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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悬赏缉凶

沈玉书回到了家。

确切地说,是回到了他姨丈的家,自从他父母过世后,他就一直寄住在姨丈家里。

姨丈叫洛正,在法租界的紫莱街开了家叫祥安堂的中药铺。

铺子不大,经营还算过得去,洛正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他对沈玉书视如己出,但对沈玉书来说,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所以他的打算是先暂住几天,等找到合适的工作后就搬出去。

今天药铺里的客人不多,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小学徒在前面看店,他不认识沈玉书,还以为他是来抓药的,直到洛正过来,见是外甥,才惊喜地把他带去后院,又让学徒去叫妻子回家。

天气很好,后院晾了很多药材,廊下挂着瓜果干枣,沈玉书一进去就闻到了熟悉的药香,记忆被勾了起来,他用力嗅嗅鼻子。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要是知道你今天回来,你姨也不会出去打牌了,我们这两天还在念叨你呢。”

洛天长得不高,站在沈玉书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头。

他打量着沈玉书,又拍拍他的手臂,感叹地说:“这两年不见,你的个头又窜高了,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是不是洋人的饭可以长个头啊,早知道让你弟弟也跟着去了,你看你这洋装穿着多合身啊。”

“姨丈你说笑了,逍遥一定也长高了不少,他不在店里帮忙?”

洛逍遥就是洛正的独子,他小沈玉书三岁,沈玉书离开时,他还是热血青年,整天和朋友混文学社什么的,很少呆在店里。

提到儿子,洛正脸色不太好,叹了口气。

“别提他了,那混小子一时一个想法,你走后,他托人在巡捕房找了份差事做,唉,宁可给洋人当差,也不继承家业,我跟你姨都快被他气死了,又担心他整天跟着帮派的人混,不安全,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两年,这里更乱了,什么三教九流的人啊都有,老百姓能平平安安混口饭吃就不错了……不说这些了,你先进房休息。”

洛正拿过沈玉书的手提箱,拉他进去,却看到了躲在他身后的小不点,小不点肩上还蹲着一只小松鼠,两个都太安静了,他刚才竟然没发现。

长生长得白白净净的,和沈玉书站在一起,显得特别瘦小。

“这个孩子……是你的……”

洛正揉揉眼睛仔细打量,想说是不是外甥在外面娶妻生子了,但是看小孩的岁数又对不上去。

“这是我在船上认识的,他叫长生,还有他养的松鼠花生。”

长生很有眼色,听了沈玉书介绍,他对着洛正脆生生地叫:“老板好。”

洛正不方便多问,喔喔了两声,先带他们进房里休息,寻思着内情还是让妻子去问吧。

三人进去没多久,就听脚步声传来,却是沈玉书的小姨谢文芳听了他回来的消息,匆匆赶回了家。

谢文芳是北方女人,因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她幼年又一直在北京生活,所以没有缠足,身板看起来比洛正还要壮实。

她穿了件浅白色旗袍,头发烫着时下流行的细卷,无名指上还戴着足金的戒指,比沈玉书离开时洋气了很多。

她进了门,没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上前抓住沈玉书的手臂,上下端详个不停,哭道:“你总算是回来了,我每次想起你,就想起我那可怜的姐姐,她要是还活着,看到你这么出息,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沈玉书几次想说话,都被她打断了,从他们住在北京时开始说起,又唠叨到移居上海,一直说到沈玉书的祖父和父亲在宫里当差那会儿,终于被洛天强行制止了。

“孩子刚回来,你就不要一直在那哭哭啼啼的了,你们慢慢聊,我去买菜,顺便叫逍遥回来,给玉书接风。”

谢文芳看到了长生,却没有多问,交代洛正说:“你先带这孩子去收拾收拾,回头再去准备,铺子就收了吧,逍遥让小坠子去叫,就说他哥回来了,让他早点回家,别去和那些狐朋狗友们鬼混。”

小坠子就是店里的小学徒,他听说提前收工,高高兴兴地跑去叫人了。

等洛正带长生离开后,谢文芳这才拉着沈玉书坐下,询问他这两年在外面的生活。

沈玉书简单说了,她听到最后,眼圈又红了,说:“看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你也别说什么搬出去的见外话,既然回来了,就记住这是你家,我有两个儿子。”

沈玉书本来想提搬出去的事,听了谢文芳的话,他又是感激又是抱歉,苦笑说:“我留洋的花销也是小姨跟姨丈资助的,我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

“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父母留下来的,不算我们资助,再说你从小就在这里住了,也算是我带大的,一家人计较什么?”

“可是长生……”

沈玉书将自己在船上和长生相遇的事说了一遍,谢文芳听完,冲他一竖大拇指。

“侠肝义胆,像你们沈家的人,你祖父和父亲要不是那么耿直,也不会一直只是个普通的医官了,我看人很准的,那孩子有贵气,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却被人贩拐带了出来,他爹妈现在找不到孩子,大概急疯了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希望可以帮到他。”

“那就留他下来吧,加双筷子而已,吃不倒我们的,再说家里有个小孩也热闹些,你以为我真喜欢每天跑出去打牌啊。”

谢文芳个性爽直,她既然这样说了,沈玉书就知道自己再推辞反而会被骂,便道:“那就谢谢小姨跟姨丈了,我会尽快找好工作,不让小姨担心。”

“你刚回来,先好好休息,这种事慢慢来,不急的。”

谢文芳说完,表情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陈家的事,才这么匆忙赶回来的?”

“陈家?”

沈玉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看了他的表情,谢文芳放了心,说:“不是就最好了,反正只是娃娃亲,他们又悔婚了,我们不说,外人也不知道。”

说到娃娃亲,沈玉书有点印象了。

在他幼年,父亲曾帮他订了一门亲,对方是富绅朋友的女儿,后来父母过世,他被洛正夫妇收养,家境也不如从前,那位朋友就再没提这件事。

他长大后,小姨还特意去登门询问,被对方婉言说娃娃亲只是早年戏言,不足当真,小姨气得回来骂了好久,所以这事沈玉书记忆犹新。

“那家老爷好像叫陈世元。”

“陈世元,字世美,也是做药材生意的,就以为我们跟他结亲是想攀他的高枝,”说起当年的事,谢文芳就不高兴,一拍桌子,“也不看自己的女儿配不配得上我们家玉书。”

“我记得陈小姐长得挺漂亮的。”

“陈雅云,名字起得是不错,其实长得就一般,真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

沈玉书觉得小姨这样说有失偏颇,生意的关系,他曾跟随姨丈去过陈家几次,所以见过陈雅云。

陈雅云相貌清秀,以世俗的标准来判断,她是个挺耐看的女子,但沈玉书对她没兴趣,美女也好丑人也好,在他眼中都是生物,并且是最后都会变成骨架的生物。

他问:“陈家出事了吗?”

谢文芳误会了沈玉书的反应,还以为他对陈雅云念念不忘,一摆手,说:“没什么,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看,光顾着聊天,我连茶都忘了给你倒,你先坐,我去倒茶,顺便看看长生。”

谢文芳做事风风火火,去倒了茶,又把长生带了过来。

长生换上了洛逍遥幼年的衣服,浅蓝色的对襟短衫,还挺合身的,看上去更像是小少爷了。

他还有点认生,站在一边拘谨地称呼谢文芳叫太太,谢文芳听他管沈玉书叫哥哥,便让他也随沈玉书一样叫自己小姨,又拿过梳子帮他梳理长长的头发,说:“回头让小坠子带你去隔壁老剪刀家剪剪,保管更可爱。”

梳完头发,谢文芳又给花生准备了吃食,接着去对面的阁楼上帮他们整理床铺。

沈玉书以前和洛逍遥都住在楼上,现在洛逍遥为了做事方便常住在巡捕房,谢文芳就把他的房间挪给长生住了,又打扫房间又晒被子,沈玉书想帮忙,被她赶了出来,反而把长生留下来说话。

小松鼠花生很聪明,它很快就发现了在这个家里谁是主人,主动跑去谢文芳面前,不时做些可爱的动作,把她逗得哈哈大笑,零食不用说,自然给它准备了很多。

等房间都收拾完,洛正也回来了,还买了不少肉和海鲜。

谢文芳把他叫去厨房帮忙,沈玉书去房间里整理行李,他把箱子里的书拿出来,摆到书桌上,里面大部分是医书,另外还有一些国外探案小说。

沈玉书拿起一本福尔摩斯全集,随便翻动着,门口传来响声,长生趴在门框上,花生蹲在他头上,一起歪头看过来。

沈玉书招手把他叫进来,安慰道:“我家人都很好的,你就安心住下来吧,等稍微安顿后,我再想办法帮你寻找亲人。”

“可以找到吗?”

看着孩子童真的脸庞,沈玉书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我会努力的。”

“嗯……找不到也没关系……”

“为什么?”

孩子把眼神瞟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说话了。

沈玉书以为他是心里难过,便打住了话题,继续整理书,就听他在旁边说:“不知道苏大哥现在在哪里呀。”

沈玉书的手停了下来,说起来他也挺好奇的,那小偷应该也下船了,这会儿工夫不知道在哪儿晃悠呢。

希望不要有人倒霉地遇到他。

洛逍遥听了小坠子的报信,早早就赶了回来,刚好晚饭也准备好了,沈玉书正在帮忙摆碗筷,就听脚步声响,一道人影从外面冲了进来。

洛逍遥长得像父亲,个头没有很高,再加上一张娃娃脸,白白净净的,穿着灰色对襟短衫,看上去像是哪家的学徒,怎么也联想不到巡捕房便衣上去。

看到沈玉书,他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亲热地叫道:“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每天都被娘念叨,耳朵都快长茧子了,呵,你穿西装可真帅,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一看就是文化人。”

沈玉书穿着西装背心,他身材高大,再加上衣服得体,跟洛逍遥站在一起,更显得斯文。

洛逍遥越看越羡慕,又说:“改天教教我洋文呗,周围都是洋鬼子,会洋文很吃香的。”

沈玉书和洛逍遥一起长大,感情就像亲兄弟,不过他比较含蓄,拍拍洛逍遥的肩膀,答应了他的请求。

谢文芳在一旁教训道:“不想跟着洋鬼子做事,就回家看店,还愣着干吗?菜都上了,赶紧给你哥倒酒。”

一家人坐下,洛逍遥给沈玉书倒酒夹菜,又兴致勃勃地问他国外的风土人情。

沈玉书简单说了一些,又介绍了长生,洛逍遥拿着瓜子喂松鼠,安慰长生说:“别担心,我道上认识不少人,我拜托他们帮忙问问看。”

长生和大家还不是很熟,规规矩矩地道了谢,谢文芳教训洛逍遥道:“别说大话,你认识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有几个靠得住的?”

“不能这样说啊娘,陈家的案子我可是都靠着这些人帮忙才搜集到情报的呢。”

谢文芳急忙给儿子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提这件事。

洛逍遥没注意到,继续说:“今天我还遇到陈老爷了,他偷偷塞给我们不少钱,让我们多照顾一下他女儿。”

洛正瞪他,“你收了?”

“不是我收,是底下的兄弟要,你想啊,这是诅咒,一个不小心自己也会被咒,没点好处的话,谁愿意帮忙?说起来幸好案发时哥你不在,否则你和陈小姐是娃娃亲,说不定也会被怀疑到,不被怀疑被诅咒也不好啊……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饭桌上静了下来。

除了松鼠花生,大家都停下筷子注视洛逍遥,洛逍遥被看得莫名其妙,转头问母亲。

“我哥还不知道这事?”

一巴掌拍到了他脑袋上,谢文芳骂道:“小赤佬,你少说一句会死啊,你哥大老远的回来,你一口一个诅咒,皮痒了是吧?”

洛逍遥被打得很痛,却不敢躲避,嘟囔道:“我以为我哥知道了,别打别打,我不说还不行吗?可是就算我不说,这么大的事哥早晚也会知道的。”

“还顶嘴!”

谢文芳举手要打,被洛正拦住了,洛逍遥趁机跑去沈玉书身后求保护。

别看洛逍遥在巡捕房混得风生水起的,回了家就变绵羊了,怕母亲再打,他赔笑说:“娘你看你刚刚烫了头发,再动手,头发就乱了,就不漂亮了。”

“真的?”

洛正和洛逍遥用力点头,谢文芳摸摸自己的头发,道:“我没问你们,我问玉书。”

洛逍遥急忙给沈玉书使眼色,沈玉书说:“中医上说哀伤脾怒伤肝,西医则说生气会加速脑细胞的衰老,体内会分泌一种叫儿茶酚胺的物质,导致肾上腺激素升高,刺激中枢神经系统,血液与肝细胞里的毒素就会增加,简单地说,生气不仅会变丑,还会加速衰老。”

一席话说完,饭桌上更静了,一家人听得似懂非懂,都傻愣愣地点头。

半晌,洛逍遥满脸崇拜地对沈玉书说:“哥你好有学问啊,对了,你是学西医的,一定不信什么鬼神诅咒,说不定这个案子……”

“小赤佬你还说……”

“不能生气,绝对不能生气,我哥刚说了,生气加速衰老,娘你也不想变得又老又丑吧?”

这句话对谢文芳很有效,她深吸了两口气,忍住了没再骂人。

洛正也劝道:“逍遥说得没错,这件事闹得这么大,都上报了,玉书早晚会知道,与其让他在外面听那些流言,不如让逍遥告诉他。”

谢文芳想想也是,她站起来。

“我带长生休息去,你们想说什么随便说。”

长生吃饱了,跟着她离开,小松鼠嘴里塞满了干果,临走时还抓了好几颗瓜子塞到小主人的衣领里,踩在他肩上出去了。

“现在只剩下男人了,说话也放得开。”

洛逍遥给父亲和沈玉书斟上酒,说:“哥你跟陈家小姐有过婚约,我也就不瞒你了,不过我要说的可都是内部机密,你们知道就行了,可不能乱传啊。”

“你哥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

“我哥没问题,我是信不过爹你,反正这里就我们三个人,要是传出去,就是爹你的问题,记住了?”

洛正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嘴里却嘟囔道他哪有口风不紧,他也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

等他嘟囔完,洛逍遥打开了话匣子。

“这个案子要先从陈家的收藏开始说起,陈老爷喜欢收集古董,其中他最宝贝的古玩就是一个用白玉雕成的观音,这尊观音和常见的那些不太一样,观音大士手上捧了一颗玉珠,类似明月,故称圆月观音。”

“据说这尊观音曾是药王孙思邈的收藏,它长年与药草一起被供奉,纳入了百药之精华,可以让收藏者百病不侵,延年益寿,但是在月圆之夜务必要将它收好,因为观音吸收了太多病人的病痛以及负面情绪,这些负面的东西呢,就会在月光大亮的时候释放出来,转化为诅咒,诅咒看到它的人。”

无稽之谈。

听着洛逍遥的讲述,这四个字闪过沈玉书的脑海,出于礼貌,他没说话,拿起酒杯默默品酒。

洛正点头,附和说:“我见过那尊观音,那还是在多年前的一次聚会上,陈老爷拿出来,让大家感应圆月观音的灵气,真的很灵的,那之后我有三年没风寒发热过,你们说神奇不神奇?”

俗话说病由心生,而且姨丈常年练武,身体很好的,三年没发烧,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沈玉书在心里暗想,他继续喝酒,准备听洛逍遥往下说,就在这时,房顶传来哗啦声,屋瓦被什么东西踩到了,三人仰头看去,没多久就听到猫叫,接着是猫踩瓦片的声音。

“下雨了。”

沈玉书看向窗外,窗户半支着,可以隐约看到飘过的雨点,他走过去关了窗,又要关门,洛正说:“没事,屋檐宽,雨进不来,这大热天的,门窗都关,太闷了。”

沈玉书点点头,却没有马上转回,而是出了门,仰头看屋顶。

远处的灯光斜照在屋顶上,除了一只蹲在角落里的大肥猫外,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他想多了,那小偷虽然偷技高超,难道他还会飞檐走壁不成?

等沈玉书回了房间,一道黑影从旁边的阁楼上跳下来,借着绳索,缓慢落在屋顶上。

有了一次经验,这次他落脚很小心,好久没上房打听消息了,他忘了屋瓦有多‘脆弱’,刚才一不留神弄出了响声,失策失策。

还好幸运的是与猫为邻,否则一定会被那家伙发现的。

苏唯学着江湖侠士的模样冲肥猫一抱拳,作为答谢,又收了绳索,猫腰悄声靠近屋檐,趴下身,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

沈玉书一定猜不到,其实早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苏唯就已经到了。

苏唯被出租车司机丢在了贝勒路,他照着地址一路找过去,没想到那里的房子竟然是空屋,门口铁将军锁着,他向附近的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那房子有十多年没住人了。

他问了后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沈玉书会把写有空屋地址的纸特意放在钱包里,难道是狡兔三窟,把这里当成是必要时藏身的据点?

苏唯向邻居询问空屋以前的住户,邻居不清楚,他又转去其它人家询问,问了好久,才从一位老奶奶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情况。

老奶奶的吴语说得太快,苏唯仗着多年走南闯北学到的方言,连猜带估摸,大致是听明白了。

以前的人家姓沈,据说是从北京搬过来的,夫妻两人带了一个小孩,家境还不错,后来女主人过世了,父亲带着儿子以行医为。

男人在北京是做什么的,老奶奶也不知道,就记得他的医术挺高明的,还经常免费施诊,不过好景不长,没几年男人也过世了,孩子就被亲戚收养,带走了。

苏唯又问起亲戚的地址,老奶奶说记不得了,就知道那家人也住在上海,离贝勒路应该不远。

苏唯问完后,心里泛起了嘀咕,起先他以为沈玉书的名字是杜撰的,现在看来倒是没骗人,而且他还懂些医术,那么他在船上帮人搭脉看病也不单单是做戏了,难道是自己误会他了?他不是拆白党,而真是留洋回来的?

暂时失去了沈玉书的线索,苏唯想了想,决定先找家旅馆安顿下来再说,眼前还有个五千大洋的案子等着他呢,有了这笔钱,还怕找不到人吗?先去打听案子,可别让别人抢了先。

苏唯就近找了家旅馆,接着去了麦兰巡捕房——圆月观音的案子是麦兰巡捕房管辖内的,他原本的打算是花俩钱打听下内情消息,却好巧不巧地遇到了洛逍遥。

当时洛逍遥正在和小坠子说话,苏唯听小坠子提到什么留洋回来的字眼就留了心,悄悄凑过去竖起耳朵听,越听越觉得他口中的那个喝洋墨水的人就是沈玉书,便临时改了主意,偷偷跟着洛逍遥来到他家。

果然,还真让他猜对了!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苏唯趴在屋顶上,忍不住再次感叹自己的运气好,不仅顺利找到了沈玉书,还知道了他竟然与圆月观音一案的当事人有关联,如果借由他的手来调查的话,那赚到五千大洋的机率就大大增加了啊。

至于沈玉书的身份,他这次居然看走了眼,把个真正的留洋学子当成了拆白党,苏唯对自己的眼光有几秒钟的怀疑,不过他很快就振作起来了——不就是判断失误嘛,过程不重要,结果是好的那就是好的,别忘了沈玉书的长相和墓室人俑很像,他们一家又是从京城来的,所以这依旧是一条重要线索,这个可以等和他混熟了后再慢慢打听,不急于一时。

雨越下越大,为了挺清楚屋子里大家在说什么,苏唯不得不紧贴在屋瓦上,时间长了,他有点害冷,张口打了个喷嚏。

里面的说话声停下了,洛逍遥问:“外面好像有人打喷嚏,你们听没听到?”

洛正说:“你听错了吧,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有人?”

“是真的!糟糕,不会是我们讲到观音的诅咒,惹祸上身了吧?”

“臭小子,三更半夜的不要乱说话!”

巴掌声传出来,应该是洛逍遥挨揍了,苏唯的鼻子发酸,生怕又打喷嚏,他用手捂住嘴巴,就听沈玉书说:“可能是野猫叫吧,没有去势的野生动物就喜欢半夜到处溜达乱叫,回头我去抓,阉了就老实了。”

苏唯一开始还没听懂,直到听到阉字他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抖了抖,猜不透沈玉书是真以为是野猫,还是发现了他在偷听,故意出言嘲讽,他一动不动地贴在瓦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还好屋里的三个人都没有出来查看,洛逍遥把话拉回正题,继续往下说。

“刚才那些有关圆月观音的传说都只是前情提要,接下来才是案子的重点,你们知道陈老爷只有陈雅云这一个女儿,我们这次办案子,听陈老爷无意中说起,才知道当初是她坚持要退婚的,这位陈小姐上的是女校,比较任性,又有主见,崇尚自由的爱情,认为娃娃亲是封建婚姻,才会坚持退婚。”

“前不久,陈小姐认识了一个叫傅山的男人,傅山在一家小报社当记者,有才有貌,又能说会道的,两人很快就情投意合了,陈老爷却自作主张将女儿许给了中南银行经理的公子,所以陈小姐选择抗婚,她在上个月的某个晚上,跟傅山私奔。”

“那晚刚好是月圆之夜。”洛正提醒道。

“不错,傅山虽然有工作,但积蓄有限,陈小姐也没钱,所以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那尊观音身上,那晚月圆,跟以往一样,玉像被罩了黑布放到了箱子里,箱子也是锁好的,但大家都没想到陈小姐私下配了钥匙。”

“他们会选择在那晚私奔,就是知道那晚没人参拜观音,所以短时间内不会发现观音被盗,谁知他们途中在树林休息的时候,无意中将罩在观音像上的黑布扯掉了,于是诅咒显灵了,导致陈小姐精神失常,拿刀捅死了傅山,之后她也昏厥倒地,直到次日早晨有人经过,发现了死者,报了案,陈老爷才知道自家的圆月观音被盗走了。”

荒唐——听到这里,沈玉书忍不住在心里说。

可怕——与此同时,屋外房顶那位在嘴里嘟囔,他打了个寒颤,有点犹豫值不值得为了五千大洋来冒险了。

“这还没完呢。”

洛逍遥接着往下说:“后来我们把陈小姐带去巡捕房询问,她居然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在小树林里,不记得圆月观音的事,还好她还记得傅山这个人,但傅山是怎么死的,她又说不知道,不过杀人凶器就在她手中,那尊观音也消失无踪了,所以暂时就把她当做嫌疑人扣留了。”

听完后,沈玉书问了苏唯想问的话。

“那现在圆月观音有下落了吗?”

“没有,陈老爷都快急疯了,要知道再过几天就又是月圆之夜了,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观音,就会被诅咒,所以他请人画了圆月观音的图,让我们照图去找,还上下打点,让我们不要为难他女儿。”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洛正叹了口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问:“前两天不是又出了件人命案吗?是不是也跟这个诅咒有关?”

洛逍遥仰头把杯里的酒喝完,又拿了几颗花生米丢进嘴里。

“是的,被害人是茗香茶馆的跑堂伙计赵小四,他死在回家途中的胡同里,他身上有许多细密的割伤,却不致命,连验尸官也查不出他的死因,只能从他死时恐怖的表情来判断他是被吓死的,简单地说,就是那个突发性的什么心脏病,验尸官好像是这么说的,还有啊,我们还在他身上发现了那尊观音……”

看看两位听众,洛逍遥说:“是观音的画像。根据这个线索,我们很快查到傅山常去那家茶馆喝茶,所以我们怀疑赵小四无意中偷听到了傅山和陈小姐私奔的事,就见财起意杀人,但现在赵小四也因诅咒而死,线索断了,大家真是一筹莫展啊,要不陈老爷能急得在报上悬赏请人查案嘛。”

沈玉书问:“为什么说赵小四是被诅咒而死的?”

“因为赵小四死的那晚,月光非常的亮,而且验尸官也检查不出他的死因,最重要的是当时陈小姐还被扣留,不可能杀他的,那除了他是被诅咒的以外还有其它的可能性吗?”

“赵小四的尸体已经葬了吗?”

“还没有,他没有家人,没人催着发丧,现在还放在医院的停尸间里,不过如果再找不到什么线索,估计就要烧掉了。”

洛正听完,立刻对沈玉书说:“玉书,你还是不要管这件事了,你和陈大小姐曾有婚约,一个弄不好,也被诅咒了怎么办?”

虽说这个诅咒挺耸人听闻的,不过要说有点关系就会被诅咒的话,那陈小姐周围的人都该死绝了——苏唯在心里嘀咕着,又探头往里看看,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很想知道沈玉书现在的表情。

刚才听了那番什么肾上腺激素的话,苏唯听得一头雾水,他觉得不能怪人家女孩子踹了沈玉书,正常人都很难和他沟通的,他唯一过得去的就是这副皮囊,嗯……脑筋也算勉强过得去,所以他真的不是拆白党吗……

大概是一直被念叨了,沈玉书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说:“是不是诅咒,没人看到,甚至那尊观音也没人看到,所以一切尚待别论。”

“不管怎么说,我们两家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你也犯不上去理会这件事,就让逍遥去解决吧,解决不了再说。”

“哎呦,您是我亲爹吗?就不怕我被诅咒?”

“你的八字硬着呢,我才不担心。”

“我的八字是硬,可是我的级别不硬啊,上头发话了,这件事闹得大家人心惶惶,限期让我们破案,否则降级还是降薪,让我们自己选。”

三个人正聊着,谢文芳从外面走进来,不耐烦地说:“怎么说了这么久还没说完?玉书今天才到家,让他好好休息,你们爷俩也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闲扯。”

一家之主发话了,洛正父子不敢多说,快速收拾了碗筷,沈玉书要帮忙,被谢文芳拦住了,让他回去歇着,这里的事自己来做。

沈玉书道了晚安,走出房间,去对面的阁楼。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还好阁楼很近,他几步跑过去,站在门口,转头看向正屋的房顶。

房顶上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那只肥猫也不知跑去哪里躲雨了,他皱皱眉,推门进屋。

刚才说话时,他一直有种被偷窥的感觉,并且偷窥者就在附近,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但这次直觉走空了,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有人在外面偷窥?除非脑壳坏掉了。

大概是这两天一直在船上和那小偷接触,搞得他都有点神经质了,小偷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找不到这儿来吧,再说这家里也没什么值得觊觎的东西啊。

这里应该就是陈老爷的家了。

站在陈家门前,沈玉书打量着这所大宅院,心里想道。

陈老爷全名陈世元,陈家一直做药材生意,到陈世元这里已是第四代了,在上海提起药材陈家,可以说是没有不知道的。

陈家宅院就建在药材铺的隔壁,房子建筑中西结合,门上方架着横匾,上写陈府二字,外观看起来既结实又排场。

不过现在陈家大门紧闭,连旁边的药材铺也很冷清,早过了开店的时间,可里面除了几个伙计外,看不到客人的影子。

近来西医东进,大家越来越依赖洋人开的医院,连带着药材生意也变得难做了,这大概就是陈家急于与银行经理攀亲的原因,现在雪上加霜,又出了观音诅咒事件,迷信的人避之还唯恐不及,谁还敢主动来拜访?

会来的除了巡捕房的人以外,就是那些看了悬赏广告,想趁机来混油水打秋风的家伙,严格地说,沈玉书算第二种,他来拜访也是一半出于帮表弟的心态,一半出于好奇。

洛正是个讲理的人,虽然劝沈玉书不要管闲事,但是见他执意要来,便帮他准备了礼盒,还帮忙瞒着谢文芳,免得她知道了,又要唠叨个没完。

发现有客人登门,药材铺那边的伙计都探头探脑地看过来,看到沈玉书的西装打扮,又冲他指指点点,还好陈家的管家很快就出来了,带沈玉书进去,让他避开了被持续观赏的状况。

“原来是沈家少爷啊,几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您来了。”

沿着鹅卵石甬道往里走的时候,管家感叹地说:“圆月观音的事您大概也知道了,人情比纸薄,您看,除了您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外,哪还有人敢登我们家的门啊。”

沈玉书适当地应和着,又留意这座院落。

陈家里面同样建造得富丽堂皇,但也因如此,显得很冷清,廊下花圃里种了一些草药,微风吹过,带来独特的清香。

花圃对面站了一位身穿对襟马褂的青年,他正在跟下人交代事情,沈玉书以前见过他,他叫陈涉,是陈世元的得力助手。

管家把沈玉书带到偏厅,让人送上茶点,抱歉地说:“老爷正在会客,麻烦沈少爷在这里等一下。”

沈玉书答应了,不过他没有等太久,一盏茶的工夫,管家就跑来请他,他随着管家来到走廊上,刚好看到客人从对面走过来。

男人身穿藏青长衫,戴着时下流行的水晶金边眼镜,头发打了发蜡,整体向后梳拢,他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但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拿着手帕捂住嘴,不时地发出咳嗽声。

经过沈玉书身边,他咳嗽得更厉害,管家急忙把沈玉书拉到一边。

等他走远了,沈玉书低声问:“是生意上的客人吗?”

“不瞒您说,现在大家都怕被诅咒,哪有客人敢登门啊,这人是来跟老爷讨差事的。为了早点查清案子,老爷登报悬赏,就有人钻空子,三不五时地跑来说帮忙查案,其实就是来讨个赏钱的。”

沈玉书转头看去,那人佝偻着背,匆匆转过走廊,只留下一串压抑的咳嗽声。

“那个人也是来浑水摸鱼的?”

“沈少爷您说对了,他肯定也是,您看他咳得就像得了肺痨似的,能办成啥事啊,不过他也有点小聪明,说中了好多外面不知道的事,所以老爷才破例见他,否则一般都是给俩钱打发走而已,可怜老爷啊,到处登广告求人帮忙,但能帮上忙的到现在一个都没见着,唉……”

来到正厅,管家闭了嘴,恭恭敬敬地请沈玉书进去。

陈世元已在里面等候了,看到沈玉书,他热情地迎上来,先是寒暄了一些场面话,又问起洛正夫妇,最后说到沈玉书的父亲,他抹着眼角,叹气道:“天妒英才啊,你爹可是个大好人,医术也高明,要是他泉下有知,看到你这么出息,一定很开心。”

陈世元五十出头,一身长袍马褂,手里拿了个青玉雕花鼻烟壶,跟他拇指上的玉扳指搭配协调。

他的身体稍微发福,脸庞也较圆,既有久混商界的气场,又给人一种亲切感,不过他抹泪的样子太过刻意,沈玉书便不亢不卑地说:“陈先生过奖了,实在愧不敢当。”

“贤侄莫要谦虚,你留洋归来,又是学医的,现在大家都推崇西医,正是你大施拳脚的好机会,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沈玉书道了谢,落座后,他就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表弟在巡捕房做事,我听他说起令嫒的事,刚好我在国外接触过一些刑事案例,不知道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

“贤侄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坊间都在传说是观音诅咒杀人,连验尸官也说被害人死得蹊跷,查不出病症,就全都推到了诅咒上,唉,简直是无稽之谈啊。”

沈玉书猜想他是指赵小四的死亡事件,说:“我没有见到尸体,不方便说什么,不过如果这世上诅咒也可以杀人的话,那就不需要枪支弹药了。”

仿佛应和他似的,房顶传来轻微的哗啦声,沈玉书往上瞟了一眼,陈世元却没在意,一拍大腿。

“贤侄说得对极了,我正是这样想的,只可惜那些市井之徒愚昧,一听说是诅咒,就纷纷躲避,唉……”

他叹完气,又问沈玉书。

“听你的意思,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如果有的话,请一定告知,只要能救雅云,钱不是问题。”

陈世元说完就吩咐管家去取钱,沈玉书急忙拦住他。

“我现在也只是略知一二,如果陈先生可以把所知道的都讲出来,也许有助于我找到事件的起因。”

听了他的话,陈世元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挥手让下人退下。

客厅里没了外人,陈世元才说:“我如果什么都知道,就不至于这么被动了,现在女儿被关了起来,我也什么都做不了。我家雅云的脾气想必你也知道,之前悔婚的事不怕你笑话,也是她坚持不答应,内人又宠她,所以最后我不得不狠心回绝了那门亲事,现在想想,仍然觉得对不起你父亲啊。”

沈玉书默默品茶,不说话。

虽然明白陈世元的想法,但是看到他把问题都推到妻女身上,沈玉书有点瞧不起他。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雅云和那个叫傅山的男人交往,更别说她偷偷窃取陈家的宝物跟傅山私奔了,真是家门不幸,出了这种让人耻笑的事,这些我还是事后从内人那里听说的,到现在我都不相信真是雅云偷的观音,至于她被观音诅咒导致杀人的事,因为巡捕不让我靠近现场,我就更不清楚了。”

陈世元啰啰嗦嗦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到重点,看他的样子还不如洛逍遥知道得多,至于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多说,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沈玉书直接切入正题。

“那有关圆月观音可以治病延寿的传说,是否真有其事?”

“这个……”

陈世元略微沉吟了一下,点点头。

“圆月观音的确治好了很多人的病,但那是因为它出自药王之手,吸取了百多药物之精华,也自然而然有了医治百病的药性,至于圆月之夜会释放诅咒的说法,我也是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才会在月圆时将观音雕像藏在箱中,所以看过的人是否会遭受诅咒,我没有经历过,不敢妄下断言。”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以讹传讹?”

“有可能。”

“那是否有雕像的绘图?”

“有。”

陈世元给管家摆摆手,管家拿来绘图,递给沈玉书。

图里的观音垂眉敛目,栩栩如生,与平时常见的观音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是她手里拿的既不是羊脂玉净瓶,也不是拂尘柳条,而是一个圆形物体,宛如一轮圆月,圆月观音的叫法也是由此得来的。

沈玉书观察着图像,问:“我可以暂借几日吗?”

“可以,反正东西都没了,留着图也没意义。”

沈玉书道了谢,又问:“陈小姐被扣留的这段时间里,你去看过她吗?”

“为了避嫌,我就去看过一次,后来都是让下面的人去操办的,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相信不会有人为难她。”

“我想去探望她,不知是否可以?”

“当然可以,就说……就说你是她的未婚夫,巡捕房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哈……

不知从哪里传来奇怪的响声,像是发笑,但随即便消失了。

沈玉书的目光瞥了下屋顶,说:“那陈先生有什么需要我转告的或是叮嘱的,不妨写个字条,这样陈小姐会比较相信我说的话。”

“这个……”

陈世元还没回应,外面突然传来叫嚷声,没多久有人匆匆跑了进来。

那人的岁数在二十五六上下,身穿西装,头上打了很重的发蜡,他的面相还算端正,但不知是服装还是举止的问题,整体透着一股娘气,黑眼圈也较重,沈玉书猜想那是夜夜笙歌导致的。

男人身上不知道喷了什么香水,随着他进来,香气直冲沈玉书的鼻子,他微微皱眉,陈涉跟在男人后面想拦住他,被他粗暴地甩开,大踏步来到陈世元面前,问:“舅舅,表妹怎么样了?”

陈世元的表情很不耐烦,男人像是没看到,又接着说:“我听说巡捕房还不放人,他们肯定是找不到凶手,就想拿表妹当替死鬼,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诬陷,我准备请报社的朋友帮忙撰稿,痛诉他们的无耻行为。”

陈世元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不悦地说:“你嚷什么?没看到我在会客吗?”

“会客?”男人瞥了沈玉书一眼,不屑地说:“又是打着查案的旗号来骗钱的混混吧,穿得人模狗样的,不过是个小白脸。”

沈玉书觉得最后三个字原封不动地回敬给他,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陈涉过来请他出去,再次被他推开,他指着陈涉的鼻尖,叫道:“陈涉你算什么东西?你也敢管我?以为舅舅器重你,就当自己是主子了,你不过就是个下九流!”

陈涉和西装男人岁数相当,不过五官端正,衣着也得体,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他拇指上戴的扳指也与陈世元戴的那个相似,可见陈世元对他的器重。

听了他的话,陈涉没说什么,倒是陈世元气得脸色铁青,又指着西装男人骂起来。

“我的家事轮不到你来管,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陈世元发怒了,西装男人不敢再多话,管家也跑过来劝解,没多久一位长相富态的妇人匆匆进来,帮着西装男人说话,另外还有两个妆容艳丽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观望,到最后大家争吵的争吵,看热闹的看热闹,乱成一团。

听着他们的争执,沈玉书才知道西装男人叫钱赫,是陈世元的外甥,也就是陈雅云的表哥。

上海就这么大,大家又都是经营药材生意的,所以沈玉书虽然不认识钱赫,却对他的品行早有耳闻。

钱赫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夜夜出入各大夜总会,偏偏这个公子哥还学过一些拳脚,所以结伙打架的事不断,看来几年时间没有改变他的品行,反而变本加厉了。

至于站在门口的那两个女人,看她们花俏的打扮,应该是偏房,她们像是在看大戏,完全没有劝解的表示。

再看陈夫人这边,先是埋怨陈世元自作主张与银行经理联姻,才会导致女儿出事,又说钱赫为了这件事如何如何出力,为了救陈雅云,他四处奔波打点,陈世元怎么好歹不知,对下人比对自己人都好等等,钱赫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双方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

沈玉书看不下去了,这是陈家的家务事,他不想掺合,起身告辞离开。

快走到门口时,管家追了上来,先是道歉,又掏出一个钱袋递给他。

“这是老爷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这是辛苦费,让您一定要收下,事情能不能解决是另外一回事,他很感谢您特意来看他。”

没想到在那种尴尬的状况下,陈世元还记得交代这件事,可见他的世故,沈玉书想拒绝,管家硬是将钱袋塞给了他。

“老爷说了,没时间写字条托您转交小姐,不过您报了名字,小姐会相信的,毕竟你们有过婚约。”

哈……

看来陈世元虽然礼数周到,想法却很天真,对于一个只是订过娃娃亲的人,陈雅云凭什么相信他?更何况他们早已解除婚约了。

“刚才的事让您见笑了,我们表少爷就是那个脾气,也不是特意针对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听管家说到钱赫,沈玉书心一动,问:“我记得他也是学医的,平时他也这样吗?”

管家脸上露出不屑,那表情和陈世元有微妙的相似。

“不瞒您说,表少爷家是开医馆的,生意还做得挺大,不过都是他父亲跟哥哥在经营,表少爷自个儿不争气,学过几年中医,发现西医流行了,又跑去洋人的医院做事,就是那家广慈医院,哼,这么关心我们家小姐,无非是惦记陈家的家业,想得美。”

看来陈家的人都不喜欢那位自以为是的表少爷。

“那陈小姐喜不喜欢钱少爷?”

“我们家小姐眼光那么高,怎么可能喜欢他那种人?她就是被傅山骗了,不过也不能怪她,傅山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又有才华,还嘴甜会哄人,听说……”

发现自己说多了,管家及时打住了话题,请沈玉书出门,沈玉书却装作没看到,继续问:“听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听说他挺风流的,与好多女人来往密切……这些都是事后听巡捕房的人说的,小姐真是可怜啊。”

话的后半部分让人感觉画蛇添足,沈玉书没再多问,收了钱袋,向管家告辞。

陈府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发出生涩的碾轧声。

沈玉书漫步向前走,口袋里沉甸甸的,可见那份谢礼的厚重,连带着他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隔壁药材铺的伙计看到他,又探头张望,被他无视了。

陈家争吵的一幕掠过脑海,沈玉书厌恶地皱起眉。

家里出了事,大家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却只顾着各谋私利,真让人不舒服。

对面有人走过来,道路不宽,沈玉书没抬头,侧身避开,那人步履匆匆,经过他身边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等沈玉书转头去看,那人已经走远了,他只看到对方头上压得很低的礼帽。

摸摸自己的口袋,如他所料的,刚收的那袋谢金不翼而飞了。 9dkFMyVCOvz4mkWlW6urDZruUS4Awr9ZJ8hFEh7brZjlu8jE14pIr3ITS7EGl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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