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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的时候,我住的大杂院里,有一位王叔叔热爱摄影。那年月,摄影可是一项奢侈的爱好。首先,拥有一台照相机大不易,那时,最便宜的相机,像国产“海鸥”牌,也得几百块钱,一般收入的人根本买不起。其次,那时的摄影是一项高精尖的技术活,除了拍照本身需要的技术,还需要拥有一套暗房设备。暗房也是大问题,那时每家人都住得逼仄、狭窄,人过来过往都得擦肩,哪有暗房位置?我知道就有以厕所或厨房为暗房的。有了暗房,还得有暗房技术,那时还没有傻瓜相机,更没有数码相机,连照相馆都没有对外冲印的业务。只有专业人士可以使用单位正儿八经的冲印室,或家里厕所临时充作的暗房。冲印器材也是一个问题,王叔叔就自己制作了一个曝光箱。正是暗房、暗房设备和暗房技术,让有此兴趣的人(那时可没有现在这么多摄影爱好者)望而却步。最后,还得拥有一定的经济条件。这位王叔叔,当然算具备了这些条件。他有一台海鸥牌120相机,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单位的。总之,他经常在业余时间“搞创作”。他的“麻豆”,就是院子里的这些大女孩小女孩,包括他的女儿。

晴朗的周末,王叔叔带着四五位女孩去人民公园或望江公园拍照。那时,成都的公园也就四五个,公园人少,适合摆拍;园景很多,但大同小异,要拍点特殊场景,得煞费苦心。成都四季分明,风动云不动;春天姹紫嫣红,拍出来却都是黑白。王叔叔通常是在公园有菊展、梅展或者盆景展时,带我们去。我们也通常在一朵菊花或一片菊花,一朵梅花或一片梅花面前,摆Poss,拍照。那时胶卷非常珍贵,所以,拍一张照片要摆布很久。摄影师先抬头看光线,然后选一个位置,让一个或多个女孩,摆一个造型;再结合梅花或菊花或盆景进行构图。构图决定一张照片的成败,这是那会儿的审美观。你总得拍点与众不同的东西吧,构图就决定了你不是在照相馆里拍。再说,那时的拍照有些悬念,你摆布得再好,“咔嚓”一声,效果怎样,还得暗房冲洗出来才知道。所以,第一步就得认真做好,余下的步骤就更具专业性了:对光圈、对焦,照相机大多都是“海鸥”或“上海”“红旗”牌国产相机,一次只能拍十几张,也没有换镜头这件事,不像现在有长枪短炮各种装备。所以,光圈、焦距掌握得好,是一张照片成功的关键。最后才是“麻豆”的表现。

在我的相册里,仅存了几张黑白照片。出于经济和冲印原因,那几张照片都很小,鼻子眼睛分不太清楚;唯一能看出的是,每张照片都咧着标准的口型(嘴角上提)微笑着,旁边也都一定有一盆梅花或菊花,我们或手扶梅枝,或轻拈菊花,作沉醉状。

王叔叔还有一手绝活,时不时掏出各色纱巾来,罩在镜头前,作为滤镜。这是摄影师们常常使用的手段。这样拍出的照片,有一种朦胧的(文艺)效果,深受广大老少女性喜爱。

上中学之后,我随着王叔叔去了一趟杜甫草堂:当年叫草堂祠,把杜甫草堂和工部祠合在一起了。在那里,我留下了另外一张标准像。草堂南门附近,有一堵特殊的照壁,上面用青花瓷碎片拼缀成了大大的两个字——“草堂”。据说,这是毛主席当年参观草堂祠时留下的墨宝;所以,每个前来的人都要在这里拍一张照,大家排着队,逐一地站在“草堂”二字面前。不独是我,基本上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标准像:穿着绿军衣或蓝制服,戴着绿军帽或不戴,一手叉腰,一手握着红宝书,放在胸前,对着镜头,用一种训练过的自信微笑。

高中时,“文革”进入后期。此时,各地照相馆生意开始火爆。因为,那时照相是一门手艺活,不可能人手一个照相机。所以,想要在大时代中留下一段个人的身姿或倩影,只能通过照相馆的专业拍摄实现。那年月,各行各业的人,都要到照相馆去,拍一张与身份有关或无关的照片;有时候,却是不同身份的扮演。安迪·沃霍尔第一次到中国来(大约是1972年),着实被天安门前照相小摊的彩色着色照片震惊了。十几亿人,统一着装,这对他的复制观念,也是一个大启迪和大冲击。最后,他模仿当时的中国人,身穿绿军装,手拿红宝书,在天安门前照了一张相。如果,美国著名艺术家辛迪·谢尔曼,也在1972年来中国,想必,摆在照相馆橱窗里的那些各种角色装扮的人像照片,也会把她震得目瞪口呆。那真是不输给她那些精心装扮的摆拍照片啊!

作为中学生,刚刚进入少年时期,能够彰显自我的方式有限;照相,在任何时代,都算对自我的一种认识。所以那会儿,虽然都没钱,但逢年过节,生日聚会,同学们都会一起去照相馆合影留念。那些照相馆都很讲究摄影技术,道具背景亦极精良。不过,照相馆也有规定:不让拍摄有资产阶级思想的照片,所以,照相馆虽也提供一些服装,但都是与“革命”“民族大团结”这样的主题有关的,让人可装扮拍摄。比如,宣传队员总是会拍一些与“民族”风情有关的照片,借机在“灰黄蓝”大背景下,过一把绚丽服装的瘾。我姐保存的相册里,就有她跳舞的剧照——《金凤花开》:傣族上衣,傣族摆裙,头顶一根孔雀羽毛,娉婷之态,秀美之姿。军人们,则爱手捧“红语录”,模仿烈士雷锋,用他著名的“学《毛选》”经典造型。学生,可模仿的较多,工农兵形象都是扮演对象。中学时,我的一位同学穿各行各业行头,照了一批大满贯标准相。厚厚一本相册,4寸标准像:统一微笑,统一站姿,统一发型。唯一不同的是造型:一顶草帽,配一条搭在胸前的毛巾,这是“农民”的标配打扮;军装配皮带,军人标配;工人则有各工种,可以视爱好而选择。她拍过护士,头顶白圆帽,口戴白口罩;拍过纺织女工,戴蓝工帽,穿围裙,上面红字印着“川棉一厂”。甚至,相册中还有一张大厨打扮,手托木头餐盘,上有杯盘碗盏。总之,各行各业,劳动人民最光荣。七七八八,把当年战斗在第一线的人民都扮演过了。许多年之后,我看了艺术家海波的观念照片,突然想起:我那位同学当年各种扮相的照片,现在拿出来,做一个展览,那得多有效果啊!可是一问,她说:“夫妻吵架,被老公烧了。”我遗憾得连连叹息了半天。

王叔叔在草堂为我拍摄的“标准照”

大姐(左)剧照

我和同学也到照相馆拍过一些合影,都有主题,如: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四个女生,两个前排就座,两个后排站立,一色背草帽,胸前搭毛巾,健康地微笑。或不爱红装爱武装:也是四个女生,两个前排就座;两个后排站立,一色的绿军装,绿军帽,照样健康地微笑。表现友谊的:陶然一笑友情深。也是四个女生,两个前排就坐;两个后排站立,因表现的是友谊,所以着装比较随意。韶龄稚气,素服薄袄,也都健康地微笑。

照相馆则将主题——都是一两句“豪言壮语”,或名人语录,或“格言”——用白色楷体写在照片上方,加有年月日。

那时,还时兴“戎装照”,大多是军人所好,但也有平民参与摆拍,前不久,家中有人晒图。

我二姐曾经幸运参军入伍,她晒出一张“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摆拍”。姿势,也是当年的规定动作:一手叉腰,一手持枪;一脚站立,一脚蹬石。典型“戎装照”,花木兰现代版。她其实在军医院工作,手枪,是找管军械的战友借的。

我哥也晒出一张“戎装”大片:前景正中,一片衰草中,一个解放军战士卧倒在草丛中,也是一手持枪,另一只手拿着望远镜。这是《渡江侦察记》吗?照片一定是专业摄影师所为。看照片时,我说,像《奇袭》里的张勇手;我姐说,像《铁道卫士》里的高科长。张勇手是刘晓庆的恩师,大家还算熟悉。这高科长,是50年代的演员,谁也想不起他来。这时,我弟开口了,说:“叫印质明。”这么偏的人名,亏他想起。呵呵,我家的人,不愧都是从电影学院观众系毕业的。

高中毕业时,班上六位要好的男生,一起拍了毕业合影:六个男生,三个前排就座;三个后排站立。绿军装或蓝便装,发型统一,个头统一;因纯朴挚真,连长相也都比较统一。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照。我说第一张,是因为从这张毕业照开始,六位男生每年都拍一张,从1974年,坚持到现在。几年前,我从其中一位——坚持策划每年拍摄的男生小王(如今的老王)那里,要来相册看看。一看,真是唏嘘:开始的几张照片,恰同学少年,英姿洒然,平头光腮,眼睛闪耀着理想,脸上写着青春之歌;渐渐地,由少而壮,点苔浅须,衣带渐宽,虽仍年轻,眼神渐露疲惫之相;再又几年,由壮至老,毛发渐疏,体态松懈,座中只余五人。看至此处,我问:“是否每年继续拍?”老王回答:“继续。”我也说:“继续,别停!再拍二十年就不得了了。”随后,五人依然每年春节聚齐,不拘何处,总要拍上一张。这几十年中,拍照这事,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从这些同学合影照中,看出端倪。最初的“东风”照相馆,渐渐被拍得没了;渐渐地,他们开始在影楼拍摄,背景也从当年手绘的成都本地景点,变成了喷绘打印的世界各地风光。后来,影楼拍摄风潮变了,婚纱照成了影楼的主业。这时,数码相机开始普及,同学们的合影照转至各自的客厅。至于摄影师,也许就是他们的子女。这几十年下来,就是一部个人摄影史啊!

小费的摆拍

老王本人并未成摄影师,但他对拍照很有感觉。除每年坚持同学拍照之外,他自有女儿后,便每年与女儿合影一张,三十多年,从未缺过。今年与他见面,我还开玩笑说:“春晚导演不开眼,有你在,什么大萌子小萌子的,算什么啊!”

我一直想为老王办一个影展,名字就叫“同学”。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合影,放大了,聚齐了,挂展厅里了,五人往那儿一站,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几次三番,我说与一位摄影圈大佬,他也认为很牛。但是,至今尚未如愿。 CztnpO1wcI7Ts6qV6XWP+XLKLZ5wi5Q98/VCSosu4UMXH0qLtfhyp0Hr1pQLiv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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