真的没问题吗?”
这两个人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吧!
洛逍遥觉得头很痛,他想了想,最后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做法——老老实实地回答,尽快把这两位神请走。
“没有,你说的可能性我们也都想过了,也查过了,但水壶里的水完全没问题。”
“他们身上带的贵重物品有没有被偷走?”
“没有,不过他们本来也没有特别贵重的物品,傅山是个穷书生,他身上就几件换洗的衣服,钱包里也没多少钱,倒是陈雅云带了些金银首饰和钞票。”
“傅山身上有船票吗?”
“也没有。”
“现场有搏斗过的痕迹吗?傅山有没有反抗?”
“没有,他是被人一刀戳中心口致死的,凶手下手很快,他连基本的反抗都没有,所以我们才怀疑是陈雅云,要知道三更半夜的,如果是其他人,傅山一定会有警觉,不会让人轻易得手。”
“伤口的形状?”
“自下而上刺入,以陈雅云的身高来计算,刚好是适合她刺入的部位。”
“你们怎么会认为观音是陈雅云为了私奔偷的?”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观音被盗的事,放观音的箱锁是用钥匙打开的,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性,而且我们在陈雅云身上找到了钥匙,但她不承认钥匙是她的。”
沈玉书与苏唯对望了一眼,说:“把凶案现场的地方报给我。”
“不是吧,你还真想当探员啊?”
洛逍遥裂嘴苦笑,但是在看到沈玉书认真的表情后,他举手投降,说了现场的地址。
接着沈玉书又问起存放赵小四尸体的医院,洛逍遥破罐子破摔,直接报了广慈医院,并体贴地说如果他们想验尸的话,他可以提前通知那边的医生,给他们提供方便。
沈玉书道了谢,和苏唯离开巡捕房,一出门,苏唯就拿下口罩,大声咳嗽起来。
沈玉书看了他一眼。
“你还好吧?”
“不会比你突然把锅甩过来更差,你要撒谎的话,提前跟我说一下,我们先对好口供,可是现在你却让我一个人背黑锅。”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临场反应,这是第一次测试。”
“那你觉得我配合得如何?”
“马马虎虎。”
“直觉告诉我,我们应该可以做朋友。”
“有时候直觉跟错觉只有一线之隔。”
沈玉书加快了脚步,苏唯搭他肩膀的手落了空,他跟上去,问:“要去广慈医院吗?”
“对,也许我们可以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对陈雅云说是陈老爷委托我们查案的?这样的话,也许她会告诉我们更多的内情。”
“但也许她会拒绝和我们沟通,别忘了他们父女一个说对方偷了观音,一个说自己没偷,究竟是谁在撒谎?为什么撒谎?”
“我敢断言撒谎的是陈雅云,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在讲述时眼神一直忽闪不定,所以真相绝对不像她说得那么简单,否则盗贼早不偷晚不偷,偏偏在他们私奔当晚偷观音,你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吗?”
“我相信无巧不成书。”
“还有一点很奇怪,偷窃和杀人哪个罪名更重,陈雅云应该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对自己不利的那边?”
“其实还好,别忘了在陈雅云被扣押的这段时间里,赵小四死了,这与她无关,只要找个好律师,很容易就能让她脱罪了。”
“那你明知她撒谎,为什么不戳穿?”
“急于求成,她反而会更排斥我们,找更多的谎言来应对,就先让她担心几天,等我们再来找她时,她就会全部都说了。”
想起刚才陈雅云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苏唯忍不住叹道:“你还是不是男人啊?面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居然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我对女人没兴趣。”
听了这话,苏唯往后一跳,拉开了和沈玉书之间的距离。
“先声明,我跟你恰恰相反,我只对钱和女人感兴趣。”
“如果你继续这么自以为是的话,可能过不了测试第二关,我的意思是我只对案件结果感兴趣——她是犯人,或者她不是。”
“哈,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人,连肠子都是黑的,看你收留长生,亏我还觉得你有点正义感,没想到你刚才撒谎都不眨眼的。”
“那一定是你的眼睛有问题,”沈玉书看向苏唯,认真地说:“假如你想继续在偷盗这行混的话,我建议你去看下眼科,否则你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
嗯,他不仅眼睛有问题,脑子大概也出问题了,要不然为什么不自己去查案,而是在这里任这家伙羞辱呢?
洛逍遥已经和负责的大夫联络过了,所以沈玉书来到医院,说明来意后,大夫就直接把他们带到了停尸间,并很有眼色地不打扰他们,报了赵小四的尸体牌号后就离开了。
苏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颇感好奇,进来后东瞅瞅西望望。
里面异常冰冷,他又开始打喷嚏,只好重新戴上口罩,沈玉书检查着尸体,说:“你可以不要表现出乡下人进城的样子吗?”
“这不能怪我,我们这行让我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环境,”苏唯笑嘻嘻地说:“我比较喜欢偷活人的东西。”
唰!
眼前冷风闪过,沈玉书把尸体上的白布掀了起来,导致苏唯跟死尸直接面对面。
他啊的叫出了声,本能地向后跳,沈玉书盯着他,问:“你怕?”
正常人看到尸体都会怕的好吧,他就算是神偷他也是正常人啊!
苏唯悲愤交集,看向沈玉书,沈玉书的表情冷冰冰的,只有一边唇角稍微往上勾起。
他这种似笑非笑的模样在阴暗的灯光下分外诡异,苏唯看看他的脸,再看看面前这具尸体的脸,他打了个寒颤,竟然觉得沈玉书这个大活人比较可怕。
“我说,你可以离那具尸体远一点吗?”他做了个分开的手势。
“离远了怎么检查?”
沈玉书从口袋里取出了口罩和手套戴上,依次检查死者的毛发、眼睑跟口腔。
苏唯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终于忍不住往前靠了靠,赞道:“你准备得挺齐全的嘛。”
“我以前跟着教授做过解剖实验,习惯了随身携带必要物品。”
“学西医还得会解剖尸体啊?”
“我是普通外科,这些都是必学项目,否则我会随身带解剖刀。”
“听起来你的成绩不太好啊,就普普通通……”
沈玉书正在检查尸体的头部,听了这话,他抬起头,说:“普通外科是指一个分类,你的肠胃、胆道、肝脏出了问题,都要我这种普、通、外、科、医、生来治疗。”
一不小心闹出了笑话,苏唯慌忙伸手指指那具尸体,意思是您就别跟我瞎白活了,赶紧检查吧。
沈玉书这才低头重新检查,他先检查了整具尸体,又仔细观察死者身上局部的伤痕。
正如洛逍遥所说的,死者身上,尤其是上半身有不少利器划出的伤痕,伤痕不深,划破的部位也不均匀,像是信手一通乱划导致的,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并不致命。
反而是死者的表情很诡异。
赵小四的岁数大约在二十上下,因为痛苦导致脸部扭曲变形,皮肤和嘴唇都呈青紫状,沈玉书看了他的手指甲,发现他的指甲里也有紫斑。
他做事时动作放缓,仔细而认真,苏唯双手抱在胸前,打着哆嗦在一旁观看,他觉得沈玉书和方简有些相似,都是懂很多知识和道理,不喜欢说话,但说一句就能把人噎死的那种。
眼前划过墓室惊险的一幕,苏唯有些消沉,他急忙晃晃头,把那段记忆晃出脑海,故作轻松地说:“不知道凶手和死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在他死后还要划这么多刀。”
沈玉书抬起眼皮看他,“你怎么知道刀伤是被害人死后划上去的?”
“因为流血不多啊,如果当时人活着,剧烈挣扎会导致血流加快,不可能只流这点血。”
“是的,而且如果是在死者活着的时候划伤的,疼痛还会造成肌肉抽搐,划痕也不会这么平整,这里很矛盾。”
“哪里矛盾了?”
“如果是真有深仇大恨的话,即使人死了,凶手被愤怒驱使,刀也会插得很狠很深,而不是轻描淡写地划几刀。”
“那他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看症状应该就像验尸官所说的,死于心脏病突发,假如死者本身的心脏机能较弱,极度恐惧就会给心脏造成负担,导致死亡,但这需要详细解剖后才能确定。”
沈玉书在解释的时候眼神特别亮,苏唯边听边点头,很庆幸眼前没有解剖刀。
虽然和沈玉书还不是太熟,但直觉告诉苏唯,假如这里有解剖刀的话,沈玉书一定不介意就地操作的。
“验尸官实在是太敷衍了,阿嚏,大概他是看到死者没有致命的外伤和中毒后,就判断他是吓死的,或是被诅咒死的,阿嚏阿嚏……”
说到最后,苏唯连连打喷嚏,沈玉书便没再逗留,仔细查看了死者的手臂跟腕上的伤痕后,离开了停尸间。
出了医院,苏唯感觉身上的寒气还没有退,他特意跑到太阳底下取暖。
沈玉书叫了黄包车,自己先坐上去,又看看苏唯,说:“看你的样子,还是回去休息比较好。”
“我没事,”生怕沈玉书把他丢下,苏唯一个箭步跳上了车,等车跑起来,他问:“去哪里?”
“傅山被杀的现场。”
洛逍遥提供的地址离医院较远,路也比较偏僻,所以沈玉书选择坐黄包车,苏唯坐在他身旁,晒着暖暖的阳光,身上的寒气缓了过来,开始欣赏着两旁的风景。沈玉书观察着他的反应,不着痕迹地问:“你是第一次来上海?”
“是啊,它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是比你想象的要好?还是比你想象的要坏?”
“嗯,不好也不坏吧。”
苏唯说得很含糊,沈玉书想从他的表情跟举止中找到蛛丝马迹,苏唯注意到了,故意往他面前凑凑,笑问:“是不是觉得小偷也可以长得这么玉树临风,打破了你的常识?”
“不,我只是在判断你现在的病情有多重。医学证明当一个人着凉受寒时,会常常擤鼻涕,也就是说跟患者最危险的接触是握手,还有接触你使用过的物品,所以请不要用你的手来碰我,事实上在这一路上你已经搭过我的肩膀很多次了,这是非常危险的接触。”
原来沈玉书每次都躲避他的搭肩,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怕被传染啊。
苏唯感觉头更晕了。
沈玉书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他就迷糊了,他有点同情洛家一家人了,每天都和这样一个喜欢掉书袋的人住一起,大概要常常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吧。
“你这人说话这么奇怪,一定没有朋友。”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叹道。
“你的朋友也不见得很多。”
“我是帅得没朋友,性质不同的。”
大概沈玉书没有理解苏唯想表达的意思,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沉默。
照着洛逍遥提供的线索,他们找到了傅山遇害的小树林,沈玉书让车夫停在一边,自己过去检查现场。
树林很偏僻,周围没有住家,仅有一条羊肠小路连接东西的道路,白天都这么冷清,可想而知到了深夜,更不可能有人经过。
事件已经过去很久了,地上曾用白线描出的人形几乎无法看到,只能根据洛逍遥的描述,判断死者是四肢摊开仰面倒地的,仔细查看的话,还可以看到草地上留着一星半点的已经变色的血迹。
冷热夹攻,苏唯感觉更不舒服了,咳嗽变少了,头却昏沉沉的抬不起来,他知道自己真的感染上风寒了,不过这时候可不能生病,万一倒下了,别说查案了,他连接近沈玉书的机会恐怕都要失去。
还好沈玉书没有在树林里停留很久,几分钟后,他提出离开。
两人重新坐上黄包车,沈玉书给车夫报了茶馆的名字,苏唯猜想接下来他们要去傅山常去的茶馆打听消息,因为那也是赵小四曾经做事的地方。
“有什么发现吗?”为了转移不适,苏唯问。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这里离陈家有多远。”
苏唯没听懂,他对上海的地形还不熟悉,照感觉来算,两地的距离大约两里多吧,不近,但也没有太远。
两个私奔的人,一个是年轻女子,一个是文弱书生,大概这个距离是他们体力的极限了,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他现在脑子昏沉沉的,没气力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