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Stephen
斯蒂芬是个大腹便便的高个子男人,六十二岁的杰出的生物学家。爬楼梯到我办公室对他来说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他到的时候已是面色通红、气喘吁吁。他穿着剪裁优雅的斜纹软呢短外套和干净的绒面革鞋,这显示了他的品位。
这不是个想见治疗师的人,甚至并不真的相信治疗能够给他帮助。他的家人跟他说:“你需要帮助。”前不久妻子的过世给了他打击和伤痛,他用沉溺工作和暴饮暴食的恶性循环来麻木自己。他姐姐因此十分担心。她给我打电话,问我能否见见他,我告诉她需要由他自己提出要求。他和我约了一次评估面谈,那时他讲了他的故事。
斯蒂芬的妻子詹妮,六个月前因车祸受伤,猝然离世。从超市回来的路上,她的车在冰上打滑然后撞上了墙。发生事故的地点如果能往前三十米或往后三十米,她都能幸免于难。这是生活中每天都会发生的随机死亡。她脆弱的骨头被碰撞折断时,骨质疏松造成了致命的一击。
医院来电告诉他妻子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工作,等赶到医院,他被领进一个阴湿的小房间,被告知詹妮去世了。随后他被领去存放妻子遗体的房间,然而他无法让自己走上前靠近她,他只能朝门口走去。
我因为“如果……就好了”的残忍而战栗:一桩简单的家常杂务就可以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斯蒂芬安静地说着,并不看我,在每句话之间沉重地呼吸。他使用第三人称讲述,像一个看着自己的熟人的旁观者。我怀疑他是否在生活的所有方面都如此超然,他看起来像是那样一种男人,额头上文着“我只想平静地生活”。
我能够想象他的悲惨境遇,他告诉我:“给儿子们打电话是我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事情,我至今能听到安迪的惊叫,那像是动物的惊叫。”儿子们在葬礼之后在家待了一两周,但是他们一走,他就发现自己下班回家后的大部分晚上,都对着一瓶灰雁伏特加。“在工作的时候我好像被迷雾围绕。”工作可以分散注意力,而周末在家,没有迷雾来遮挡惨痛,他就暴饮暴食。他跟我讲着这种模式时,眼光向下看着地毯。我则疑惑他是不是害怕我在评判他,而且不愿在我脸上看到这种评判。我感觉得到他这些行为背后的孤独与恐惧,我说,用麻木替代伤痛肯定感觉起来会好一点。他点点头,看起来我的话他多少听进去一些。
当我面对他坐着,我感觉到情绪激荡,似乎我感受和表达自我的能力会摧毁他。我也有一点被他的学术才华所震慑,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特别为自己不够聪明烦恼,我得注意让自己跟上他的思路。但那种受震慑的感觉并未消失,而且我们之间的距离看起来没有缩小:我感觉自己很卖力,问很多的问题,这对我往往是进展不顺利的标志。
最初几次面谈中,我好奇于斯蒂芬和詹妮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怀念她的什么。经由询问,我希望帮助他找到通过回忆联结到她的方法。我了解到,她曾经非常有吸引力,他们二十多岁时相识,约会了好几年,其时她想跟他结婚,但他却举棋不定。他讲述时,仿佛第一次领悟到,这是贯穿他们全部关系的一道裂纹:她怨恨他虚掷光阴——他用了太长的时间去决定跟她结婚,然后,用了太长的时间去决定要孩子。
当我发现自己对他的妻子产生了作为女人的同理心时,我把自己拉回到斯蒂芬一边。他显然很矛盾,这种矛盾来自他想“有逻辑而又万无一失”地行事的念头。他想赚足够的钱让自己在结婚的时候很富有。但詹妮在怀第二个儿子时遇到了困难,这也是她责怪他之处。
在某些方面,可以离开詹妮生活让他感到轻松。比如他回家的时候不再必须跟她说话,多年来她老生常谈式地抱怨他体重的增加,最后十年里跟他没有肌肤之亲。他总是觉得自己没有“满足”她,而且,她对他又失望又厌倦。他为此感觉内疚,但他真正怀念的是那个四人之家。她组织起了这个家庭并且是它的中心:节日、生日、周末。当他忆起那些日子,尽管他竭力平复,我也能感觉到他内心强烈的情感波动。我平静地说回忆这些一定让他非常痛苦,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他不以为然,很快转移了话题。当我看到他紧紧握着拳头,我把他想象成一个六岁的男孩,指甲抠进了手掌。在那个时刻我不能推动他,因为那只会让他加倍防御,但是我掐算着时间。他愈是感到脆弱,“受到惊吓的教授”的形象就愈加浮现。
斯蒂芬有两个儿子:乔治,十八岁,念大学;安迪,二十四岁,做技术工作,跟朋友住。我问斯蒂芬他们表现得怎么样,他说:“孩子们很好,事实上,好得出奇。”他们有时在周末回家,父子三人会去看他们喜欢的球队踢球,一起吃饭,聊天——谈论各种事情,除了他们的妈妈。他们的家庭文化是回避任何困难之事,把它们密藏在厚厚的地毯之下。斯蒂芬告诉我,他们家的家训是“尽量少说,尽快修复”。我问斯蒂芬,如果他们谈论詹妮,如果他们往地毯底下瞥一眼,他觉得会发生什么。他的脸涨红了,眼泛泪光,轻声说道:“一旦开始悲伤,我们将无法停止。”他展露出了一小部分脆弱的自我,这让我们都对为什么他要阻止自己的悲痛多了一点理解。我开始同情他,同时我开始理解,他是他那个时代的男人,他那代的很多男人连一个表达情感的词都没有,于是难以把握自己的想法,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悲伤的。我建议他们像家人一样一起散步聊天,这不会像坐在一起讨论那样让人紧张,可以让他们少一些目光接触,而并肩散步这样的活动似乎还能带来某种情绪放松。我建议他或许可以这样开始:“我记得当妈妈……”他认可这是个有用可行的建议,他能够设想自己在他们一起去酒吧的时候这么说。在那次短暂的联结中,他好像对自己和其他人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他后来告诉我,那有利于他们成为一个家庭。他有信心再次这样做。
每次面谈开始的时候,斯蒂芬刚爬完楼梯,都要先喘口气,然后过好一阵子情感才开始呈现。是的,“呈现式”(present-ish)——他瞬间释放向上腾涌的痛苦情感,这成为一种熟悉的模式。我对这种应对机制背后隐藏的东西依然缺乏把握,我或许已经知道了他的故事,但是依然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只能猜测他感到了怎样的悲伤、困惑、愤怒、无助、空虚。他对妻子的矛盾心理投射为对我们的面谈的矛盾心理,表现为,因为他的日程需要弹性,所以他不能定期前来。在时间弹性方面我比许多治疗师更加宽松,但是对于他,我问了出口,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跟我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他否认了这一点:“不,不,这只是每天的实际日程,别想多了。”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处在沉溺工作然后周末暴饮暴食的循环中,但我不想让他羞愧,也不想做他那个六岁的自我的妈妈而去检查他。我猜想,他可能是被卡在了同一个模式中。为了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必须发掘我们之间的共同经历,我意识到斯蒂芬跟早年某一个时期的我很像,那时的我非常封闭,卡在了“咬紧牙关”的模式里。采取这种模式是有用的,有时甚至至关重要,但以这种不变应万变就成问题了——比如,发展亲密关系时是需要切换到另一个情感状态的。我问斯蒂芬,他小时候处理挫折的应对模式是什么。他告诉我,他来自北方,虽然他没有北方口音。他的家庭背景是工人阶级,母亲是爱尔兰人,虔诚的天主教徒,暴躁专横。他的父亲出身英格兰东北部,是个建筑工人,一个老好人,焦虑、安静、慈爱,但酗酒。这是一个男人教科书式的成长史,他给自己穿上盔甲对抗情感,尤其是女人的。我越是理解这些,就越能理解他,更加欣赏他的才华、他的脆弱,而不是被他的防御盾牌挡开。
斯蒂芬是经历过“二战”的那代父母的孩子,他们抚养孩子的首要信条是“不打不成才”。进了学校之后,他发现了自己大脑的力量,迎来了解放。他没有几个朋友,但是学业一帆风顺,考试成绩优异。学习让他兴奋,并且至今仍是他最大的快乐源泉,他可以花几天的时间研究论文,循着一个想法得出符合逻辑的结论。他并不特别喜欢教学,但偶尔也会因为一个聪明的学生感到惊喜。看着他谈论他的话题,我意识到我完全错了:这便是他的情感自我驻留之地。他喜欢他的话题,他的心活在他的智识思想里。
斯蒂芬不想也不知道如何接近他的情感自我,我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念头会触发巨大的警铃声。当我让他闭上眼睛,保持呼吸,专注于身体中的一个形象时,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绝对不会去到那里。甚至给他这样的建议本身就很白痴,正如我无法理解他的生物学专业领域,斯蒂芬也无法理解我的这个建议。
他最大的放松就是追看球赛。孩提时期他经常踢球而且踢得不错,现在没这能力了,但看球成为他每周的治疗形式。斯蒂芬在足球上投入了很大的热情,那种他不想带入其他领域的热情。当他说起自己钟爱的球队的一场精彩赛事时,他神采奕奕、活力四射,我能比其他任何时候看到更多的他。这是他和两个儿子之间的重要纽带,使得他们有了归属感,感受到了亲密。
在一次面谈的某个时刻,他说道:“我收到了一份高薪的美国工作邀约,但是这个项目并不吸引我,钱没有任何意义。我想买到时间,但没有这个选项。”我告诉他我觉得这是个意味深长的隐喻,他深深地看着我笑了。詹妮的离世明确地粉碎了他的幻觉:死亡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现在,他对自己的必死性高度敏感,最终领悟到了自己生活的意义。“我要确保自己活在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中,”他说,然后引用歌德的话,“我要大胆地投身于生活之厚重。”
我断断续续地跟斯蒂芬面谈了十次左右的时候,令我很惊讶的是,他开始约会了,和一个经由约会网站认识的南美女人。我很惊讶他会通过网络约会,这与我对他的预判出入很大。我知道,研究表明,男人倾向于继续他们的生活,用他人取代他过世的妻子,而女人悲伤的时间会更长,但我还是一再惊讶于男人和女人完全不同的反应。斯蒂芬无意结束对相伴二十七年的妻子的哀思,她离世还不到一年。但他现在,已经在开始一段新的关系。受此暗中鼓舞,他看起来更有活力,并且自我感觉良好。
我意识到我在屈从于自己的偏见,这点偏见是在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后产生的:男人换人,女人悲伤。但是,当我坐在那里看着他时,我又为他高兴。我意识到他孤独了太久,事实上,他的孤独早于他妻子的离世很多年。十余年来,斯蒂芬早已和妻子没有了亲密的肢体接触,他们仅有的接触听起来更像是敷衍了事般的例行公事。这个新的女人能否与他长久相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点燃了他的新生活,身体的和情感的,他在前所未有的希望之路上。有一种亲密只有性能够制造,在那里,理性思考暂时让位于动物本能。经由这个女人,斯蒂芬可以触碰到一个年轻版的自我,很可能感受到自由。如今,他充满了可能性。我经常看到一段充满爱的关系具有怎样的改变人的力量:看起来被脆弱盔甲包裹的人可以在新的被爱中焕发光彩。
我一直没有搞清楚斯蒂芬身上发生了什么,因为他没再回来。有时我会寻思他怎样了,回忆起那个个子高高的、圆圆胖胖的、才华横溢的男人,他为思想所兴奋的时刻远多于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