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书回到先前用餐的餐厅,服务生看到脏兮兮的小孩还有他肩上的小松鼠,立即跑了过来。
没等他开口,苏唯先拿出一枚大洋亮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够不够让你闭嘴?”
服务生二话不说,接过大洋,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再被要回去。
“挑几个你们的招牌菜和点心送过来,还有……”苏唯看看小松鼠,问孩子,“你的小宠物喜欢吃什么?”
小宠物?
沈玉书愣了一下,倒是小孩反应快,说:“花生瓜子它都吃的。”
“那就花生瓜子板栗核桃什么的都各上一份。”
苏唯交代完,摆手让服务生下去了,沈玉书回到原来的座位,他画的人物图像还摆在那里,没有人动过。
他先带小孩去洗了手,回来后就见苏唯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那几张画稿翻看,嘴里还赞叹连声。
“啧啧,画得挺不错的,虽称不上价值连城,但也算有点收藏价值了,做你们这行的果然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呐。”
“我们这行?你知道我做什么的?”
“不就是那个嘛。”
苏唯打了个手势,注视沈玉书的反应,沈玉书的表情懵懂,看起来不像是做戏,他心里泛起了嘀咕——这家伙可真会装啊,要怎么才能拆穿他的伪装呢。
孩子轻轻拉拉沈玉书的衣摆,沈玉书照他的示意低下头,孩子附耳小声说:“就是坑蒙拐骗的意思,而且是要靠脸的。”
“靠脸?”
“嗯,长得好看才能骗到人啊,尤其是女人——爷爷说的,他的朋友也是这样的人,不过没有哥哥长得好,也没有……”
孩子偷偷看看坐在对面的苏唯,讨好说:“也没有那位哥哥长得好,他们脸上都涂粉,涂好浓的。”
沈玉书让孩子坐下,对苏唯道:“原来兄台是做这行的,才会以己度人。”
“哪行?”
“当然是你认为我做的那行的那行。”
沈玉书做了个和苏唯相同的手势,苏唯连连摆头。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可不会画画做文章还动不动给人搭脉外加聊天这种雕虫小技。”
“那也比不上阁下货真价实的偷技,”沈玉书在他对面坐下,指指那些画纸,故意说:“这只是我为了寻找小偷画的,信手涂鸦,不值钱。”
“这张有点像我。”
苏唯拿起其中一幅画。
纸上的人物戴着黑框眼镜,留着胡须,跟他刚才的变装颇像,这让他对沈玉书的想象力多了几分佩服,笑嘻嘻地问:“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可以,反正我已经找到贼了。”
“先生,你说话可以不要总带刺吗?”
“会这样感觉,大概是因为你心虚吧。”
两人都面带笑容,言语中却明枪暗箭。
小孩听不懂,乖乖坐在一边不说话,还好服务生及时将茶点送来,苏唯暂时停止与沈玉书较量,主动为大家斟上茶,做了请用的手势。
沈玉书向服务生多要了一双筷子,夹了点心放到托盘里递给苏唯,他举手投足有礼而自然,苏唯愈发怀疑他是那种更高等级的拆白党。
两人相互观察对方的表情和举动,孩子那边早就饿了,得到许可后,抓起饼干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小松鼠也跳到了桌子上,两只爪子抓着一颗瓜子快速地啃,一边啃一边左看右看,生怕食物被抢走。
酒菜很快就端上了桌,沈玉书率先夹了一筷子竹笋肉放到苏唯碗里,问:“兄台贵姓?”
“苏唯,”苏唯堂堂正正地报了自己的真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唯。”
唯我独尊?还真敢夸口。
看着苏唯用右手灵活地夹菜,沈玉书揣测他究竟是不是左撇子,颌首敷衍道:“好名字。”
“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沈玉书。沈园的沈,玉版灵书的玉书。”
沈园坐落在绍兴,是宋代著名的园林,这个苏唯自然是知道的,但他没听过所谓的玉版灵书,只好不懂装懂地点头,呵呵笑道:“好名字,好名字。”
“不知兄台从哪里来。”
“从来的地方来。”
“到哪里去。”
“到去的地方去。”
沈玉书问得快速,苏唯回得随意,把自己的身份掩饰得滴水不漏,看到沈玉书眼眸微眯,他想这家伙现在心里一定不爽得很——呵呵,再好的侦探没有推理素材,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苏唯忍住笑,反将一军。
“那先生是从何而来?”
“港口。”
“往何处去?”
“港口。”
“喂,你现学现卖是要教学费的。”
“至少我说实话了。”
沈玉书瞥了苏唯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比你强,你连回答都那么敷衍。
“这船的目的港是上海,不过听先生的口音,不像是上海人啊。”
“对,不是。”
苏唯以为他会说下去,谁知沈玉书说完这句话,就拿起茶杯开始喝茶,竟然没有了下文。
他只好问:“那先生是哪里人?”
“祖籍山东。”
看他这个头,苏唯猜他这句应该没说谎,不过说了等于没说,一点底都套不出来,挺欠揍的。
苏唯撸撸袖子,当然不是真要揍人,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揍不过对方,他夹了一块东坡肉递过去,皮笑肉不笑地说:“先生请用。”
沈玉书用筷子挡开了。
“太腻,不喜欢。”
“你可以吃瘦的那边。”
“瘦的那边被你的筷子碰过了,如果你要帮人夹菜,至少要用没用过的筷子,这是接人待物的基本礼貌。”
被筷子夹到就这么多话,这人是有毛病吧?
苏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沈玉书不想吃,苏唯就偏想让他吃,换了个方向,硬要将肉放去他碗里,沈玉书继续阻挡,两人的筷子在饭桌上你来我往地撞了半天,肉一滑飞了出去,刚好落到了孩子的碗里。
小孩正在低头吃饭,没注意到两人的争执,还以为是特意夹给他的,道了声谢,拿起另一个盘子里的蒸馍,将肉夹进去,又放了两片青菜,包好了细嚼慢咽起来。
两个大人对望一眼,同时停下了手,相同的判断浮上脑海——这孩子绝对不是流浪儿。
孩子洗过脸后,露出了原来的模样。
他五官精致,皮肤白嫩,如果再换套像样的衣服,说他是富家小公子也不会有人怀疑,而且孩子吃相斯文,言谈有礼,可见他接受过良好的家教,不是出身底层的人。
苏唯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重新倒了茶给小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长生。”听了他们刚才的对答,孩子也学着说:“长生不老的长生。”
“姓什么?”
“嗯……不知道,就记得爷爷和他的朋友都这样叫我。”
“爷爷在哪里?”
“他不见了。”
“不见了?”
“是的,爷爷很凶,不过他会带我去吃好吃的,还给我穿漂亮衣服,他有不少朋友也都穿得很好看的,不过我不喜欢。”
小孩叙事条理分明,沈玉书问:“那他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睡觉,好多事情都记不清楚……啊,我想起来了,他们常给一个长得很凶的男人交钱。”
“那爷爷是怎么不见的?”
“不知道,我就记得爷爷带我去一个很大的宅院,说我以后都会住在那里,可我不喜欢,就偷偷跑了出来,我想去找爷爷,谁知被宅子里的人发现了,他们很凶地说抓到我就打断我的腿,我躲在一个大柜子里不敢出声,等我再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船上了。”
沈玉书猜想长生藏身的柜子可能是装船的货柜,所以他才会随货物上了船,问:“那你除了爷爷之外,还有别的亲人吗?”
“不记得了,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就记得自己一直做噩梦,被人追赶,醒来后就看到了爷爷,他不生气的时候对我挺好的,每天给我喝甜甜的水,我不喜欢喝甜的,但我不喝,他就发脾气,不给我吃饭。”
这番话说得挺清楚的,苏唯和沈玉书大致都听懂了。
这孩子应该是被人贩子拐卖出来的,怕他记得以前的事,所以不断地给他灌药。
他口中的大户人家多半是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还好他逃了出来,又刚好藏在货柜,被装上了船,奇怪的是小孩说话字正腔圆,不是广州那边的口音,而这艘轮船只在广州港停靠过,所以他是哪里人,是什么时候上的船无从得知。
苏唯问:“那你的小宠物又是怎么回事啊?”
“你说花生?它是我在船上认识的,我们住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食物也一起吃,它很聪明的,特别特别聪明。”
长生很自豪地说着,又伸手摸摸小松鼠的头。
苏唯发现小松鼠盘子里的食物都消失了,再看到长生的口袋鼓鼓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它把零食都转移掉了,的确是挺聪明的。
小松鼠大约四寸长,从颜色跟身上的花纹来看,应该是金花鼠,它挺机灵的,苏唯摸摸它的尾巴,它大概也知道饭是谁请的,所以不像咬胖子时那么凶,还冲苏唯摇摇尾巴,做出可爱的样子。
苏唯很喜欢小动物,但他四处漂泊,没办法养宠物,眼下有了这机会,忍不住又摸了小东西几下,说:“原来是花生酱啊。”
“不是花生酱,是花生。”
“花生拌酱,所以叫花生酱也没错了。”
“嗯嗯,那就叫花生酱。”
长生好说话,附和着苏唯点头,沈玉书听着他们的对话,又观察苏唯,推测这个小偷的身份和来历。
苏唯都问完了,靠在椅背上看沈玉书,意思是问这孩子怎么办?
长生也吃完饭了,打了个饱嗝,小心翼翼地看他们。
流浪生活让孩子懂得察言观色,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好说,等船到了港口,他连船票都没有,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沈玉书没说话,迎着苏唯的目光看过去,苏唯两手一摊。
“这种事你别问我,我又不是慈善家。”
“他还是个孩子,既然遇上了,总要想办法送他回家。”
“你有时间你送啊,我负责他的船票,已经做大善事了。”
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这儿胡言乱语。
沈玉书悻悻地想,他原本就不该寄希望在一个小偷身上,这种人该送去牢房,而不是任由他无法无天。
沈玉书对长生一语双关地说:“不管怎样,你都不该拿别人的东西,大家生活都是自食其力,偷盗者就算是一时得逞,最终也会被世人唾弃。”
苏唯正在喝茶,被这话呛到了,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长生看看苏唯,又看看沈玉书,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我知道不该拿人家的东西,可是我饿啊,就忍不住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哥哥,你救救我吧。”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沈玉书动了恻隐之心,苏唯却正色道:“不,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世上每个人都在偷东西,有人偷名有人偷利,所以一件事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端看你偷的是什么。”
孩子听不懂,脸上写满了迷惑,沈玉书没好气地说:“你这是谬论。”
“通常被倡导的都是我这样的言论,尤其是在这个年代里。”
沈玉书没再反驳,因为他知道苏唯说的都是实话。
在这个风云动荡的年代里,强敌四起,战乱不断,有手段的人飞黄腾达,而正直的人却被打击镇压,这些道理沈玉书都懂,但懂得跟接受是两回事。
饭吃完了,苏唯拿着他中意的自画像起身告辞,沈玉书没挽留他,说:“请付钱。”
“付什么钱?”
“饭钱。”
“欸?我记得刚才好像某人说他做东的。”
“不错,我做东,你掏钱,”对视苏唯的目光,沈玉书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的钱包在你那儿。”
“你有证据吗?”
“没有,要说有,大概证据也在海底,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是贼,这毫无疑问。”
“说话也是要讲证据的,大侦探。”
“我不是侦探,所以我心里清楚就行了,”沈玉书再次说:“你掏钱。”
苏唯耸耸肩,真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差一点就被他的好皮囊给骗了,道:“好吧,看在你长得顺眼的份上,这次我请,下次记得回请。”
他叫来服务生付了钱,看长生的目光一直盯着剩下的甜饼,他又让服务生打了包。
三人出了餐厅,苏唯将点心给了长生,问沈玉书。
“你真要收留他?”
“我是照顾他,到找到他家人为止。”
“天下这么大,要找他的家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啊。”
其实苏唯更想说,乱世之中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你都管得过来吗?
不过沈玉书要做什么和他没关系,他只是挺惊讶的,沈玉书对他说话时就特别不讲道理,换成了长生,他就像是变了个人,嗯,如果他没做戏的话,这大概算是他的弱点了吧。
找到了对手的弱点,苏唯洋洋得意,转身要走,沈玉书叫住他,问道:“兄台的客房是几号?”
苏唯回头笑道:“你要半夜找我谈心吗?先声明,我不喜欢被搭脉的。”
“什么搭脉?”
“啧啧,你之前不就借着搭脉摸进了女人的房间?”
“你跟踪我?”
沈玉书的眼睛眯了起来,苏唯心里一惊,糟糕,他一时得意忘形,居然自我暴露了,呵呵傻笑,道:“我跟踪你?哈哈,你是长得比别人好看还是比别人有钱?我只是碰巧看到而已。”
也不知道沈玉书是不是真信了他的话,没再追问,淡淡道:“我只是想了解下是不是狡兔都有三窟。”
“没,我就一间房,不过我的房间不喜欢不熟悉的人光顾。”
苏唯走回来,他喝了酒,脚步有些踉跄,上前搭住沈玉书的肩膀,道:“下次如果你能顺利抓到我的话,我就告诉你我的房号……啊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你还推理错了一件事,我没打算要你的钱。”
他靠得太近了,酒气冲天,沈玉书将他推开了,苏唯向前一晃,还好及时扶住了墙,面对沈玉书的粗暴行为,他没在意,哈哈笑着,一摇三晃地离开了。
沈玉书掏手帕要掸衣服,却摸到了一个硬东西,拿出来一看,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他被偷的钱包,再打开检查里面,钱币与船票都完好无损。
难怪苏唯说他推理错了,原来是指这件事,小偷既没有把他的钱包丢海里,也没有漫天要价,而是原物奉还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要知道偷东西之后最先要做的就是销毁赃物,随身携带只会增加危险,假如自己刚才叫来巡捕,他就麻烦了。
钱包原璧归赵了,沈玉书却没有开心,相反的,是浓浓的懊恼。
因为苏唯算到了他不会报警,可他却没有算到对方的想法。
所以这一次他又输了。
“哇……”
长生突然叫起来,打断了沈玉书的沉思。
他低头一看,孩子翻动着他的小包包,小手里还抓了一大把钞票,小松鼠被叫声吓到了,两只爪子扬起,蹲在他肩上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啊?多了好多钱哪!”
沈玉书急忙捂住长生的嘴巴,把他带去一边,又检查他的包,里面除了纸钞外,还有好几块大洋。
看着这些钱,苏唯出现后的一幕幕在沈玉书的脑海中闪过——苏唯偷胖子的钱、扔钱包、跟他们吃饭、帮长生打包、最后还特意凑近了和他说话……
现在苏唯的种种行为都得到了解释——长生的钱是胖子的,这大概就是苏唯说的帮他买船票的意思。
长生仰头看沈玉书。
沈玉书心想这钱虽然来得不地道,却也无法再还回去,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还会被那无赖倒打一耙,他对长生说:“这是苏唯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吧。”
“苏大哥为什么要给我钱啊?”
他如果知道,他就不会被那小偷耍了。
沈玉书心里恨恨地想,说:“下次遇到了,你自己来问他。”
“喔。”
长生应下,还保持着看他的姿势,犹犹豫豫着像是想问什么,却不敢问出口。
沈玉书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孩子是担心被丢下。
沈玉书现在居无定所,回去后还要借住在姨丈家里,实在不适合带一个陌生的孩子去叨扰,但要让他置之不理,他也做不到,如果他只是管一顿饭的话,那与苏唯塞钱过去又有什么不同呢?
“你就先跟着我吧,”盘算过后,沈玉书说:“之后的事还不知道,但任何事总有办法解决的。”
孩子听懂了,大声叫道:“谢谢大爷!”
“叫哥哥,今后你跟着我,就兄弟相称吧。”
“是,谢谢沈大哥。”
“还有,下次要是再见到那家伙,记得叫他大叔。”
“大叔?”
孩子听不懂,歪头问道。
沈玉书也觉得自己挺无聊的,不过想象着苏唯被这样叫后的反应,又觉得有趣,说:“对,就叫他大叔,他如果问为什么,你就说——你一把年纪了,我要尊重老人家啊。”
这次孩子听懂了,嘻嘻笑着点头。
“好的,我记住了。”
沈玉书牵着长生的手回客房,心里却在想,船这么大,可能没机会再见了吧。
没办法反击回去有点可惜,不过那个家伙行为古怪又反常,还偷偷跟踪过他,这样的一个人还是不见为妙啊。
——这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切记不要轻举妄动,要找准时机才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第二个回合过后,两人在心中对对方做出了相同的评价,他们也是这样操作的,比如暗中调查身份等等,但一切并不顺利。
了解了苏唯的基本打扮后,沈玉书又画了几张他的画像,向服务生打听他的客房,没想到苏唯果真狡兔三窟,等沈玉书照着房号找过去时,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至于苏唯,他原本以为沈玉书是拆白党,住在一等舱,出入高级会所,有机会再钓个富家女约会什么的,要暗中调查他很简单,谁知他也失算了。
沈玉书根本没住在一等舱,他只是某一晚为了照料急诊病人,临时借住在隔壁的一等舱而已,病人的病情缓解后,他就回了自己原本的客房,再加上身边多了个小孩和小动物,沈玉书便临时与别人换了房间,所以任凭苏唯找破了头都没找到沈玉书。
次日午后,轮船靠港了,双方没有照计划找到目标,再次认为这个对手城府很深,谁也没往阴差阳错的方面去想。
直到客轮入港,乘客陆续下船,苏唯才找到了沈玉书,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他的背影。
沈玉书正随着人流下船,而当时苏唯还在客轮的第三层上,虽然一眼就能看到人,却没办法拨开人群追过去,除非他攀着缆绳滑下船,不过那样做的话,只怕还没跟踪成功,就先被巡捕房的人抓走了。
所以苏唯只能扼腕长叹,眼睁睁地看着目标消失在人群中,等他好不容易也下了船,冲进码头寻找沈玉书,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不过,把目标跟丢的沮丧感只在苏唯心里停留了三秒钟,在确信自己踏在了大上海的土地上后,他很快就把懊恼抛开,振作精神开始打量眼前这座城市。
这里是被誉为东方巴黎的地方,繁华奢侈却又光怪陆离,这座都市有着近代社会最先进的工业以及财源,但同时街头巷尾又充斥着数不尽的流离失所的贫民,繁华与落后,先进与愚昧,相互矛盾的元素掺杂其中,谱写了上海滩传奇的一页。
苏唯站在码头上,看着眼前的风光,心房不由自主地鼓动起来。
偶尔经过的黄包车和小洋车;贴满墙壁的明星海报;在附近叫卖的小摊小贩;以及耸立在远处的教堂大楼,这里和其它城市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三年前他和方简接下那笔买卖,曾说过等拿到了钱,一起来大上海淘金。
然而,话语犹在耳畔,物是却人已非,他做梦都不曾想到,三年后的今天,他会因为误打误撞,独自来到这里。
太阳高照在头顶,阳光太刺眼,苏唯的眼睛有些酸,他揉揉眼,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纸条。
纸条上写了一串地址,是他从沈玉书钱包里的那张纸上抄来的,开头是贝勒路,大概是沈玉书的住址,所以他不怕跟丢人,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但目前有个很大的问题。
他头次来上海,对这座城市一点都不熟,他只听说过贝勒,至于贝勒路在哪里,他完全没有头绪。
苏唯又摸摸口袋,最后摸出三个大洋——除了他那些随身不离的吃饭家伙外,这三个大洋是他所有的积蓄。
早知道就该在船上多赚几笔了,这么寒酸,怎么在上海滩混啊。
“看报看报,交际花为情自杀,情场浪子抱憾终身;夜半钟楼惊见鬼影,钟声响个不停;法租界再出新疑案,美丽少女为爱私奔,却因利益谋杀情郎……”
吆喝声打断了苏唯的懊恼,他抬头看去,一个和长生差不多大的报童正在沿街叫卖,他心一动,挥手要叫报童,对面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匆匆走过来,报童没注意到他,正撞到了他身上。
“你个小瘪三!”
男人衣着笔挺,看起来也是个斯文之人,苏唯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骂人,报童向他点头哈腰地道歉,他却不依不饶,说皮鞋被踩脏了,要报童赔,两人争执起来,男人仗着力气大,把报童装报纸的布包拽过去丢到地上,又抬脚去踩。
报童气不过,用头顶那个男人,男人被他顶了个趔趄,他揪住报童的衣领,抬手就打。
这种事时常发生,苏唯看得多了,原本都麻木了,但不知为什么,看到报童,他就想到了长生,一想到长生,他就没法坐视不理了,跺跺脚,走了过去。
那个男的手都扬起来了,眼看着就要落到报童的脸上,半路手腕被攥住了,他转头一看,却是个穿对襟短衣的男人,说:“还是个孩子,你骂也骂了,不如就算了吧。”
“算了?你知道我这双鞋多少钱买的?他赔得起吗?”
“知道他赔不起你还让他赔,你是不是傻?”
“你!”
男人火了,想要动武力,可他哪是苏唯的对手啊,手腕被攥住,任凭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愣是甩不开,苏唯一脸笑眯眯的,唯有眼神冰冷,男人先怂了,说:“算了算了,你先松手。”
“这就对了嘛,你看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何必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苏唯松开手,顺便帮他掸了掸弄脏的衣摆,男人哼了一声,却不敢和他计较,掉头气冲冲地走掉了。
苏唯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所以说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斯文败类。”
“谢谢先生。”
报童跑过去把包捡了起来,向苏唯道谢,又说:“做学问的也有很多好人的,申报的先生们人都很好。”
苏唯点点头算是附和,至少他觉得同样是斯文人,沈玉书就顺眼多了。
“给我份报纸。”
报童给了他报纸,说不要他的钱,苏唯将仅剩的三个大洋都给了他,他很吃惊,连连摇头说不要,被苏唯硬是塞进了口袋。
“拿着吧,我还要你帮我指个路,这就算是辛苦费了。”
听他这样说,报童便高高兴兴地收了钱,问:“指什么路啊?我对这儿很熟的,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都行。”
“你知道贝勒路吗?”
“知道啊,不过贝勒路离这儿有点远……”报童摸摸后脑勺,忽然看到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的洋车,他说:“我帮你叫出租吧。”
“出……租?”
苏唯对这个词还有点陌生,就见报童跑过去和车里的人说了会儿话,车开了过来,苏唯探头往里看看,一个年轻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他身穿制服,还戴着制服帽和白手套,感觉就像火车司机。
报童对苏唯说:“您是外地来的吧?我们上海现在可流行出租车了,付点钱,他就会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就是比黄包车稍微贵点,不过您别担心,我和马哥挺熟的,他不要你的钱。”
苏唯想起来了,广州好像也有出租车行,但他只是听说,没见过,更别说坐了,看这车还挺洋气的,不由得上来了兴趣,向报童道了谢,开门坐了上去。
报童又和开车的马哥打了招呼,苏唯临走时苏唯交代他说:“这段时间你不要在这附近卖报纸了,那家伙回头一定会来找你的麻烦,惹不起躲得起。”
“知道了,谢谢先生。”
车开动起来,苏唯把自己抄的地址递给司机,又打量车里的摆设。
座垫是象牙色的,椅背铺着带蕾丝花边的白纱,车门内侧和方向盘则是深棕色的,很洋气,他拍拍座椅,感叹地说:“不愧是大上海,连车都这么高级。”
司机瞥了他一眼,将纸还给了他,苏唯靠着椅背看了会儿风景,忽然想到这次来大概要住很久,不需要像个乡巴佬似的看个不停,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正反看了看,真皮的,上面还有品牌烙印,他看不懂,又打开看里面。
钱包里的货居然不少,除了钞票和大洋外,还有几张车票以及名片,苏唯拿出名片,上面印着中南银行业务的头衔,他啧了一声。
在银行做事的啊,难怪那么嚣张了。
“你常做这种顺手牵羊的事吗?”
前面传来话声,苏唯抬起头,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他,他微微一笑,做出‘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
司机说:“那钱包不是你的,是刚才你从那个男人身上扒来的吧?所以你才提醒报童近期不要来这边,免得男人发现丢了东西,来找他的麻烦。”
大上海果然藏龙卧虎,一个开出租的司机眼神都这么毒。
苏唯收起了伪装的笑,也透过后视镜看司机,他岁数不大,最多二十出头吧,五官清秀,不像是走江湖的,他拍拍钱包,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没看出来,你动作还挺快的,不过像你这种打扮的人通常喜欢用钱袋,这种皮质钱包只有在大公司上班的人才会用,大半是用来显摆的,再联系你对那孩子说的话,就很好猜到了。”
原来不是看到的。
苏唯松了口气,连续几次被发现,他都怀疑自己的偷技退步了,说:“你也挺厉害的嘛,光靠看几个小动作就猜到了,大上海不会遍地都是福尔摩斯吧?”
“这还需要福尔摩斯吗?如果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我就不用开出租了。”
“欸,你叫什么啊?在这里开车很久了?”
苏唯靠到椅背上和司机套近乎,人家看都没看他,目视前方开着车,说:“请坐好,否则万一来个急刹车什么的,你就飞出去了。”
“看你的技术挺好的,肯定不会急刹车。”
司机没答话,也没报名字,苏唯这人的个性是愈挫愈勇,自我介绍说:“我叫苏唯,来上海找人的,相逢即有缘,交个朋友呗。”
他向司机伸出手,对方冷冷道:“不好意思,我不跟小偷做朋友。”
“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怎么瞧不起人呢。”
“瞧不起不劳而获的人很奇怪吗?”
苏唯从小跟随师父走江湖,什么人没见过啊,瞧不起他这行的人比比皆是,但很少有人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还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他哈哈笑起来,没再勉强,靠回椅背上。
司机借着后视镜瞥瞥他,觉得这人真奇怪,被嘲讽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真让人难以理解。
“很好笑吗?”他问。
“没有,就是觉得你这人挺坦率的。”
苏唯拿走了钱包里的钱,打开车窗,把钱包丢了出去,司机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问:“你从广州来的?那边最近有没有出什么新鲜事?”
“我只是路过,没太留意,”苏唯把钱放进口袋,随口问:“你想打听什么?”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苏唯看向他,从他的表情中判断他不是随便问问这么简单,说:“听你的口音不是广州一带的。”
“不是,我就是看到广州的船进港了,好奇问下。”
他的谎说得太不高明了,苏唯正要再问,谁知出租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他没防备,整个人向前扑去。
总算他反应灵敏,及时抱住了前方座位的靠背,就听外面传来刹车声,接着是撞击声,他按着靠背往前看去,原来车辆跑进了十字路口,旁边有人闯红灯,要不是司机刹车快,他们的车就撞上去了。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苏唯双手合十拜了拜,心想他要是因为这个翘辫子,那是死都不能瞑目的。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让你留心急刹车了?”司机在前面凉凉地说。
苏唯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感谢提点。”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传来,苏唯抬头看去,前面两辆车的车头撞在一起,正停在路口当中,还好不是太严重,只是稍微的擦撞,闯红灯的司机竟然按起了喇叭警告对方,没多久他从车里下来,指着人家的车开始叫骂。
男人大约二十五六,穿着高档西装,头上打着厚厚的发蜡,在阳光的照射下油光光的,皮鞋也擦得锃亮,明显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小开,被撞的那一方倒是沉得住气,过了一会儿司机才下来和小开交涉。
苏唯看在眼里,哑然失笑。
“明明就是他闯的红灯撞上人家的,他还有理了。”
“在这里有钱就有道理。”
“另一边好像也挺有钱的。”
被撞的那方是一辆黑色雪铁龙,车窗上挂着帘子,看不到里面坐的人,不过开得起雪铁龙并且有专属司机的肯定不是普通人,苏唯幸灾乐祸地想这小开也是不长眼,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头上,不知道会被怎么教训。
果然小开揪着司机不肯放,马上就有一个长得膀大腰圆的男人从雪铁龙上跳下来,那人一看就是练家子的,比小开足足高了一个头,小开立刻怂了,不知道那男人对他说了什么,他停止叫喊,灰溜溜地回了自己车上。
两旁看热闹的人发出倒彩声,打手也回了车上,苏唯看着雪铁龙开走了,问司机。
“这人好像挺有来头的?”
“嗯,他们开的是雪铁龙新出的车型,肯定比钱家大少有钱有势力。”
司机目送着雪铁龙跑远,眉头微微皱起,苏唯跟着他一起张望,问:“你认识那个小开?”
“认识,”司机略带嘲讽地说:“他叫钱赫,家里是开医馆的,整天开着车到俱乐部鬼混,是个花花公子。”
等钱赫开车走了,司机重新启动车辆,苏唯说:“你认识的人还不少啊。”
“一般。”
苏唯还想从司机口中打听消息,可他又不说话了,苏唯闲着没事,便拿起刚才买的报纸看起来。
司机问:“你识字?”
“识的,虽然我是个小偷,但我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小偷。”
苏唯一边自嘲一边翻动报纸,里面有一页占了很大篇幅的悬赏广告跳进了他的眼帘。
各君子鉴,日前圆月观音一案,连累家人入监,为求清白,并寻回丢失之物品,特借此一隅寻求聪慧敏锐之君子相助,事成后愿奉酬金五千,祈待联络。
下面还附有联络地址,地址也是贝勒路,苏唯挑挑眉,又翻看报纸的其它版面。
很快的,他就找到了有关圆月观音的案件报道,忍不住摸着下巴笑起来。
五千大洋啊,这可比小偷小摸的钱来得快多了,他是不懂怎么查案,可他不是认识一位福尔摩斯先生吗?
“喂喂喂!”
他拍打司机的靠背,司机不高兴地说:“这里没有姓喂的。”
“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不叫喂叫什么?欸别说这个,你知道这案子吗?圆月观音案。”
苏唯把报纸往司机那边推了推,意思是你看,司机瞄都没瞄一眼,说:“知道,整个上海滩就没有不知道的。”
“这么轰动啊,报道说偷观音的人都会受到诅咒,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我又不偷东西,还是你想偷?”
苏唯噎了一下,他堆起笑脸,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偷门也不是饥不择食的,我是觉得既然主人都提供这五千大洋的悬赏了,我可以利用自己的技术和头脑帮忙把观音找回来啊。”
“喔,那祝你如愿以偿。”
司机说得挺没心没肺的,苏唯觉得他的言下之意是——想赚那五千大洋?就凭你?
“我说,你信不信我真能找回来?”
他一拍座椅,大声说道,司机的回应是把车停下了,说:“到了。”
“这么快?”苏唯看看外面,“这就是贝勒路?”
“对,你顺着门牌号进去找就行了。”
“喔,车钱多少?”
苏唯从口袋里掏出大洋,司机摆摆手。
“不用了,我是去码头送客人,反正要回来,就顺便载你一程。”
“这多不好意思啊,你看这萍水相逢的。”
“不用在意,我也不想收赃款。”
司机不咸不淡地说,苏唯笑了,下车时忽然往前面的椅背上一靠,司机不妨,急忙躲开了。
“你打了耳洞啊。”苏唯看着他的耳朵说。
“与你何干?”
司机一脸警惕,苏唯说:“我也不想受人恩惠,既然你不收钱,那我就好心提醒你一下——你想女扮男装呢,就最好做得全面一点,不要以为把头发卷在帽子里,别人就发现不了了,太蹩脚了,还有这个耳洞也太显眼了,你弄个短发,还能把耳洞遮住,岂不一举两得?”
“你!”
司机气得涨红了脸,苏唯只当没看到,说完后冲她摆摆手,跳下车,双手插在口袋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