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玉书与苏唯的联手下,观音诅咒杀人事件顺利告破,陈雅云和陈涉无罪释放,钱赫被收监,等待被起诉问罪,观音玉像也顺利交还给了陈家。
一系列风波之后,圆月观音的神力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每天都有大批记者跑去陈家请求拍照做报道,普通民众就更不用说了,曾经对陈家避如蛇蝎的那些人态度一转,纷纷赞叹药玉观音的神奇,来求药求庇佑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与前几天萧条的状况相比,陈家药铺现在真可谓是生意兴隆,伙计们忙不过来,不得不从几家分店调集人手来帮忙,所以沈玉书和苏唯照约定去陈家领酬金时,没有像之前那样被伙计窥视。
至于陈世元,他一扫先前的颓废郁闷,身着新剪裁的长袍,精神焕发,连说话声音都洪亮了很多。
他手里拿着跟上次同样的鼻烟壶,与生意场上的客人谈笑风生,见沈玉书跟苏唯进来,他热情地迎上前,向他们道谢,又带他们到隔壁房间叙话。
谈话的内容不外乎致谢跟套交情,接着陈世元又让管家将酬金奉上。
沈玉书见陈府客人很多,便没有多打扰,收了钱起身告辞,陈世元没有挽留,只说最近忙着解决生意上的问题,等稍微稳定下来后,一定亲自摆酒席道谢等等。
两人出了陈府,苏唯拿着刚收下的庄票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又用手指掸了掸纸张,叹道:“初来乍到上海滩,就成功地赚到了第一桶金,感觉又回到了刚出道那会儿。”
沈玉书没理会他的感叹,抬头看向陈家药铺,药铺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少伙计在门口忙着张罗客人,看起来比过节还热闹。
沈玉书抬步走过去,苏唯也想跟上,被报童拦住,他急着看光景,付了钱,随便抄起一份,匆匆跑了过去。
药铺正门大开,药香袅袅拂来,苏唯跟随着大家的目光,看到了铺里正中摆放的桌案,桌案上供奉着那尊圆月观音,观音四周罩着方形透明箱子,旁边还放有线香小盒,以供大家上香祈福。
沈玉书前两天看过报纸,上面说陈家为了庆贺家人冤情昭雪,回报乡里,特意举办盛典,每天将观音请出两个钟头,以便来瞻仰的人得到观音福报,祛病延寿。
机会难得,所以许多客人都是慕名远道而来拜神的,这两天人潮不断,都快把门槛踩平了。
“在这场事件中,最大的赢家是丽丽啊。”
苏唯在旁边感叹地说,沈玉书转过头,苏唯把刚买的报纸展开给他看,头版头条新闻都是在说观音案的,其中除了圆月观音的照片外,还有丽丽的艳照。
她已过芳龄,不过穿着合身的旗袍,再配上细致的妆容,别有番成熟的韵味。
报纸上说她是观音事件唯一的幸存者,是观音大士怜她身世坎坷,所以暗中保佑她,现下否极泰来,她又成了上海滩最受欢迎的交际花,不少文人雅士对她表示爱慕之情,她现在和中南银行经理的公子交往,相信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了。
沈玉书大致看完,问:“银行经理?不就是陈老爷提亲的那户人家?”
“可不就是嘛,所以这世上任何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办不到的。”
苏唯合上报纸,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老实说,为什么你肯定丽丽没死?照钱赫的凶残,他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单单放过了丽丽,总不可能是怜香惜玉吧?”
“这是今年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那是为什么?”
“如果你把赏金的一成分给我,我就告诉你。”
沈玉书干巴巴地说,苏唯听了,首先的反应就是揍他。
不过仔细想想,两千五百大洋分一成出去,也不过两百五,就当这家伙是二百五,给就给了。
“给给给,你说。”
“钱赫不是不杀丽丽,而是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时机,傅山也好,赵小四也好,方平也好,他们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巡捕一查就查到了,所以死得越多,越能制造恐慌,让大不敢深入调查,而丽丽和他们之间毫无牵连,最多是赵小四找过丽丽,但他是嫖客,嫖客找女人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人会留意,但如果丽丽死了,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巡捕很可能会根据这条线查到钱赫身上,这是他最想避开的,所以他花言巧语把丽丽骗出去,关在了别墅里,现在这个季节,你说是藏一个活人方便,还是藏一具尸体方便?”
苏唯想象了一下尸体腐烂的样子,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沈玉书道:“上海滩这么多舞小姐,走失一个,谁会在意?钱赫肯定也想过要杀她,但找地方埋尸是件麻烦事,观音事件后,巡捕搜查得那么严,万一他开车运尸半路被要求查车,就算可以找借口脱身,出了丑事,陈老爷也不会考虑把女儿嫁给他了,这就是他一直没动丽丽的原因。”
“不愧是大侦探,这么复杂的事你都能想到。”
“没什么复杂的,这只是趋利避害的人性罢了,虽然报纸上那些所谓的观音显灵保佑是无稽之谈,不过经历了一场可怕的事件,还是希望这个女人接下来可以平安幸福。”
“咦,真难得,我以为你只在面对尸体时才这么温柔的。”
沈玉书瞥了苏唯一眼,不说话,苏唯解除了这几天困扰自己的疑团,顿时心情舒畅,看看铺子热闹的光景,他道:“除了丽丽,陈世元也算是赢家之一了,陈家这次可是借着圆月观音的事件又红火了一把啊。”
为了杜绝观音失窃事件再度发生,在展示观音的期间,陈家除了请保镖守护神像外,还特意请了巡捕房的人定期来巡逻。
陈家捐了不少钱出来做善事,麦兰巡捕房的总探长也乐得做人情,派了便衣巡捕来帮忙,洛逍遥现在也在铺子里,见他正忙,沈玉书就没有特意去打招呼。
当然,客人当中也不乏来看热闹的,还有不少来做采访的记者,旁边就有位穿马甲戴鸭舌帽的年轻记者问:“搞得这么声势浩大,就不怕观音再被偷吗?”
“不怕的,这里到处都是保镖合便衣,就算是神偷也很难得手吧?”
听了好事者的解答,苏唯噗嗤笑出了声,他把庄票收好,小声说:“要不是刚拿了人家的钱,就凭这句话,我也要干它一票。”
沈玉书皱起眉,不悦地看向他。
这家伙真是开不得玩笑啊。
苏唯只好说:“我随口说说而已,你别当真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更何况是我苏十六。”
“这尊观音是真的吗?”
苏唯挑挑眉,沈玉书凑近他,低声说:“我是问它是我们那晚找到的那尊吗?”
“没错,就是那尊。”
“那就奇怪了。”
沈玉书自言自语,苏唯把他拉出来,两人走到角落里,他道:“不奇怪,你有没有注意到观音外面的玻璃柜子,它其实是连着警报器的,如果有人想偷观音,一定要先移开柜子,到时就启动警报了,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被偷。”
“连你都偷不了吗?”
“我当然例外了,我有我的做法,不过这属于业务机密,恕难奉告。”
“呵呵。”
“老实说,沈先生,你用鼻子笑你的合作伙伴,不是很礼貌。”
“呵呵呵。”
苏唯翻了个白眼,心想大概不是沈玉书喜欢和尸体打交道,而是只有尸体才能忍受他这种烂性格。
但他会忍受的,至少在把墓室的秘密查清之前他会忍受的。
他打量着店铺那边,小声说出心中的疑惑。
“不过这种警报装置是从国外弄过来的,洋玩意儿特别贵,有点不相符。”
“什么不相符?”
“就是付出的跟支出的无法扯平,比如你有十万的东西,大概会投入一万的成本去保护它,但你会用十万的成本去保护一个只有一万元价值的东西吗?”
“你是说那尊观音不值钱?”
“值不值钱,那要看它在当事人心中的地位,就古董本身的价值来判断,它最多是清代的仿造品,更别说是什么药王孙思邈的收藏了。”
“你确定?”
“当然,你知道要做一个高水准的神偷,对古董最起码的鉴赏能力是一定要具备的。”
听了他的话,沈玉书半晌没有做声。
苏唯拍拍他的肩膀,道:“也别想太多了,这种信仰的事很难说的,只要大家相信圆月观音可以治病,那它就价值连城,不是作为古董的价值,而是医学价值……别在这里磨蹭了,我们去把庄票兑了,对半分的话,可以享受很久。”
“医学价值……”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
沈玉书眼睛一亮,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还没等他开口,身后传来突兀的话声。
“沈先生,你好。”
两人转头一看,竟是陈雅云。
她今天的打扮十分清爽,稍微烫过的头发束起来,搭在肩膀一侧,上身是蕾丝压边的白色衬衣,下面是长长的百褶裙,再加上淡施粉黛,看起来更漂亮了。
不过比起漂亮,她现在给人的感觉是很精神,看来是洗清冤屈,回到了以往平静富有的生活,她已把曾经的不快都忘记了。
可是面对这么漂亮的女生,沈玉书却没有太多的反应,冷淡地点头回道:“你好。”
这态度连苏唯都看不下去了,为了不让人家女孩子尴尬,他抬起手,热情地打招呼。
“陈小姐你好,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是要去哪里玩吗?”
“谢谢。”
陈雅云礼貌性地回应了,又注视着沈玉书,说:“其实我是特意来向沈先生道谢的,我听父亲说了,这次我和陈涉可以顺利洗清冤屈,都是沈先生的功劳,刚才我听到你来拜访,就匆忙赶了过来,不知道沈先生有没有时间赏脸共餐啊?”
说到这里,陈雅云的声音稍微压低,脸颊也红了起来,如果这样还不懂人家少女的暗示,那那个人就实在是太蠢了,至少苏唯是这样认为的。
但偏偏沈玉书在这方面就是这么的蠢。
他根本没理解陈雅云的心思,淡淡道:“不用感谢,我只是拿钱办事,救你们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事。”
“可是……”
“再见。”
沈玉书说完,转身就要走,陈雅云急了,冲到他面前拦住他,问:“你是不是还在记恨那件事?”
沈玉书皱皱眉,不解地看她。
“就是、就是当年我悔婚,让你难堪的事,那时候我太天真了,认为结娃娃亲都是封建主义思想,我崇尚自由的爱情,希望可以自己选择中意的人,如果当时我可以摒弃偏见,多了解你一些的话,一定不会那样做的。”
“你想多了,我并没有在意那件事。”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个态度?”
“我的态度有问题吗?”
沈玉书一脸莫名其妙,他看向苏唯,苏唯很想说有问题非常有问题,但他实际上做的却是仰头望天,不去搀和这个烂摊子。
沈玉书没得到答案,又见陈雅云眼圈红红的,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只好说:“可能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当,让你误会了,不过我对你本人并无成见,我只是比较忙,没时间和人出去吃饭喝茶。”
他说完就离开了,陈雅云受不了他冷漠的对待,低头小声抽泣起来。
那个鸭舌帽记者还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偷窥,看来他是注意到了这里的暧昧气氛,想偷拍弄新闻,苏唯抽不出身去警告他,见陈雅云这么伤心,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了过去。
陈雅云抹着眼泪道了声谢,苏唯安慰道:“别担心,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没在记恨你,他根本是……”
陈雅云停止抽泣,仰头看他。
面对少女期待的目光,苏唯实在说不出‘他是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这种伤人的话,道:“他根本就是工作狂,不懂风情而已。”
“我不在意的,经过了这次的事件,我再不相信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读书人了,男人就该像沈先生这样的正人君子,又帅气又有担当,虽然不多话,但绝对可以托付终身,这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爱情,所以我不会放弃的!”
帅气又有担当的男人又不止他一个。
苏唯挺挺胸膛,很想说陈小姐你一次眼神不好也就罢了,总不成每次都眼神不济吧,现在就有一个大帅哥站在你面前,你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呢?
“咦,这不是我们家的手帕吗?你怎么会有啊?”
陈雅云哭完了,注意到苏唯给她的手帕,奇怪地翻看。
苏唯这才发现自己一时着急,竟然把之前从陈涉那里偷的手帕送了出去,他只好呵呵笑着做掩饰。
“我也不知道,这是沈玉书给我的。”
“那就对了,这块手帕是我父亲的,一定是他赠给沈先生的。”
“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父亲的手帕?”
“因为葫芦上绣着陈字啊,这是我们陈家药铺百年庆的时候,我父亲特别订做的,总共十份,分别赠给了在药铺里忠心耿耿供职多年的老伙计,为了防止万一失落被冒领,每个葫芦上绣的字都不一样。”
“这么有讲究?”
“还不止这些呢,你看这个药葫芦好像很平常,但是用艾草熏的话,它就会由暗红色变成黄色,凭着它,可以在陈家药铺任何一个分店免费取药,我父亲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赠给沈先生,一定非常器重他。”
“喔……”
听着陈雅云的解释,一个奇怪的念头腾入苏唯的脑海,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事件顺利解决了,沈玉书却没有表现得很开心,他一定一早就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我要走了,陈小姐回头见。”
苏唯抢回那块手帕,追着沈玉书跑走了,把还处于迷糊状态的陈大小姐一个人撂在了原地。
快追到沈玉书时,苏唯被叫住了,他顺着叫声回头一看,就见鸭舌帽记者也追了上来。
记者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年纪不大,鸭舌帽配多口袋的茄克装,脖子上还挂着照相机,整个气场都写着我是记者四个大字。
“苏唯先生你好,我可以采访你吗?”
他面对苏唯,做出友好的笑脸,一边的虎牙露出来,看起来显得更小了。
苏唯没被他的友好所感染,提起戒备,说:“你搞错了,我不是陈小姐的男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是破解圆月观音谜案的大侦探啊。”
记者保持他的笑脸,抬起照相机朝向苏唯。
苏唯伸手按住了镜头,冷冷问:“你听谁说的?”
有关圆月观音这件案子,沈玉书不想声张,所以他把破案的功劳都给了洛逍遥,还特意叮嘱过他不要对外说,记者居然知道内情,这让苏唯对他更起了戒心。
被问到,记者嘿嘿一笑,做了个捏钱的手势。
“我就是有一点点小门路,跟你们两位大侦探相比,这都不值一提的,喔,这是我的证件,请多指教。”
一张记者证亮到了苏唯眼前,当中印着很大的三个字——云飞扬。
“我是申报负责事件专栏的实习记者云飞扬,就是大风起兮云飞扬的云飞扬,很好记吧?苏先生,你有兴趣接受我的采访吗?请放心,不会占用你们很多时间的。”
苏唯做的回应是揪住他的照相机,拆开照相机的胶卷口,把胶卷扯了出来。
“啊……”
他的举动太粗鲁了,云飞扬吃惊地张大嘴巴,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叫声把沈玉书的脚步拉住了,他本来就走得很慢,看到后面的状况,又转身返回。
云飞扬这才反应过来,指着苏唯,气愤地大叫:“这个胶卷里你们只占了几张,剩下的都是我辛苦拍的新闻照片,现在全被你毁掉了,你知不知道无故损坏他人物品是犯法的!?”
“那你知不知道不经他人允许,擅自偷拍他人也是犯法的?”
沈玉书走到云飞扬面前,上下打量他,断言道:“看你的衣服这么多口袋,偷拍的一定不止一个胶卷。”
云飞扬表情一僵,本能地伸手捂住右下口袋。
这欲盖弥彰的行为让苏唯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正准备妙手空空取过来,云飞扬转身就跑,兔子一样的一眨眼就跑得不见影了。
苏唯很惊讶,看着他的背影,道:“我刚刚发现记者和小偷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脚速都够快。”
“要去追吗?”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家伙回头再说,我们先解决眼下的问题,”苏唯将绣着葫芦的手帕往沈玉书面前一亮,说:“有新发现。”
“嗯?”
苏唯转述了陈雅云的话,沈玉书原本沉静的目光逐渐亮了起来,苏唯观察着他的反应,再次确定这个人的大脑果然有问题,在他心中,美女竟然还不如那些稀奇古怪的案子更有吸引力。
“怎么样?发现了什么问题没有?”
事情讲完,苏唯笑嘻嘻地问,沈玉书已经转身沿路匆匆返回,仿佛早已忘了他的存在。
“过河拆桥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眼前飘过一片树叶,刚好衬托了苏唯此刻的心境,不过他马上就重新振作了起来,追上沈玉书,问:“你打算怎么做?”
“你帮我个忙。”
“可以,不过我不免费帮忙的。”
“你还欠我的药钱跟西装钱。”
“那也不够付我的酬金的,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不能免费帮忙,当然,如果你把你的赏金的两成分给我,我会很乐意效劳的。”
沈玉书突然停下脚步,苏唯没防备,差点撞到他身上,沈玉书及时按住他的肩膀,两人四目相对了数秒,沈玉书的嘴角勾起,向苏唯发出微笑。
“这笔钱你可以跟陈世元要。”
好像前不久还有人说他是正人君子来着,这家伙怎么看都跟君子不沾边吧。
看着沈玉书大踏步走进陈府,苏唯耸耸肩,谁付钱没关系,只要他有得赚就行。
“等等我!”
苏唯追着沈玉书跑过去,旁边一辆黑色雪铁龙经过,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微微一怔。
全上海开雪铁龙的人多了去了,但作为神偷,苏唯从小除了练偷技和脚力外就是练眼力,他记得很清楚,在他来上海的第一天,目睹钱赫的车和另一辆豪车相撞,那辆车的牌照和这辆是一样的。
第一次遇到是巧合,第二次就不可能还是巧合了吧?
苏唯挑挑眉,马上想通了原因——这位不知道名号的大老爷曾经被钱赫当街叫骂,现在钱赫吃官司了,所以他专程跑来看笑话,唉,有钱人果然都是小心眼。
苏唯没多想,跑进了陈家大院,坐在雪铁龙后车座上的男人透过车窗看去,就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男人顿了顿手杖,右手上的虎头玉扳指划过光亮,他沉声道:“继续盯着沈家,也许他知道那个秘密。”
沈玉书和苏唯重新回到陈府。
对于他们的去而复返,陈世元很惊讶,不过还是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听沈玉书说有要事相谈,想借书房一用,他也爽快地答应了,先让管家领他们去书房,没多久,他匆匆赶了过来,一进门就大声叹气。
“哎呀,最近真是太忙了,你看我都没时间招呼你们,失礼失礼。”
这看似抱怨的话里掩不住内心的得意,不过没得到捧场,沈玉书跟苏唯一边一个站着,谁也没搭腔。
陈世元有些没趣,问沈玉书。
“贤侄特意回来,是为了找小女吗?她刚才还向我问起你,看来经过这次的事件,她也知道可以依靠的是什么样的人了。”
“不是,我回来是要归还这个的。”
沈玉书掏出一张纸,递给陈世元。
陈世元接过来展开一看,却是他拜托沈玉书查案时交给他的观音图像,他诧异地看向沈玉书。
沈玉书道:“刚才走得匆忙,忘了这事,这是陈先生的东西,现在案子结了,理应归还。”
“贤侄你真是太客气了,既然东西都找回来了,一张纸还要它做什么?还麻烦你再跑一趟。”
“不麻烦,因为我除了还图外,还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请问陈涉在吗?”
“他在店铺里张罗,这件事与他有关吗?”
“有很大关系,所以必须他在场才能说。”
沈玉书语气郑重,陈世元脸上属于生意人的微笑收敛了,目光在沈玉书与苏唯之间转了转,没有再多问,吩咐下人端茶,又让老管家去叫陈涉。
等了没多久,脚步声匆匆响起,陈涉推门走进来。
他今天穿着长袍,衣袖稍微挽起,头发梳理整齐,显得精明干练,他的岁数跟钱赫相差不多,但是看着比钱赫顺眼多了,至少苏唯是这样认为的。
陈涉进来后,目光在房间里的三个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到陈世元身上。
“老爷,有什么事吗?”
“是沈贤侄找你,这次全靠他帮你洗清冤屈,你也该当面道个谢。”
陈涉看向沈玉书,正要上前见礼,苏唯抢先走过去,站在他和陈世元当中,伸手一左一右扳住他们的肩膀,对沈玉书说:“现在大家都到齐了,可以说了吧?”
面对苏唯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陈世元表现得很困惑,陈涉则是反感,直接把他推开了,走到沈玉书面前,向他行礼道谢,沈玉书回了礼,道:“你不需要这样,我只是拿钱办事而已。”
这也是跟刚才相同的言辞,苏唯耸耸肩,觉得陈雅云可以不需要难过了,因为在面对大部分人的时候,沈玉书都是这副德行。
陈涉有些迷糊,问:“那沈先生特意叫我来是……”
“只是讲一下案子以外的事。”
沈玉书反客为主,向他们三人做了请坐的手势,陈世元跟苏唯坐下了,陈涉却不敢坐,而是站在陈世元身后。
等大家都落座后,沈玉书问陈世元。
“陈先生,有关令嫒与傅山交往的事,你其实是知道的吧?”
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傅山,陈世元一愣,随即连连摇头。
“当然不知道,否则我一开始就会阻止他们交往了。”
“那就有些说不通了,这么大的事,连管家都知道,却怎么没有告诉你?”
“这……大概是不想让我心烦吧,贤侄你家也经营药材生意,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我整天都在考虑怎么扩展经营,根本没留意小女的事情。”
“我知道现在生意难做,大家都想尽了办法寻找出路,陈先生会选择和银行经理联姻,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吧?”
“唉,这也是无奈之举,不瞒贤侄你说,受西医西药的冲击,前阵子陈家铺子的运营很糟糕,不得不靠关闭分店来周转,所以我才想到联姻的方式,不过那家公子的人品和学问也都很不错的,我可不是为了家族就卖掉女儿的那种人啊,谁想到经历了这次的事件,他竟然和一个舞小姐混到一起了,这话说的真是……真是……”
“不管怎么说,现在陈家药铺今非昔比,看看药铺的生意有多好啊,那些西医西药算什么,比得上我们药王祖先留下的玉观音吗?”
听了苏唯的话,陈世元连连摆手,“因祸得福因祸得福,而且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沈玉书道:“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毕竟缓解了一时的危机,看现在大家对观音的敬畏和推崇,短时间内陈先生不必担心药铺运营的问题了。”
苏唯和沈玉书一唱一和,接着道:“是啊,说得不好听一点,陈先生您还要感谢傅山呢,没有他偷窃圆月观音,哪能把观音的传说搞得这么盛大?”
陈世元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身体稍微往前倾了倾,问:“你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答案就是陈雅云跟傅山交往并准备私奔的事从头至尾你都知道,甚至知道陈雅云会偷窃观音——陈先生你在生意场上打滚了几十年,女儿的一点小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你?大概从她暗中配钥匙那时候起,你就猜到了他们的计划。”
沈玉书说完一段,拿起茶杯品茶,目光看向苏唯。
这大概又是对他的测试了,苏唯只好接着说下去。
“但你并没有揭破他们的计划,因为那时候你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将计就计,先让他们盗取观音,再在他们成功后,通知巡捕房观音被盗,你打的算盘是拿这件事当噱头,让圆月观音的神力变得更加夸张,以便扩展更多的信徒。”
“人是一种盲从的动物,只要有了宣传的话题,就一定一传十十传百,带动药铺的生意,至于陈家与银行经理之子的联姻,成了固然好,不成你也没损失,反而借由私奔盗宝事件,你的名有了,钱也有了,简直就是最大的赢家。”
苏唯一口气说完,陈涉先忍不住了,想出口反驳,被陈世元拦住,微笑道:“你们想多了,雅云是我的亲生女儿,虽然她的一些行为有伤风化,但虎毒还不食子呢,我怎么会为了名利就杀人栽赃她?更何况杀人凶手早已伏法,说起来,凶手还是你们亲手抓获的,你们这样说,岂不是承认自己抓错了人?”
沈玉书放下茶杯,正色说:“不,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钱赫是凶手没错,你默许观音被窃也没错,你唯一的失策是没想到计划在中途出现了变故,傅山被杀,而陈雅云也成了杀人凶手。”
“无稽之谈!”
无视陈世元的反驳,沈玉书继续说:“计划脱离了你的设计轨道,你慌了手脚,既急着找回失去的圆月观音,又担心女儿真摊上官司,给陈家带来麻烦,那段时间陈家药铺的生意每况愈下,你无计可施,只好登报求助,希望能找回观音。”
随着沈玉书的解释,陈世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冷淡地道:“我很忙,沈先生如果没有其它事,就请回吧,恕不远送。”
“我把话说完了,自然会走,还请陈先生稍安勿躁,放心,不会耽误你们很久的。”
“没必要再说了,反正你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不,你们都懂我在说什么。”
“我们?”
“不错,你,还有陈涉。”
沈玉书提到陈涉的名字,陈世元下意识地转头看他,陈涉安之若素,平静地问:“这件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而且关系很大,因为你是陈先生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说出来,陈世元和陈涉的脸色同时一变,陈涉立刻叫道:“你不要乱说话,这种事情传出去,会影响到老爷的声誉,陈家生意才刚刚有所好转,不能因为你的胡言乱语而毁之一旦!”
“你看起来很紧张,”观察着他的反应,沈玉书道:“如果只是普通的雇佣关系,陈家生意如何,你需要这么担心吗?”
“这……”陈涉看看陈世元,马上又说:“自从我进陈家后,老爷就一直对我很好,身为陈家店铺的一份子,为了它的声誉,我当然义无反顾。”
沈玉书看向陈世元。
“看来跟不懂事的女儿相比,这个儿子一定让你非常满意。”
陈世元沉默不语,陈涉还要再辩解,被他拦住了。
沈玉书道:“陈雅云的行为激进任性,一直让你很头痛,你让她坚持不认偷盗观音的事,是因为你发现比起让她承认,否认会让事件更加复杂化更有意义,而钱赫也适时地杀了赵小四,再度提高了大家对观音的关注,至于陈雅云如果照你说的去做,将会是什么后果,你根本不在意,因为你有一个更中意的儿子,一个只会惹事又不听话的女儿可以成为放弃对象了。”
“真好笑,照你的说法,我为了自家的生意连亲情都不要了,如果真的不在意女儿,我会花重金请人解决这件事吗?”
“不,你花重金为的是查清观音的去向,救陈雅云只是顺便,如果你真担心女儿,在第一次跟我说案子时,就不会一直反复提起观音,而我拜托你写个字条,你却懒得动笔,反观陈涉出事时,你的反应是怎样的?你表现得非常慌乱,当时我特意提到观音,你却完全提不起兴趣,两个人在你心中的分量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
“原来你在试探我?”
“我只是觉得你的表现很反常。”
“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别忘了当时我女儿被关,观音诅咒一次接一次的发生,接着陈涉又被说是杀人犯,我能不着急吗?”
苏唯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插嘴道:“先不说这世上是否有诅咒的存在,单单一个赝品观音,我相信它还没有那个能力玩诅咒。”
“你说什么?”
“听说陈老爷喜欢收藏古董,想必在玉器鉴赏上也有一定的研究,你怎么可能相信玉像是药王孙思邈留下的这类鬼话?不过圆月观音是否是真品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带来多大的价值。”
“不错!”沈玉书站起来,说道:“我留洋时,接触过西洋一些通过催眠暗示而治疗疾病的研究,所谓治病,是三分药七分养,而‘养’,则是根据一个人的精神跟心态决定的。”
“我观察过观音,发现它的雕饰很独特,注视它时,会让人心态宁静,当初雕刻它的人一定是想利用雕像不同的形态而聚集相应的气场,精神力弱的人就会被它的气场影响,但这是好的影响,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配合药物治病的目的,不过要说只是瞻仰一尊玉像就能祛病延寿,那就太夸大其词了。”
苏唯把话接过来,道:“从玉质结构以及雕工来看,它应该是清代的制品,我猜是陈老爷您祖上的某位先人雕刻的吧?在百年之前就开拓了利用心理暗示而治病的医学方式,他真是个奇才,可惜却被他的后人用在邪道上,所以总而言之,圆月观音的医学价值很大,但作为古董的价值,那就一般了,也许还不如这两个鼻烟壶贵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完全相同的和田玉鼻烟壶放在桌上。
阳光下明玉生辉,玉上的雕纹曲线优美流畅,可说是非常精致的收藏品。
看到鼻烟壶,陈世元和陈涉同时瞪大了眼睛,又慌忙去摸口袋,发现原本放在口袋里的东西不见了,再看到苏唯拿出绣着药葫芦的手帕,陈涉忍不住了,问:“鼻烟壶怎么会到你手里?还有手帕……那是我前几天失落的。”
他说完,马上露出懊悔的表情,显然是发现自己在惊慌之下说溜了嘴。
沈玉书不给他掩饰的机会,道:“不错,手帕是你失落的,但它原本的主人该是陈世元先生,我听说这种纪念手帕只有十块,分别赠给了在药铺供职多年的老伙计,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管事,何德何能接受陈先生的馈赠?再看这两个鼻烟壶,玉质跟雕工都是出于同一人之手,显然这一对是陈先生特意订制的珍品,一个留着自用,一个赠给了你,是这样吗?”
陈涉哑口无言,看看陈世元,不再说话。
苏唯又对他说:“陈老爷把这个可在任何一个陈家分店取药的手帕赠给你,发现你的鼻烟壶丢失了,他又把自己的鼻烟壶送给了你,我刚才进来时问过管家,你并不吸鼻烟,不吸鼻烟却整天揣着个价值连城的鼻烟壶到处转悠,你是钱多得没处花吗?还是潜意识地想对外界证明你们的父子关系?”
陈涉无言以对,但他的表情证明苏唯都说对了。
书房里有好一阵的寂静,过了好久,陈世元才对沈玉书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你是良玉,可惜雅云不长眼,一定要退婚,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只是我小看你了,也小看了你的朋友。”
他这样说,就是间接承认了沈玉书的推测,苏唯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陈世元没像一些蠢人一样,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还一个劲儿地要求上证据。
如果真那样的话,那他们就不得不请巡捕房帮忙调取陈涉的资料了。
陈世元说完,给陈涉使了个眼色,陈涉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了一张庄票,苏唯瞟了一眼,庄票与他们之前收的那张长得一样,上面写了五千的字样。
陈世元道:“事到如今,我也不需再隐瞒下去了,圆月观音的出处正如你们所说的,是陈家祖辈传下来的,我也是在无意中发现了它的神秘力量,我一直不懂那是怎么回事,还以为真有玉像的灵力护持,现在听了沈先生一席话才茅塞顿开,所以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它的确是传家之宝。”
“至于陈涉,他是我以前在乡下药馆做事时,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我碍于家庭压力,无法把他母亲娶进门,以至于他们母子早年吃了很多苦,所以我发誓要补偿他,所有最好的都给他,他也很上进,没辜负我的期待,至于雅云,我没想真的牺牲她,但不可否认,如果一定要我选择,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家族的利益,我都会选我的儿子。”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陈世元的腰板挺得很直,作为生意人圆滑通达的气场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精明与冷漠,还有不近人情。
他将庄票双手交给沈玉书。
“有关我们父子的关系还有观音的秘密,也请酌情为我们留一点余地,就当是为我们百年老铺的上百名伙计着想,请完结这个案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陈世元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他们收钱闭嘴,陈家的秘密绝对不要散播出去。
沈玉书接过庄票,却没有收下,而是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陈先生多虑了,我只是想确定自己的判断无误而已,圆月观音的秘密宣扬出去对药铺没好处,对所有信奉它的人也没好处,你做事有你的立场,我不赞同,但也不会阻扰,只希望你今后将观音的力量用在好的地方。”
沈玉书说完,告辞离开,苏唯却没有跟上,他走去桌前,将庄票拿了起来。
“这笔钱我收下了,不过不是封口费,而是……”他指指鼻烟壶,打量着陈家父子的表情,微笑说:“我做事的酬金。”
这一次沈玉书的步伐踏得很快,苏唯出了陈府,往前追了很久才追上他,将庄票在他面前一亮。
“不要跟钱过不去嘛,这世上最脏的不是钱,是人心。”
“我知道,但还是不舒服,一家人居然可以这样尔虞我诈。”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没有亲人。”
沈玉书转头看去,苏唯耸耸肩。
“我是孤儿,一出生就被遗弃了,唯一的亲人是我师父,也就是带我进偷门的长辈。”
“抱歉,提到了你的伤心事。”
“虽然听不出你的语气里有一点抱歉的意思,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在意,不过人生这么长,你能有多大的心每件事都去在意?”
“每件事?”
“不错,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动物界里虎狼通常也会遗弃孩子里体质较弱的那个,就像我的父母遗弃我一样,所以我想陈世元的心态也是这样的,说到归齐,我们也是动物,当然有着属于动物的天性。”
“但人类毕竟是有思维有感情的,如果凡事都首先考虑到最高利益,那跟兽类又有什么区别?”
苏唯惊讶地看沈玉书。
他发现在推理案件时,沈玉书会做出独特缜密的判断,但是在人性方面,他又出奇的天真。
这让他突然对沈玉书产生了好奇心,与墓室秘密无关,而是单纯对沈玉书这个人感到好奇。
他自嘲道:“这就是理论与现实的差距,越是有感情的生物,考虑得也就越多,心态也就越复杂越难以捉摸,甚至做出一些在外人看来得不偿失的事,比如他们大张旗鼓地展示观音,就不怕被人发现那是赝品吗?”
“喔,这一点倒不需要担心,他们没有利用观音来赚钱,相反的,还广播善缘,如果有人提出质疑,只会被说那是出于嫉妒,毕竟有人曾靠着观音这个精神支柱治好了病,说起来在这次的观音诅咒事件中,我们也被利用了。”
“那又怎样呢?被利用,那证明我们有利用价值,一万大洋啊,看看整个上海滩,有谁可以空手套白狼,一笔生意就能净赚一万的?”
“你总是这么乐观吗?”
“不,我只是实事求是。”
苏唯一脸严肃地说完,将刚收到的那张庄票递给沈玉书。
“这是你的那份,合作愉快。”
沈玉书收下了,苏唯又说:“减去我该付你的那一成,你还要倒找我一成,别忘了把这笔钱算给我,我现在去找那个小记者,把余下的胶卷弄回来,这个就算是免费赠送的,不跟你算钱了,再见。”
他冲沈玉书扬扬手,双手揣进对襟马褂的口袋,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转头追加。
“喔对了,我说的再见是还会再见的意思。”
不,他希望这个再见是再不相见的意思。
沈玉书收起庄票,看着苏唯走远,这才转身,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经过他身边时停了下来,车窗打开,沈玉书发现是那位给了他们很大帮助的出租车司机冯珺。
案子破了后,冯珺再没出现,沈玉书见是她,正要道谢,她先开了口。
“沈先生,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天街夜色凉如水。
夏季的夜晚正是纳凉赏月的好时节,案子结了,洛逍遥肩上的担子也卸了下来,约几个朋友看戏去了,晚饭后,谢文芳出门打牌,只有沈玉书留下来,陪洛正坐在屋顶上闲聊。
两人当中摆了个小托盘,上面放了酒壶跟两个小酒盅。
品着沈玉书为自己斟的酒,洛正叹道:“逍遥那家伙我是不指望了,他屁股上装了弹簧,根本在家里呆不住,更别说爷俩在一起好好喝一杯了。”
“他的个性是好动了些,现在有我陪您了,不也是一样的吗?”
“听你的意思,短期内应该是不会再出去了吧?”
“对。”
沈玉书跟洛正干了下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之前姨丈问我今后的打算,经过这次的事件,我想我可以做出决定了,我准备开一家侦探社。”
“侦探社?那种洋人的玩意儿?你不是学医的吗?为什么会想到当侦探?”
“虽然我是学医的,但是医术并不一定要用来治病,我希望将医学知识用在更广泛的领域里。”
洛正没有马上回应,他拿起酒壶,自斟了一杯,品着酒说:“虽然我不是很懂你的想法,不过既然是你想做的事,我们做长辈当然会全力支持。”
“谢谢姨丈。”
“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做什么?你留过洋,见识比我们多,原本就不该一直困在这个小药铺里,你这个选择也许是正确的。”
洛正拿起酒壶,帮沈玉书斟满酒,又道:“地角方面的有什么问题尽管说,姨丈在这里还是有点门路的,至于租金嘛,你父亲过世时留了钱给我们,也不用担心。”
“钱的方面没问题,我刚赚了钱,短期内还过得去,至于地角,我想好了,以前的老房子还空着,不如就收拾一下当事务所,这样的话连租金也省了。”
“你是说贝勒路的那栋房子?”
洛正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犹豫着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沈玉书察言观色,问:“姨丈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也不算是难言之隐,你都这么大了,我也不怕告诉你,当年你父亲过世时,曾千叮万嘱让我们照看好你,不要再回那栋房子,现在你这样说,我怕他地下有知,会不开心啊。”
“他说过为什么吗?”
“他如果说了,我就不用这么为难了,啊对了,他还提到过除非是走投无路了,否则不要卖掉那栋房子,还好我们家境一直算不错,以前也想过要不要租出去,你也知道那个地角的租金有多贵,可是后来传说闹鬼,我们怕闹出人命来,就放弃了。”
“闹鬼?”沈玉书噗嗤笑了,“姨丈你也信这种无稽之谈?”
洛正瞪了他一眼。
“我就知道你不信,所以从来不说,不过说到见鬼,我还见过一回呢,那是你父亲去世不久的时候,我去贝勒路那边办事,就顺便进去看看房子,你猜怎么着?我看到你父亲的鬼魂了,他一张脸绿莹莹的,还穿着官服,站在门口动也不动,吓得我当场就晕倒了。”
“我父亲的鬼魂?姨丈你确定没看错?”
沈玉书最初还觉得好笑,听到最后,他收起笑容,开始认真考虑闹鬼的真相。
他母亲是在他们举家搬到上海后去世的,在他十一岁那年,父亲也过世了,所以在他的记忆里,那栋房子没有什么特别留恋的地方,他只记得房子很大很明亮,与见鬼搭不上边。
“当然没看错了,那时我还年轻,眼力神很好的,”洛正说完,又追加道:“我怕你小姨担心,这件事我谁都没说,你也不许说,知道吗?”
“知道,不过听了姨丈的经历,我更想去见识一下了。”
沈玉书不信鬼神,更别说亲人死后出来吓人这种事,他父亲的个性平和稳重,是位好好先生,怎么可能变鬼回来吓亲人呢?
如果说之前沈玉书选择旧屋当事务所是为了节省花销,那么现在,他则非常想入住那栋房子了,他想亲眼见识一下所谓的闹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洛正没再阻拦,道:“你也长大了,做事有自己的主见,既然你想这样做,相信你父亲也不会在意的,看到你这么出息,你父亲和你祖父他们一定很开心,你也知道他们的医术有多厉害,要不是个性太耿直,当年早是宫里的红人了。”
说到往事,洛正嗓音有些哽咽,沈玉书拍拍他的肩膀,正想说些安慰的话,身后突然传来猫叫,他转头一看,就见一只肥肥的黑猫蹲在屋檐上。
发现他的注视,黑猫站起来,沿着屋檐跑走了。
沈玉书往屋顶另一边看看,衣架遮挡着,他看不到那边的光景。
自从上次他与苏唯在陈家门前分手后,苏唯就再没来找过他,就像当初苏唯突然出现那样,他的消失也是那么的突然,反倒让沈玉书不太习惯。
应该不是那小偷,他想,事情都解决了,钱也赚到了,他没有必要再来了不是吗?
沈玉书这次判断错误了,苏唯不仅来了,而且此刻就在与他相距不远的屋顶上,只不过屋顶晾着衣服,床单在夜风中来回拂动,轻易就掩住了他的行踪。
刚才沈玉书和洛正的对话他都听得滴水不漏,这一席话听完,别说沈玉书提起了兴趣,他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
洛正提到了沈玉书的父亲和祖父,也提到了官服,说明他们以前都是当官的,不管当的是什么官,看他们的岁数,肯定都是为满清做事的,而墓室里的人俑也是朝廷的人,那么人俑与沈玉书有渊源的可能性更大了,说不定就是他的祖父呢。
所以只要他继续跟着沈玉书,或许会了解到更多有关墓室的秘密,而且当侦探的感觉也挺不错的。
苏唯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屏气站起来,沿着外壁几个跳跃,轻松上了厢房二楼。
长生收拾完厨房,刚上二楼就听旁边传来口哨声,他顺着口哨声看去,就见苏唯一身黑衣,靠在楼外的栏杆上朝他招手。
长生的宠物松鼠率先反应过来,甩着尾巴,飞快地跑到了苏唯面前。
苏唯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瓜子,它用两只爪子抱住瓜子,瞬间就全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苏大哥!”
长生虽然住在沈玉书家,但沈玉书的性子沉稳,不像苏唯这么好聊,所以看到他感觉分外亲切,开心地跑过去,苏唯急忙冲他打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噤声。
长生会意,点点头,压低声音问:“你去哪里了呀?沈大哥说你离开了,可小姨说你不是那种没礼貌的人,不打招呼就离开。”
“还是小姨聪明,我只是这两天比较忙,没时间来拜访而已,喏,你看来的路上,我还特意去豫园帮你买了蟹黄包,还是热的呢,想不想吃?”
苏唯的手一晃,像是变戏法似的,一盒蟹黄小包出现在他的手里。
长生看得瞪大了眼睛,咽着口水点头,可是很快又皱起眉。
“不行啊,小姨今晚做的打卤面太好吃了,我们都吃饱了。”
“这叫宵夜,宵夜是要一边赏月一边吃的,要不要来?”
这次长生没经得起诱惑,用力点头。
苏唯揽住他的腰将他带出走廊,沿着房屋外壁几个跳跃,就上了屋顶。
为了不惊动沈玉书跟洛正,苏唯穿过屋顶,翻去其它的宅院,又往前跑了一会儿,在一家小茶馆的房顶上停了下来。
茶馆已经打烊了,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苏唯放下长生,牵着他的手在平缓的地方坐下,准备吃宵夜赏月。
十五早就过了,月亮变成了弧形,长生也不懂得欣赏夜景,吃着小笼包,央求道:“苏大哥,刚才你是怎么把蟹黄包变出来的,教教我吧?”
“那不是变的,是耍把戏,耍把戏讲究的是眼明手快,你看你的手这么小,东西都抓不住,怎么玩?”
“那你教我飞檐走壁啊,我想学你成为真正的大侠!”
他才不是大侠,他只不过是个小偷而已。
想起沈玉书对他的称呼,苏唯自嘲地一笑。
“可是,为什么你回来还要偷偷摸摸的?难怪沈大哥说你做事不光明磊落。”
哈,他不光明磊落?
那家伙只有嘴说别人,也不看看自己,长着一张拆白党的脸,做的是变态的勾当——喜欢整天对着尸体沟通的人不是变态是什么?
苏唯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想。
他自认是小偷是一回事,被别人说是另一回事,问:“他还说我什么了?”
发现自己说溜了嘴,长生急忙把下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来回摇头,做出无法说话的样子。
苏唯冷笑起来,手指在膝盖上敲着,考虑该找个什么借口接近沈玉书,道:“长生,以后你把沈玉书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我就教你飞檐走壁。”
“不可以的,沈大哥对我很好,我不能为了一点小利益就出卖他。”
“臭小子,还挺有原则的嘛,不错不错。”
“那是那是。”
苏唯拍了下长生的脑袋,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跟沈大哥做朋友,但你也知道我们俩的性子不太投契,所以我要做一些事投他的喜好才行啊……说得有点复杂,你听得懂吗?”
“懂的,简单地说,就是你们是好哥们,而且我不觉得你们不投契啊,你们都把这么大的案子破了,是好搭档呢。”
“不,我们不是搭档,我没有搭档……”
想起方简,苏唯的心头有点沉重,长生觉察出来了,问:“你不开心吗?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我没不开心。”
只是他的搭档死了,他不想再跟别人做搭档了……啊!
苏唯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糟糕,我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在钱赫冲他开枪的时候把他拉开!?
不不不,他这样想不是说希望沈玉书死,而是希望他受受伤什么的,要知道一个人在生病时最容易套话,这是沈玉书自己说的,并且这样对待他的,所以投桃报李,他也该这样做才是!
可是他这个天下第一号大笨伯,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让他放弃了。
这么一想,苏唯的肠子都快悔青了,长生在旁边看着他一会儿低头嗟叹,一会儿脸露懊恼,他越看越奇怪,问:“苏大哥,你是被鬼附身了吗?”
“不不不,我正在思索我的人生大事。”
“那先吃东西吧,吃饱了才有精力想事情。”
苏唯回过神,看向长生,又看看他身旁的花生,花生还在努力咬瓜子,夜空下不时传来磕巴磕巴的声音。
画面太滑稽,苏唯噗嗤笑了,不知为什么,曾经拒绝记起的墓室画面清楚地映在了眼前,先是戴着怀表的人俑,接着是穿西装的沈玉书,再接着相似的面庞重叠到了一起。
苏唯掏出怀表弹开表壳,里面的时针不疾不徐地走着,像是在告诉他想这么多干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现在最先要做的是接近沈玉书,要知道了解的事情越多,成功的机率也就越大啊。
几乎同一时间,沈玉书站在阳台上,借着月光,他凝视着手里的一串钥匙。
这是贝勒路那栋老房子的钥匙,是刚才洛正亲手交给他的。
天无绝人之路,他想,凡事总要踏出第一步,才会有转机,他不能因为一些忌讳就举足不前,所以当年父亲遗言的秘密就由他亲自来解开吧。
要知道了解的事情越多,成功的机率也就越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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