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阴暗的空间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小调,苏唯拿着他从沈玉书那儿偷……呃不对,该说是顺手拿来的手电筒,在封闭的房间里慢慢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左右打探。
这里是地下室一隅,年数久了,墙壁斑驳,地上随便堆放着一些木箱。
他刚才打开一个箱子看过了,里面都是泛黄的医书,有没有实用价值他不知道,至少对他来说,这些东西是没用的。
他接着又把重点放在墙壁上,左敲一下右敲一下,沉闷的回声告诉他,墙壁都是实心的,不存在夹层的可能。
看来这只是一间狭窄的普通地下室而已,所以那些人想在这里寻找什么呢?
苏唯摸摸下巴,又举起手电筒查看天花板,光亮划过对面,一张泛着绿光的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没有防备,吓得向后一晃。
那张灰蓬蓬的鬼脸也在同时晃了晃,苏唯觉得有点面熟,定定神,凑过去仔细一看,原来他面前有一扇玻璃窗,玻璃窗上的鬼脸正是他自己。
苏唯伸手敲敲玻璃,松了口气,正自嘲自己亲历了圆月观音案后,胆子也被吓小了,玻璃上忽然又映出一张灰蓬蓬的脸,有个声音幽幽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哇!”
这次可是货真价实的幽灵,苏唯惨叫出声,他转过身,一道修长的身躯站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充满了诡异的感觉。
他立刻把手电筒的光打到了那人脸上。
那是一张冷峻又不失俊秀的脸庞,光线的关系,脸显得灰蒙蒙的,看起来有点可怕,不过还好是熟人。
“沈玉书,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确定那人是沈玉书后,苏唯松了口气,摸着咚咚咚跳个不停的心脏,说:“总算我的心脏够坚强,否则被你吓嗝屁了,你就等着坐牢吧。”
“难……道……现……在……更……可……怕……的……人……不……是……你……吗……”
“我……我只是在这儿随便走走……”
“为……什……么……要……在……我……家……的……地……下……室……随……便……走……走?为……什……么……要……在……脸……上……戴……这……种……奇……怪……的……东……西?想……吓……死……人……的……是……你……吧……”
幽幽话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传来,苏唯伸起手,及时制止了他。
“拜托!拜托你能用正常的速度说话好不好?”
沈玉书沉默下来,注视了苏唯五秒,突然走到他面前,扳住他的肩膀,让他面对玻璃窗。
“为什么要在我家的地下室随便走走为什么要在脸上戴这种奇怪的东西想吓死人的是你吧?”
“一口气说完你也不怕憋死。”
“不怕,我的肺活量相当的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如果你听不懂肺活量这个词,我可以解释给你听,我从来都没期待一个小偷的文化能有多高。”
苏唯伸出一只手攥成拳头,很想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捏死沈玉书。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真让您失望了,我还不至于那么不学无术,倒是你,连我脸上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才是没文化。”
出于好奇,沈玉书歪头看看他,玻璃上映出的灰蓬蓬的木然的脸庞,黑灯瞎火的地方乍看去是挺吓人的,好在他是学医的,这世上能吓到他的东西不太多。
“突然看去挺丑的,”他伸手捏了捏苏唯的脸皮,道:“再仔细看看,还是挺丑的。”
苏唯把沈玉书的手甩开了。
“乡巴佬,你不懂就直说,哥哥教教你,这叫人皮面具,是我们混江湖的人常用到的变装术。”
“人皮面具?你杀人了?”
“你的脑子就不能灵活点吗?人皮面具只是个形容词,这是猪皮做的。”
“猪皮?”
本着好学钻研的精神,沈玉书又凑上前仔细观察,问:“用猪皮打冻的那个猪皮?你把老母猪猪皮糊脸上,心理素质还真不是一般的强大啊。”
苏唯感觉自己再次被鄙视了,他把沈玉书推开,道:“是啊是啊,就是那种猪皮,不过是经过特殊药水泡制再研磨出来的……”
“所以你戴了个经过特殊药水泡制再研磨出来的猪皮面具跑到我家的地下室来吓人,是何居心?”
“错,我是看到你出门了才进来的,所以主观意志上,我并没有想吓你。”
“对,你的主观意志是想偷东西,可惜我的事务所的地下室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真令人遗憾。”
“那倒没有,至少我弄清楚了一件事。”摸着玻璃,苏唯说。
手腕一紧,沈玉书拉着他往外走。
“我也弄清楚了一件事,对付一个小偷,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投入大牢,所以还要谢谢你主动帮忙提供人证跟物证,那么接下来,我就可以给巡捕房打电话报警了。”
“都说了我没有想偷东西了,如果要偷,我会偷你的办公室,重要东西应该都放在那里吧。”
“没有要偷?那请问你是怎么进入我的事务所的?”
“呃,如果我说是你忘记锁门的话,你会信吗?”
“而且还顺便忘了锁地下室那个锈得几乎打不开的大锁吗?”
“听起来有点糟糕,作为开锁方面的行家,我建议你换新锁。”“谢谢提醒,我会换的。”
说着话,沈玉书拉着苏唯来到一楼的事务所。
这里原本是沈玉书的父亲移居到上海后购置的房子,地处贝勒路与霞飞路交叉的拐角位置,周围有不少卖店商铺,是个繁华的区域。
自从得到了洛正夫妇的首肯,沈玉书就请人重新装潢了这栋旧宅,把它翻修成侦探事务所。
一楼是书房、实验室和会客室,二楼的房间用来休息之用,至于地下室,他还没想到用途,就暂时搁置了,没想到会被苏唯捷足先登。
进了房间,沈玉书走到书桌前,拿起话筒就要拨打,苏唯一个飞扑趴到了桌上,及时按下挂机键,接着仰起头,堆起一脸灿烂的笑。
“你不是来真的吧?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更别说我们还合作过。”
“你觉得我有善良到被小偷光顾了,还跟他称兄道弟的程度吗?”
“没有,你看起来没那么蠢。”
“呵呵。”
“呃,我的意思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别那么咄咄逼人嘛。”
苏唯继续堆笑,沈玉书视若不见。
“在做戏之前,请先把你脸上的猪皮面具拿掉。”
“人皮面具,至少看起来挺像人皮的,你看到多么的轻薄。”
苏唯揭下脸上的面具,递给沈玉书,沈玉书探头看看,觉得挺有趣的,他放下话筒,跑去取来手套,拿过面具对着放大镜仔细检查起来。
“喂,这不是尸体。”
“我知道,不过可能会有细菌,所以注意点没坏处。”
“什么细菌啊,你脑壳坏掉了吗?我的脸都不怕,你的手怕个什么劲儿!?”
苏唯快被他气吐血了,大声吼道,沈玉书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继续检查面具,淡淡道:“因为你是小偷,你脸皮厚。”
苏唯举起了拳头,在心里再次像是碾蚂蚁似的把沈玉书碾了一遍,沈玉书没看到,还在全神贯注地看面具。
苏唯眼珠转转,告诫自己不能心浮气躁,面对这种家伙,只能找准他的软肋打。
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只对案子感兴趣,那我们就来说案子好了,你有没有想过洛叔提到的这栋房子闹鬼是怎么回事?”
沈玉书一听这话,眉头挑了起来,他把面具放下,冲苏唯冷笑道:“看来你不仅喜欢偷东西,还很喜欢偷听别人说话。”
“不,这叫收集情报,而经过我对情报的收集、汇总再加以分析,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沈玉书看着他,苏唯竖起食指。
“我们先假设这世上没有鬼……”
“不需要假设,这世上本来就没鬼。”
“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没有?”
“就因为没见过,我才断言没有,要不你抓一只来看看?”
沈玉书说话常常一次能把人噎死,他绝对不会用两次,这是苏唯在跟沈玉书不长的接触中得来的经验,他还想长命百岁呢,所以他放弃了和沈玉书去争辩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直接说正事。
“好,我们确定这世上没鬼,那么就得出了结论,洛叔见到的鬼是人扮的,这一种可能性就是——有人想在这里找到某个东西,为了掩藏身份,他们做了伪装,就像我戴人皮面具一样,以防万一被人看到,还有掩饰的余地,事实上这种装扮还真派上了用场。”
“什么装扮?”
“就是把脸抹绿,还特意穿了你父亲以前的官服,所以洛叔才会被吓到,由此可知,那些人了解你父亲,并知道他的官服的样子,这样推想的话,小偷的范围就缩小了很多。”
“特意穿了官服……”沈玉书沉吟道。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表情若有所思,苏唯正在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时,沈玉书突然道:“你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就以为我家藏了什么财宝,所以乔装打扮来寻宝对吧?很遗憾地告诉你,并没有。”
苏唯偷偷进侦探事务所当然是有目的的,不过这个目的和寻宝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道:“你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只是好心帮你解惑,你自己也很想知道真相对吧?”
“想知道真相我会自己查的。”
沈玉书指向对面的墙壁,苏唯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那里挂了一幅画。
“喔喔,这幅是陈淳的花鸟图,静雅别致,很符合这个房子的调调,不过它是仿的,价值大约在……”
“请看花鸟图的旁边。”
沈玉书扳住苏唯的头,让他的视线准确落在画轴旁的地方。
那里挂着营业证书,法人代表写的是沈玉书的名字,下方是公司名称——万能侦探社。
“这里是万能侦探社,我是这个侦探社的老板兼侦探,所以任何问题,我都可以自己来解决,用不着请别人。”
万能侦探?
苏唯想起了一些老江湖常常自称包百万的,大概沈玉书的万能侦探也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不考虑干干拆白党吗?他挺适合这一行的。
他忍着笑,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但如果有人帮忙的话,会事半功倍的,你喜欢月薪还是提成?”
“都不喜欢,我没兴趣跟小偷合作。”
“事实上你已经跟小偷合作过一次了,并且非常成功。”
环视着房间,苏唯道:“你看你这里,已经开张半个多月了,却一个客人都没有,可见宣传做得有多不好,这方面我可以帮忙的,你只要付一点点酬劳给我就可以了。”
“我没钱了。”
“我没听错吧?你刚赚了五千大洋。”
“别忘了还给了你一成,所以实拿是四千五百。”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金额啊,先生。”
“这笔不小的金额有三分之一拿去孝敬长辈了,三分之一用来装修事务所了。”
“那还有三分之一呢?”
“三分之一中的三分之二用来置办试验器材,剩下的存了定期存款,还有一部分借给了逍遥,所以没钱雇你。”
“那看来只有一条路了,”苏唯打了个响指,“和上次那样,我们合作,我现在手头上虽然钱不多,但也有个几千,加入你的侦探社当股东的话……”
“免谈。”
“做人有原则是好事,但为了原则而让自己捉襟见肘的话,那就是愚蠢了。”
“免谈。”
沈玉书不是个固执的人,可是试想一下,他今后的工作除了与钱财有关外,还需要保护客人的隐私,如果合作的伙伴手脚不干净,说不定哪天侦探社的收入和情报都被掏空了,那他可就有苦没处诉了。
所以在这一点上他寸土不让,苏唯也不爽了,下巴稍微扬起,直视着他不说话,沈玉书也不示弱,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两人的眼刀在空中较量了十几秒后,沈玉书重新拿起话筒,苏唯知道他想做什么,一个飞扑抢先抓过座机,不让他拨打。
“我只是想找份正经工作,不会就这么难吧?我现在也是浪子回头了,你就不能像帮助长生那样帮助一下我?”
“这个借口不足以说服我。”
“那好,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跟你坦白了吧,”仰头注视沈玉书,苏唯大声道:“我崇拜你,想每天跟随你学习探案经验,为了将来可以习得一技之长而奋斗!”
空间里有几秒的沉静,接着沈玉书有板有眼地回道:“你在说这话时眼神飘忽,偏向右上方;眉头有轻微的上挑;尾音吐字太用力,还有,说‘崇拜’的时候,你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电话,这些都是撒谎者的基本表现。”
面对这种机械性的分析,苏唯简直就是无话可说,他沉默半晌,忽然绽开笑颜。
“恭喜你沈先生,顺利通过了我们的侦探能力测试第一关。”
这次无语的换成了沈玉书。
他其实并没有真的讨厌苏唯,否则早在发现苏唯入室搞偷窃的时候,他就报警了,而不是在这里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废话。
看来拥有一张讨喜的脸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至少他的情绪被左右了——侦探虽然不比那些大明星,但两者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许多时候需要演戏,不仅要演,还要演得生动有趣,挑起观众的兴趣,这一点苏唯过关了。
所以即使知道苏唯在撒谎,他还是被说动了心。
侦探社刚开张,他需要伙伴,尤其是聪明又有能力的伙伴,虽然这个伙伴的人品有点问题,但他恰恰对有问题的那部分感兴趣——苏唯的身份,还有他特意接近自己的目的。
糟糕,这个想法实在太危险了!
发现自己的兴趣被完全勾起来了,沈玉书没好气地想要不要把侦探能力测试第二关设定成——如何对付一个卖相不错但诡计多端的拆白党。
就在这时,事务所门口传来敲门声。
“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
两人转头看去,一个穿着旗袍,身材苗条的女人站在门口。
她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烫着大卷的头发在头上方束起,手里拿了一个金黄色的小皮包。
看她的气质与打扮,比起一些明星也毫不逊色,不过她更有钱,从她戴的项链跟耳环这些饰物来看,她应该是官绅或大老板的太太,只是气色不太好,有点病怏怏的。
有客登门了,沈玉书放开和苏唯的纠缠,朗声道:“欢迎。”
“欢迎欢迎!”
苏唯表现得比沈玉书还要热情,他把电话机子放回原处,迎上前正要说场面上的话,女人先开了口。
“沈先生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啊?”
苏唯一愣,看到他这个反应,女人笑了,道:“你忘了,五天前在霞飞路,你曾帮过我的忙。”
“是你!”
经她提醒,苏唯想起来了。
最近侦探社没活,所以他也没事做,总算荷包还算是鼓鼓的,所以便去各个地方转悠,准备先了解上海滩的情况,将来办起事来也方便。
前两天,他去百货公司买东西,出来时刚好看到扒手偷一位女士的钱包,却被发现了,扒手狗急跳墙,拔刀警告,他看不过去,上前制伏了扒手,把钱包还给了那位女士。
事后女士向他道谢,又问起他的名字,他当时口袋里揣了不少沈玉书的名片,就物尽其用,把名片给了对方,算是为了侦探社做宣传吧,没想到她还真找了过来。
那天女人穿了西装,还戴着蕾丝花边的小帽,妆扮艳丽,跟今天的形象相差太大,所以他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这……简直就是乔装。”
苏唯把手遮在嘴边,衷心发出赞叹。
难怪大家常说女人化妆是乔装,真是一点不假,换个发型和衣服,再稍微改变一下化妆的方式,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比他那个人皮面具神奇多了。
“吴……媚小姐,你好,”苏唯想起了女人的名字,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很高兴你来我们侦探社捧场,不过沈先生是我们老板,我只是这家侦探社的股东兼合伙人,我叫苏唯……”
“嗯哼!”
沈玉书走到两人面前,打断苏唯的介绍,掏出名片递给吴媚,作了自我介绍后,他问:“吴小姐来我们侦探社,是想委托我们调查什么情报吗?”
吴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玉书请她坐下来详谈,她看了一眼门口,那里站了一位穿西装的男人,三十多岁,身材魁梧,面无表情,双手反背在身后,腰板挺得笔直,让人联想到军人。
吴媚在沙发上坐下,男人得到示意,也跟着进来,站在了她后面,他依旧保持无表情的面孔,看样子是随行保镖。
吴媚有些紧张,沈玉书询问她喝什么饮料她也答不上来,手指下意识地攥紧小皮包,随口说了句什么都好。
苏唯察言观色,说:“那就红茶好了,我们老板收藏的大吉岭红茶可是非常纯的。”
他说完,揽住沈玉书的肩膀把他带到书桌另一边,背对吴媚二人,小声说:“我去泡茶,顺便洗把脸,你好好招呼客人,我们开张后第一笔生意,可不要搞砸了。”
这人自说自话的本事越来越高了,这一副二当家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沈玉书想反驳,眼帘抬起来,先看到了苏唯眉边沾的胶,想起他戴面具的那副蠢样,突然感觉好笑,便懒得再跟他计较,挥挥手,让他赶紧去办事。
苏唯出去了,沈玉书隔着茶几在吴媚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不知吴小姐想委托我们处理什么案子?”
“我……保护我的人身安全!”
出人意料的发言,沈玉书看了一眼吴媚身后的保镖,吴媚注意到他的反应,紧接着又说:“还有,帮我洗清冤屈。”
“是怎样的冤屈?”
“沈先生看过昨天的报纸了吗?报上登了前一晚发生在醒舞台戏院的命案。”
“你是说浙江军阀被杀案?”
“对,被害人姜英凯就是我家老爷,”吴媚微微低下头,嗓音有些哽咽,道:“他这次是专程陪我来上海游玩的,没想到才到了几天就遭遇了飞来横祸……”
沈玉书起身,走到书架前。
书架上有一格专门用来摆放各家的报纸,他取出昨天的日报,翻到事件专栏的版面。
他对这起事件有印象,因为报纸上虽然做了大篇幅的报道,内容却很笼统,只说是浙江军阀姜英凯在看戏途中遭遇抢劫,被杀身亡,凶手在逃,公共租界已出动了大批的警力,努力在最短的时间里捉拿凶手等等。
沈玉书重新浏览了一遍报道记事,转回座位上坐下,将那页版面平摊在茶几上,朝向吴媚,吴媚含泪点点头,道:“就是这件事。”
“报纸上说是突发性的抢劫事件,但是听吴小姐的意思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有预谋的谋杀,绝不是突发事件,那些人还想杀我,今早我住的旅馆房间的玻璃被子弹射穿了,还好我家老爷的副官机警,才让我躲过暗杀。”
“事后你报警了吗?”
“没有,那些巡捕房的人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还认为我家老爷的死与我有关,昨天审问了我很久才放我离开。”
“怎么会这样?这么对待一位漂亮的小姐,实在是太过分了!”
苏唯沏茶回来,听了吴媚跟沈玉书的对话,他义愤填膺地说,又将红茶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做出请用的手势。
红茶的芳香充溢了空间,吴媚道了谢,拿起托盘里的柠檬片放进茶杯,礼貌性地喝了一口,这才放下茶杯,苦笑道:“不瞒你们说,我今天过来拜访你们,还被那些探员跟踪呢,他们埋伏在旅馆附近,我们一出门就被跟上了,还好副官雇了位好司机,想办法把他们甩开了,否则牵连到你们,那我就太过意不去了。”
雇佣的司机?
不知为什么,听到司机二字,苏唯首先就想到了冯珺,随即就哑然失笑——他一定是想多了,上海这么大,出租车司机这么多,怎么可能偏偏是她?
吴媚一脸歉意,沈玉书像是没看到,干巴巴地道:“好说好说,我们本来就是开侦探社的,要是怕被牵连,就不做这行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夫妻一方被害,配偶会被怀疑也是正常的,更何况我跟我家老爷还是半路夫妻,所以我也不能怪那些探员这样想。”
“你放心,拯救美人于苦难是我们侦探应尽的职责,一切都包在我们身上,绝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苏唯在沈玉书身旁坐下,信誓旦旦地下保证,又掏出纸笔做出记录的准备。
沈玉书看了他一眼,对吴媚道:“但一切还需要你的配合,为了方便我们做调查,首先请把姜大帅遇害当晚的经历详细讲一遍。”
“好的。”
吴媚定定神,开始讲述经过。
她这次来上海主要是为了采购衣物,姜英凯是特意陪她来的,刚好醒舞台戏院来了新戏班子,所以那晚他们就临时决定去听戏。
听戏途中,姜英凯的烟瘾犯了,说出去抽根烟,也没带随从,但他一直没有回来,眼看着戏快唱完了,吴媚很担心,让随从出去寻找,却哪里都找不到他。
直到后来戏院散场,有人穿过后巷回家时,才在戏院后面的小巷里发现了姜英凯的尸体,他胸口中了一枪,全身僵硬,早已死去多时了。
所以从姜英凯的尸体被发现,到巡捕房的人赶来,戏院周围都处于一片混乱中。
吴媚因为打击太大,几乎精神崩溃,还好有姜英凯的副官许富帮忙处理后续问题,后来吴媚被带去巡捕房接受调查,也是许富从中周旋,又请来了上海有名的律师,让那些探员们无法为难吴媚。
听着她的讲述,两位侦探同时看向站在她身后的男人,苏唯问:“这位就是许副官?”
“是的,他跟着我家老爷很多年了,忠心耿耿,今早也是多亏他的帮助,才让我幸免遇难。”
许富保持无表情的状态,朝他们略微低头,道:“大帅遇害,一定是有人预谋行刺,可惜我是个大老粗,打人可以,动脑子这种事就要劳烦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了。”
“等等,”苏唯插话问:“听你们的意思,好像很确定大帅是被谋害的?”
吴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不瞒你们说,我家老爷早年带兵打过仗,再加上他性格又火爆,肯定是有些积怨的,否则如果只是普通的劫财,盗贼怎么会杀人呢?”
“你们来上海后,他都跟谁会过面?”
“他嫌热,很少单独出去,就有一次说去办点事,我从来不过问他的私事,所以也没问他去哪里,那天我一个人去霞飞路购物,就是在那里遇到了苏先生。”
“他那天出去时带随从了吗?”
“带了,不过只是远远跟随,他身手不错,又随身带枪,所以不喜欢被人跟得太紧。”
“有人知道你们那晚会去看戏吗?”
“那是我们临时决定的,知道的只有我们夫妻还有随身的护卫,不过他们跟随大帅的时间比我都长,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苏唯打了个响指。
“所以那些探员才会把怀疑重点放在你身上?”
“对,毕竟我家老爷死后,最大的受益人是我……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啊,虽然我们没有孩子,但关系一直都很融洽的……”
话被打断了,沈玉书问:“大帅听戏时出去抽烟,也没带人吗?”
苏唯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看着温和有礼,实际上心肠够硬的,面对女人这么楚楚可怜的表现,就算知道她是在演戏,也该配合一下嘛,难怪他只能跟尸体交流。
吴媚没留意苏唯的眼神,道:“没有,他说去去就回,我就没在意。”
“大帅大约是几点出去的,你还记得吗?”
“我没看时间,不过我记得当时戏唱到中段,那晚唱的是狸猫换太子,就是仁宗和亲生母亲见面的那段。”
对话到这里,沈玉书略微思索后,问:“你们现在住哪里?”
“金门酒店,本来我们住黄埔旅馆的,今早出了枪击事件,许副官就帮我秘密换了旅馆。”
“黄埔旅馆那边已经退房了吗?”
“暂时还没有,许副官说就当是个幌子,也许可以引凶手上钩。”
沈玉书看向许富,问:“你事后检查过弹头的型号吗?”
“检查了,子弹口径7.92mm,是德国造的Gew.98狙击步枪,这种步枪在市面上很常见,所以无法从这条线来入手调查。”
沈玉书又问吴媚,“我想去黄埔旅馆看一下,可以吗?”
“可以的,房间号是578,我会先跟他们打好招呼,到时你报我的名字就行了。”
“谢谢。”
沈玉书刻板地道了谢后,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上海有的是有名气的侦探社,而我们这里才开张,对你来说,我们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你要把这么大的案子交给我们来办?”
听了他的询问,吴媚笑了。
“沈先生你真是一针见血,那我也就不隐瞒了,这里固然有很多老字号的侦探社,但就因为太老字号了,关系盘根错节,他们做事也会考虑过多,老实说那些老油条不值得信任,而你们才刚开张,一定想借此打响名头,现在机会就放在眼前,你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顿了顿,她又看向苏唯。
“至少苏先生给我的印象很好,所以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
一顶大高帽子戴过来了,而且说得合情合理,苏唯向吴媚做出一个灿烂的笑。
“谢谢吴小姐赏识。”
“我只是就事论事。”
吴媚打开小皮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放到茶几上。
“这是委托的预付金,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希望二位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出凶手,解救我于危境,还我清白。”
他们还没报价呢,人家已经上钱了,看那信封的厚度,金额一定很可观。
苏唯晃晃手里的笔,说:“没问题,这件事包在我们身上。”
沈玉书瞟了他一眼,对吴媚道:“案子我们接了,不过为了方便我们调查,还请吴小姐把你们来上海后联络过的人的名单写给我,还有姜大帅在这里的朋友,越详细越好。”
“这个我也想到了,所以来之前我就做了整理,这是名单,希望能帮到你们。”
吴媚将一张折好的纸交给沈玉书。
纸上的名单是手写的,娟秀的字体,看来是出自吴媚之手。
上面一共十几个人,分成两排,一排是吴媚的交友关系,一排是姜英凯的,名单按照由亲到疏的关系排列,名字后面还附有地址与联络电话。
苏唯凑过去看了一眼,冲吴媚竖起大拇指。
“太好了,有这个,我们查起来就方便多了。”
“那我就恭候二位的好消息了,这两天我会一直住在金门酒店的,有什么消息,请随时联络我。”
吴媚说完,又再次表示谢意后,起身离开。
苏唯把他们二人送出大门,看到停在不远处的出租车,他眉头一挑。
还真是让他猜中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吴媚乘坐的车正是冯珺开的那辆。
他故意问吴媚。
“你说的雇的好司机就是指那位先生吗?”
“是啊,上海的出租车行真是太方便了,而且服务特别好,所以我就索性租了一个星期,让司机全程跟随。”
“你们现在遇到了麻烦,任何接近你们的人都可能有问题,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不定期的换人,让司机无法掌握你们的行程。”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别担心,她不是车行派的人,是我特意去指定的,”吴媚往苏唯身边靠靠,小声道:“都是女人,遇到什么事情也会比较好说话,那些大老粗男人我可信不过。”
她说完,拍拍苏唯的肩膀,告辞离开,许富跟在后面,经过苏唯身边时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那是我们大帅的夫人,你可别想动什么歪脑筋!
苏唯没在意,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坐上车走远了,心想这女人的眼睛可真毒,居然看出了冯珺的身份,哈哈,许副官的反应也挺有趣的,看来这个案子案里案外都是戏啊。
苏唯转回办公室,沈玉书站在窗前,冯珺的车他也看到了,苏唯把门关上再反锁,走过来,道:“没想到这么巧吧,我们和她还真是有缘。”
沈玉书收回视线,问:“大白天的你锁什么门?”
“这不刚赚了一笔嘛,小心使得万年船。”
“嗯,现在最该小心的人就是你了。”
“别这样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说我偷自己的钱干嘛,手贱也不是这么玩的。”
苏唯拿起信封打开,往外一倒,厚厚的一叠钱落了出来,他甩甩那沓钱,哈哈笑道:“不愧是军阀的太太,出手可真阔气,我以为五千大洋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我随便就帮你找了个大客户来,所以跟我合作你没亏吃的。”
“我比较想知道我的名片是什么时候到你手里的?”
“嗯……这个问题我认为不重要,”苏唯伸手搭在沈玉书的肩膀上,笑眯眯地问:“其实你也对我很感兴趣吧?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上海滩淘金?”
沈玉书挑了下眉。
苏唯说中了他的心思,面对苏唯的自荐他一直不松口,并不是真的不想答应,而是想看苏唯能坚持多久,而且听这家伙瞎扯也挺有趣的,至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没有见过这类性格的人。
所以可以把苏唯列为心理研究的观察对象,到时和张伯伯交流经验,对张伯伯在这方面的研究有帮助。
“那我们就来聊重要的,”他把苏唯的手推开,“我不要和小偷搭档……”
看到苏唯的眉头不爽地挑起,似乎要反驳,沈玉书抢先道:“不过我家少个厨子,如果你肯负责我们三餐的话,我考虑适当地采纳你的建议,照之前合作的方式分成,但是在统筹安排上要一律听我的指挥。”
等等,有谁听说过合作伙伴还要照顾对方一日三餐的?
苏唯震惊了,他万没想到当初为了讨好洛家夫妇而随手做的几道菜会被沈玉书盯上。
苏唯少年时代跟随师父游历,算是吃尽天下美食,吃得多了,自己多多少少也学会了一些,他的厨艺虽然不能跟大厨相比,但做些普通的菜肴还是没问题的,尤其是北方菜最拿手,所以洛正夫妇吃过一次后就喜欢上了,经常在沈玉书面前提到。
若非如此,沈玉书也不会特意加上这个条件,一日三餐不太可能,但偶尔露露手艺孝敬一下二老,他想苏唯还是可以做到的。
苏唯注视了沈玉书几秒,惊讶的表情慢慢转为自得的笑。
“喔,我知道了,你也喜欢我的厨艺对不对?”
“没那回事。”
“别死鸭子嘴硬了,你是北方人,这里的北方菜可没我做得地道,既然你喜欢,那没得说,只要是你说得出来的菜,我绝对可以做出来。”
沈玉书把自己乐个不停的小偷推开了,正色道:“还有,把头发剪短,你这头型太抢眼,不适合侦探工作。”
“难道我最抢眼的不是我的长相吗?”
“还有你无与伦比的自信。”
“你简直就可以当我的知己了,好,成交,不过……”
“不过什么?”
“既然要做搭档了,那我也说说我的想法——要做一个好的侦探,耐性也是必备的条件之一,你下次记得对客户的态度好一点,尤其在面对漂亮女人的时候。”
“可是吴媚在许多地方撒谎。”
“但这钱是真的,你还不能让人家有点难言之隐吗?”
苏唯拿起他那杯红茶,将柠檬片丢进茶里,道:“而且人家还挺有见识的,可不是每个人都懂柠檬红茶的喝法。”
洋洋自得的说法,这简直就是在借称赞别人来间接赞美自己。
沈玉书忍不住了,斜瞥他,问:“那你又是从哪学的?”
“很久很久……也不能说很久了,大概两年前吧,我在一个法国人家里做过工,整天看着他们喝呢,就什么都学会了。”
“为了偷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天底下我只会偷这件事了,那次纯粹是做工赚钱,赚得差不多我就走了。”
苏唯一脸诚恳,沈玉书却一个字都不信,就他对这个小偷的了解,他绝对不会毫无目的的去做一件事,就像他现在接近自己,想在侦探社做事一样,同样也是有目的的。
“做了多久?”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大概快一年吧,他们以为我听不懂法语,常常说些嘲笑我的话,不过总算人不小气,所以我走的时候,很善良地没拿他们家的东西。”
“真的没拿?”
“嗯?沈大侦探,你是在套我的话啊,”苏唯反应过来了,眯着眼睛笑看他,“那等我们再熟一熟,我就考虑告诉你。”
沈玉书知道他不会实话实说,便没再问下去,说:“你提醒了我,回头记得买柠檬。”
“啊?”
“柠檬是我买给小姨做菜用的,现在被你用掉了。”
“只是一颗柠檬而已,不需要特意补上吧,这么小家子气,真是浪费这副好皮囊了。”
“好皮囊也是要吃饭的,闲话告一段落,我们来说正事。”
“好啊好啊,为了早日打响侦探社的名头,还是办正事要紧。”
苏唯拿起刚才他做的记录和联络名单,开始分析。
“吴媚在许多地方撒了谎,所以比起调查她提供的人员名单,我们应该更留意姜大帅身边的人,她还提到了忠心这个词,真好笑,我不否认有忠心的人存在,但事实是最能让人忠心的是钱,尤其是在乱世当中。”
苏唯抬笔把许副官的名字也写到了名单里,道:“刚才你是没看到啊,吴媚和我说话时,许富看我的眼神差点就要吃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忠心于大帅,还是忠心于大帅的太太。”
“如果他不是担心你偷人家的荷包的话,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是——倾心。”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说话都提醒我的行当?”
“你也可以每次都提我的职业,以示公平。”
一个郎中有什么好提的?
苏唯没好气地白了沈玉书一眼,他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刚才的情况,嗯,沈玉书说的不是没道理,吴媚的确是个可以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尤物,她附耳和自己说话多半也是故意的,还好他的定力够足,否则说不定也会被她迷住。
这样一想,那个许副官的嫌疑也不小啊。
苏唯在许富的名字下面重重地划了两条杠,又道:“还有吴媚本人,她们夫妻年纪相差很大,见识也差很大,要说有感情,大概比天上掉黄金更难让人相信。”
“不错,丈夫死了,妻子悲痛欲绝,还被怀疑是凶手,在这种情况下,正常人都会慌乱失措,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提供出一份详细的名单,看她的表情哀而不伤,可见比起丈夫的死亡,她更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所以才竭尽全力协助我们。”
“这至少证明她不是凶手?”
“现在断言还为之过早,先去巡捕房问一下案子的具体情况,再做结论。”
“顺便再请小表弟打听一下吴媚的来历。”
两人商量好调查方案,苏唯起身正要收拾茶杯,外面响起脚步声,接着长生清脆的声音传进来。
“沈大哥,咦!”
房门被推了两下,苏唯赶忙跑过去开了门,长生进来,先看看门,又看看他们,问:“大白天的为什么锁着门啊?”
苏唯面不改色地说:“为了防盗。”
“嗯哼!”
沈玉书用力咳了一下,长生没怀疑,说:“那是要小心点儿,小偷真是太讨厌了。”
这次换苏唯咳嗽,长生问:“你们都感冒了吗?”
“没事,你怎么过来了?”
苏唯把话岔开了,长生提起手中的饭盒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小姨让我来送饭,苏大哥你有口福了,菜很多的,你也一起吃吧。”
苏唯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中午了,吃了饭出门办事刚刚好。
“那我去换茶,长生你也一起来。”
等苏唯换了新茶,摆在托盘里端去会客室,长生已将饭菜都摆好了,小松鼠面前也有个小盘子,里面放了一些瓜子给它。
沈玉书向长生道了谢,吃饭的时候,他道:“这里离家远,你不用天天送饭来。”
“是啊,你回去告诉小姨,我们刚接了个大案子,最近会很忙,白天大概不会留在事务所。”
“知道啦,不过我不会累的,我教药铺隔壁的秦伯伯的儿子识字,所以他的黄包车不载客的时候,就会顺路载我一下,而且我就算不过来,也会去找张伯伯玩的,他喜欢和我下棋,不过他的棋艺真的……”
长生半路把话打住了,低头拨饭,沈玉书问:“真的怎样?”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和洛叔的棋艺一样好,嘿嘿。”
沈玉书觉得小孩没说实话,因为以他对姨丈的了解,就像小姨常说的就是个臭棋篓子,张大夫要是和姨丈一样的话,大概这就是他们喜欢和长生下棋的原因,至少可以赢过这孩子嘛。
长生自从在洛家住下后,食住有了着落,性格也开朗了很多,尤其是他说话做事又有分寸又有眼色,很快就和紫莱街的街坊邻居混熟了,平时还帮洛正捡药记账什么的,所以洛正对他特别疼爱,简直可以说超过自己的亲儿子了。
苏唯摸摸长生的头,赞道:“厉害啊,都当先生了。”
被称赞,长生腼腆地笑笑,拿起托盘上的柠檬片,放进红茶里,双手捧起,慢慢啜起来。
看到他的举动,苏唯跟沈玉书对望一眼,沈玉书道:“看来懂得喝柠檬红茶的人没你想的那么少。”
“我只知道这孩子一定出身不凡。”
苏唯嘟囔完,又问长生,“你最近跟着逍遥混,他有没有说帮你寻找家人,找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逍遥每天都很忙,我不想吵到他,而且我……我也不太想知道。”
长生说到这里,低头拧自己的衣角,苏唯问:“为什么?”
“因为……我常常做噩梦啊,爷爷打我,还有人一直追我,我还看到枪,我怕以后你们送我回广州了,那些人又追我打我怎么办,我喜欢这里,我不想回去。”
长生的声音越说越小,苏唯不知道他口中的爷爷是指他的亲爷爷,还是那个人贩子,他看向沈玉书,沈玉书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问。
长生刚来他们家时,每晚都做噩梦说胡话,最近才开朗一些了,沈玉书不想加重他的心理负担,所以他挺赞成长生平时多出来走动,或是陪张大夫下下棋什么的,适当的交流有助于他敞开心怀,自然而然地想起过往。
至于寻找长生的家人,沈玉书其实有点担心,这部分洛逍遥没跟长生提起,但和他聊过了,据说他拜托了广州那边不少同行,但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钱人家的小公子丢了,家人必定会重金悬赏寻找的,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除非那家人根本没有找,但这与理不通,所以沈玉书想到了一个更糟糕的可能性,那就是长生家里也出事了。
他希望自己想错了,在心中安慰自己说或许是找的时间还短,慢慢来吧,说不定峰回路转,马上就有消息了呢。
沈玉书陷入沉思,苏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了分散长生的注意力,他故意岔开话,问:“对了长生,前晚逍遥不是带你去戏院看戏嘛,那晚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啊。”
“没有!什么都没有!”
苏唯本来只是随口问一句,但长生敏感的反应引起了他的注意,问:“没有?”
“嗯嗯,我们一直都在看戏,什么都不知道的……啊不,逍遥中间去买零食,跟朋友聊了一会儿天。”
“是什么朋友啊?”
“不知道,我和花生什么都没看到,对吧花生?”
孩子低头问花生,花生忙着吃东西,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唯看向沈玉书,正巧沈玉书也在看他,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这件事不单纯,长生在说谎,而让他说谎的人只有一个。
“有点意思。”半晌,苏唯笑道。
沈玉书点头同意,“看来接下来我们要查的东西很多。”
“那为了纪念我们万能侦探社成立之后接手的第一案,我给这个案子起好名字了,就叫——勾魂玉。”
“勾魂玉?”
顺着苏唯的目光,沈玉书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报纸,报纸那一面上还刊登了另一则记事——侠盗勾魂玉再度出手,商界巨头家中惨遭席卷。
这标题起得太形象,所以不用看报道的具体内容也知道是什么案件了。
新闻事件的最后还转载了受害者强烈谴责盗贼的无法无天,呼吁市民协助提供情报,尽快捉拿盗贼归案等话题,并附了照片。
照片里的东西像是一个反来的C,C的上方类似龙头,弯曲的部位又有竖起的麟角。
沈玉书见苏唯盯着照片,眼睛熠熠闪光,他解释道:“这叫玉钩,是古人的一种腰间配饰,也是勾魂玉的标记。”
“我知道这是玉钩,先生,请不要低估我对玉器的了解,我是在研究勾魂玉这个人,真是奇了怪了,我不就这两年没出山嘛,什么时候江湖上多出了这么号人物?”
“你不知道你的同行?”
苏唯摇头。
“那你这两年是去深山老林里隐居了吗?”
“那倒没有,就是我一直在有钱人家家里混饭吃……你少说我是贼哈,我可是洁身自好,没动过东家的任何一件东西。”
沈玉书本来是想说苏唯是贼的,不过既然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先说了,再提就没趣了,所以沈玉书把话题跳过去,直接说案子。
“勾魂玉是这两年很出名的一个江洋大盗,他行踪诡秘,在各地流窜犯案,并且专盗官绅富豪,传说他做过的案子现场都会留下玉钩的标记,他偷盗后,会将盗取的钱物捐给民间慈善组织,那些物品上也会印上玉钩,所以大家才会称他为侠盗,不过这种做法不足取,会让人误以为只要是为大家做好事,就可以强取豪夺。”
“就是,太过分了,居然敢在我面前称侠盗,简直不可忍!”苏唯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道:“看着吧,我一定亲手抓出这个贼,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上海滩只有一位侠盗,那就是我苏十六!”
这大概才是苏唯将他们的开张第一案定名为勾魂玉的真正原因。
在这一刻,沈玉书确定了,今后要跟一个小偷长期合作,纠正他的价值观是非常有必要的。
吃完饭,长生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去小厨房准备清洗,苏唯拦住了他,让他去玩,孩子觉得不好意思,直到沈玉书也这样说了,他才回了会客室,从小书包里掏出七巧板,和花生一起玩起来。
苏唯洗着碗,问沈玉书。
“你说长生真是小少爷吗?真要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就算灵力懂事,也不太习惯干这种家务活吧?”
“人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自己,所以赫胥黎提到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论点,这是人潜在的本能,哪怕失去记忆了,本能还是存在的。”
苏唯不知道赫胥黎是谁,不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他太熟悉了,道:“还有一个可能性,长生成长在家风严谨的环境里,哪怕是少爷也要做事。”
沈玉书想了想,道:“我不否定这个假设。”
被给予肯定了,苏唯有点沾沾自喜,哼着小调洗完碗筷,装到盒子里,拿去给长生。
长生还在摆弄七巧板,一会儿是小猫一会儿是兔子,苏唯看了,道:“长生你真是神童,比某人强多了。”
长生抬头看看沈玉书,嘿嘿笑着不说话,沈玉书不咸不淡地道:“是啊,比某个只会偷鸡摸狗的人是强多了。”
“谁啊?谁偷鸡摸狗了?”
苏唯转头左右看,旁边传来小松鼠花生的叫声,大家眼前一晃,就见它爪子里拿了个东西在桌子上跳,却是苏唯的面具。
他一看就急了,跑过去叫道:“花生酱,那玩意儿很贵的,快还给我!”
他不叫还好,花生一看他冲过来,拽着面具就窜到了灯泡上,再顺着拉线一荡,荡出去好远,还冲他叽咕叽咕的叫,仿佛是在嘲笑。
苏唯追着它跑过去,叫道:“你再不还我,我就真把你变成花生酱了,把你碾成酱泥。”
长生在旁边看得有趣,哈哈笑起来,冲花生招手,花生听他的话,跑过去跳到了他肩膀上,长生取过它抓的面具看了看,道:“这是面具吗?可是没有扯线,怎么戴脸上啊?”
东西到了长生手里,苏唯放心了,道:“它很薄,贴到脸上就行了,再用一点点特殊的药胶粘住,你试试看。”
长生依言把面具戴到脸上,他的脸太小,戴上去周围还多出好多,他觉得好玩,跑到镜子前看。
同样的东西大人戴着就瘆人,换了孩子就变成有趣了,沈玉书见长生玩得开心,便道:“这个送你了,拿去玩吧。”
苏唯一拳头挥了过去,沈玉书有防备,闪身避开,苏唯不忿,质问:“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就送人?”
“你看长生多喜欢,难道你不想送给他吗?”
沈玉书说完,长生转头眼巴巴地看苏唯,苏唯语塞了,道:“我当然……当然想了,但那也该我开口……”
“长生,你看你苏大哥多疼你,把自己的宝贝都给你了,还不快谢谢苏大哥。”
“谢谢苏大哥!”
长生开心了,把新玩具放进书包,苏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做事用的工具被收走了,他又气又没办法,靠近沈玉书,小声道:“沈玉书,我跟你势不两立。”
“太好了,要是和一个小偷同一条战线,那我会寝食难安啊。”
“我回去了,你们不要斗嘴了,赶紧查案吧,最近洛叔逢人就说沈大哥好厉害,你们要是又破获大案了,洛叔一定很开心。”
长生把七巧板收回小书包,拿起饭盒,带着花生离开了,沈玉书觉得这孩子说得非常有道理,与其跟个小偷在这儿废话,不如去干正事,他拿着道具箱出了事务所,准备去麦兰巡捕房。
苏唯站在一边看着沈玉书锁门,问:“我说,我现在也是股东之一了,应不应该也有一把钥匙?”
“你也需要吗?”
沈玉书抬起头看他,惊讶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苏唯尽量忍住揍他的冲动,冷静解释道:“需要的,就像我会飞檐走壁,但这跟我想坐电梯上下楼并不矛盾。”
“好吧,我回头把备用的钥匙给你。”
“谢谢,”跟随沈玉书走下楼梯,苏唯举手说:“我还有个问题要问。”
“这位同学,请提问。”
“为什么我们的侦探社要叫万能侦探社?”
沈玉书看着苏唯,脸上浮起微笑,就在苏唯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的时候,沈玉书抬步向前走去。
苏唯追上去,“别走那么快,你还没回答我。”
“你可以问,但我没说我一定会回答,”稍微一顿后,沈玉书又追加,“等我们再熟一熟,我就考虑告诉你。”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啊,好像是他前不久才说过的。
看着沈玉书走远的背影,苏唯笑了。
面由心生这句话果然是错误的,你看这家伙的面相多周正啊,谁会想到他这么多心眼。
“我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的。”他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