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莉Kayleigh
凯莉紧张地笑着。她年轻,只有三十出头,对一个寡妇来说,这个年纪实在是太年轻了。她长期以来的伴侣——加勒比黑人血统的米切尔,三个月前在骑车时意外身亡。她一直在笑,但是褐色的小眼睛里有受惊的小动物般的眼神。乌黑厚重的刘海之下,可以看到她眉毛上的汗珠,她的身体也紧张不安。我很疑惑,天晓得她怎么能为两岁的儿子、现在失去了父亲的小男孩当妈妈。凯莉的面貌掩饰了她的脆弱:她矮小而丰满,总是穿着运动长裤和黑色上衣。可以看出她对我心存戒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的少数几句话也伴随着大口的喘息。米切尔的死带来的震惊仍然明显地体现在她的每一次呼吸里。我面临着一个两难选择:如果她因为丈夫出事后的情形遭受了心理创伤,我不想逼她开口——治疗过程中,我们应该留点时间沉默。但是同时,我感觉治疗师沉默地等待来访者开口说话的这种“治疗式沉默”(therapeutic silence)可能会被她理解为一种惩罚。我们讨论了一下她可以怎样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我向她强调不用着急,如果她感觉无法继续,我会帮她。我们可以轮流说话,她可以决定她每次说多少。这让她拥有控制权,能减轻她对自己的可怕经历的恐惧,所以这种方式不会使她崩溃。
凯莉的悲伤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她几乎睡不着,大多数时间感觉身体不舒服,而且吃不下饭。当务之急是寻找方法让她冷静下来,改善她的身体状况。我开始和她一起做放松训练,然后让她告诉我她一天的行程,这样我们就能设计一套方案来减少她的焦虑。虽然她一开始觉得这很困难,但是她颤抖的次数明显随着一次次心理治疗的进行而减少。她也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她还是有些犹豫,但会努力找词,就像她已经把它们遗失在了一条黑暗通道里。很多次她重复说:“我靠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我活在一堵墙一样的恐惧背后”,之后她就会痛苦地喊叫。我几乎复述她说的每一个字,希望她明白她正在被正确地倾听(复述是我常用的一个方法,因为这能让人知道这些话被充分理解了)。我会和她一起坐在她“像一堵墙一样的恐惧”后面,虽然我知道我不能“修复”她,但是我至少可以在她身边。我希望她知道她已经充分表达,而且她的话很有价值。她不应该以任何方式轻视她所说的话。几个月的时间里,心理治疗慢慢地进行着。
米切尔死在十一月里潮湿、寻常的一天。他们都在百货公司工作,也在那里相识。事故发生的那一天,他们一起下班,在百货公司门口说了再见。米切尔通常骑车回去而凯莉一般坐地铁。她从临时保姆那里接到达雷尔,然后开心地回到家——米切尔已经死了,然而她还在开心,后来这一点严重困扰着她。她当时和她的兄弟皮特在电话里相谈甚欢。但是当她意识到米切尔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开始不安。她担心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跟自己说这样很傻,虽然她的担心非常合理:米切尔总是会接她的电话,但是那天没有接。四个小时后,两个警察来了,一位男士一位女士。他们让凯莉坐下,然后告诉她米切尔死了。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尖叫,其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的兄弟皮特立即来到她的公寓,他震惊得面色苍白。他们和小达雷尔一起去了医院。
米切尔躺在一个房间里,一块白布盖着他。凯莉看了他一眼,但是“那已经不是米切尔了,他这么沉默,一动不动”。她看到了他可怕的伤口,变得歇斯底里,不得不离开房间。但是接下来的一周她每天都去看他,由她的兄弟陪同。“我既不能忍受看到他那个样子,也不能忍受不去看他。”
凯莉在米切尔死后受到了太大的冲击,无法思考现实中她需要安排的事。她知道接下来会进行死因调查,法定程序要求进行尸检。她非常厌恶去想他的身体要被剖开这件事。因为对她来说,米切尔仿佛仍然是活着的,她很担心尸检会伤害到米切尔。我们讨论过她应不应该在尸检过后再次去看米切尔,但是她说:“我现在已经跟他说过再见了。我做不到再说一次,我怕也许这次我就离不开了。”然后我们聊了聊达雷尔应不应该见他。我告诉她,只要做好适当的准备,即使是非常小的孩子也是有心理承受能力去看尸体的。但是凯莉还是觉得达雷尔太小了。
一切程序开始运作:目击者的证词被搜集起来以供警察查证。凯莉即使只是想想米切尔经历了什么都感到极大的痛苦,但是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会让她备受折磨。最后,由于事关重大,米切尔的家人坚持要求凯莉与他们一起去见警察。他们一起了解了事情的过程:米切尔接近一个小型环岛时骑得太快了,自行车撞到了一块指示牌上,米切尔被弹了出去,当他再次挣扎着回到环岛时,受了致命的重伤。几个星期后,凯莉和她的兄弟一起去了事发现场,他们看见了友善的人们为了悼念死者留下的花和丝带。对于凯莉来说那一天很可怕,米切尔车祸的骇人景象全都重现眼前。她在我面前回忆那天的时候,整个人都在颤抖。但是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关于事件的可怕想象,让我们得以着眼于事故本身的真相。
米切尔的家人举办了葬礼。凯莉对于葬礼的记忆很模糊,她只记得现场很“拥挤”。所有的同事、朋友,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人都来了。所有人都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对于你的不幸我很遗憾”和“你很勇敢”。凯莉并不觉得自己勇敢,她很木然。她的理智告诉她米切尔已经死了,但是她身上的其他部分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情。
米切尔是凯莉有过的唯一的男朋友,她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依赖他做决策。正是通过爱他和被他爱,凯莉知道了她的整个生活此前缺失的是什么。他要的爱正正好好是凯莉想给的——凯莉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米切尔像她自己一样了解她,知道她的所有缺点,也因此让她成了“最好的自己”。失去他,凯莉觉得自己不再完整。她被扔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地图,没有指引。原地打转的绝望让她陷入了困惑和不安。当我进入她的内心,我发现了满满的悲哀、绝望,以及巨大的孤独。我可以感受到它们压着我的重量。想象一个人每天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不面对这种压力,日复一日,我非常敬佩凯莉每天能起床,穿好衣服,给她的孩子做饭。我也理解了为什么有些日子她做不到这些。
凯莉问我是否注意到了她一直穿黑色衣服——我当然注意到了,她希望我知道她这样穿是为了米切尔。她没办法说服自己穿鲜艳的衣服或者化妆打扮,这是她向周围世界表达她的哀悼的方式,但是她觉得周围的人并没有注意或者不够关心这一点。我注意到了,她感到轻松了一些。我也认为现在很多人都忘记了穿黑色衣服表示哀悼的传统。我以为她理解了我对于哀悼性服饰的看法,但是她一直问我:“我这样做傻不傻?”凯莉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往下看着她的手,然后再向上扫一眼,就好像在确认她说的话是否合适。
她无法做出决定。凯莉试图算一算她公寓的房租,但她说自己“就是做不到。我很绝望,而且我太担心钱的问题了”。她在晚上会喝很多酒,“我想用伏特加和汤力水做晚餐,我不想做饭”。每当我向她确认她当下的痛苦程度时,她总会把手坐在身下,跟我拉开距离,这是她处于难以承受的痛苦中的默认模式。我很担心她,也很担心达雷尔的安全,我知道对她来说寻求帮助很困难,也知道即使她十分需要家人和朋友的帮助,他们也不想过分干扰她的私事。我担忧她变得越来越孤独。她说:“虽然我的兄弟经常在我身边,但我不想打扰我的家人。”让我感到宽心的是,她告诉我她妈妈目前在照顾达雷尔。我想象了一下如果看到我女儿像凯莉一样心神不安我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因此也明白了凯莉的妈妈现在该有多难过。她妈妈知道,照顾达雷尔是她现在能给凯莉的唯一帮助。凯莉生活中另一个稳定的因素就是她每周三个上午的工作。她似乎做不了多少事,但“去工作”这个行为本身能让凯莉从消耗身心的悲伤中暂时解脱出来。值得感谢的是,她的经理因为自己也曾经历过亲人死亡,所以对凯莉很耐心。我对这位友善的经理致以无声的感谢,她比其他大部分人都更加善解人意。
通常凯莉不想来见我,她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当她来的时候,她总是以阵阵的暴怒和消沉来表达自己无法承受的悲痛——“没有他我睡不着。以前在夜里我总是用我的脚抵着他的脚,但现在只有冰冷的空床……没有米切尔,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但她知道为了达雷尔她必须好起来。她为达雷尔感到恐惧:她害怕自己死了,达雷尔发现了她的尸体。这其实是一种可以被理解的恐惧。我感觉到她的身体里有一股沉默的愤怒,安静而又死气沉沉,将其他所有感受都笼上阴霾。当她感到失控时,这股愤怒会带入巨大的恐惧。她试图阻挡它,但是它会积累成一股不可遏制、随时迸发的暴怒,她会用力捶打枕头或者喝酒来麻痹自己。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自己在哭泣之后会冷静一点。每当她在家哭个两天,一切便会稍微好转,并为自己没有依赖酒精感到骄傲。我非常高兴她能让眼泪发挥应有的作用:让眼泪释放她身体里积累的悲伤。
凯莉憎恶自己情绪的不可预测性。长期处于痛苦之中让她感到“脆弱和渺小……”“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死气沉沉的东西压在我胸上,让我窒息”。我一度疑惑她是否还有一个我没有了解到的早年心理创伤:她在更小的时候形成的一种防御机制让她压抑自己的情绪并轻视它,习惯以关闭心门的方式来将一切挡在外头。我在疑惑什么样的环境会让她形成这样钢铁般坚固的防御机制,不过就我们面谈的进度而言,问这个还太早。但是通过和我对话,她对自己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我们的关系暂时改善,但她仍然犹豫要不要信任我,这对她来说仍然是令人“恐惧”的,袒露自己的真实感情让她感觉羞耻,她承认害怕我会伤害她。她甚至对自己能够坚持每周都来咨询感到很惊讶,这根本不像她。但是那段时间我也发现她渐渐形成了新的应对机制,有些与正常生活脱轨了。她瘦了很多,说她想“消失”。她变得比以前更加脆弱,感觉“孤独和崩溃。我每晚喝酒”。酒是一剂镇静剂,能够暂时让她屏蔽恐惧,但同时让她进入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
一天早晨,我来到工作的地方,发现她坐在我办公室外的走廊里,蜷缩着,满脸泪水。整个面谈从头到尾,她一直在哭,不断地说:“我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义,我想伤害我自己。”她几乎不与我进行眼神交流,我变得越来越焦虑,希望找到一个她能接受的方式回应她。过了半个小时,她说:“我可以走了吗?”我很想对她大喊当然不行,但我说出口的是:“我非常希望你能留下来,这样我们可以一起想想怎么才能帮助你。但是走不走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想走,你是可以走的。”她离开了。
我感觉很恐慌。我很担心她会去自杀。我立刻打电话给我的督导,我们制订了一个计划:首先要确定有人在照顾达雷尔。其次接下来几个星期的主要任务是确保凯莉的安全。我会问一些关键性的问题:“你有自杀的想法吗?”“我们是否有必要担心你有自杀倾向?”“你是否认为你需要药物治疗或者住院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当我在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可以有效帮助凯莉的计划,我感觉稍微冷静了一些。但是当我给她打电话询问达雷尔的事情却没有人接电话时,我又感到非常担心。她一般不会不给回应。如果她不想讲话,就会发短信回复。第二天我打过去,还是没人接,我更担心了。周一我再打,凯莉接了,我如释重负。我告诉她最近一次面谈之后我很担心她和达雷尔的安全。她说周五她服药过量,但是她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让他把自己匆忙送去了医院。医院给她洗胃,然后第二天让她出院了。因为看到凯莉很消沉,她的父母一整周都在照顾达雷尔,但他们完全没料到凯莉的情况会发展到服药过量这么严重。我对于医院没有为凯莉预约任何心理评估或心理治疗感到很担心。我们约定周三见一面。
我非常感谢我出色而强壮的拳击教练基思。我们每周三见面:我用尽全力对他拳打脚踢。他会反击,我则会更用力地回击。我会非常大声地呐喊,每次我喊的时候他总会笑。我身体里的恐惧和压力需要被宣泄,感受身体的攻击力量带来的满足让我感到非常轻松,洗澡的时候我乱七八糟的内心就像被冲刷干净了一样。
周三凯莉过来的时候显得又老了几岁,瘦小了一些。我告诉她我非常担心她,我为她的巨大痛苦感到非常难过,但同时很高兴看到她平安活着。我又问了一遍达雷尔的情况,她说达雷尔和她父母在一起,被很好地照顾着。我们聊了一下她对自己那晚吃药过量的原因的看法。她说:“我有对食物、饮品和药物上瘾的基因。吃药可以停止痛苦。”她解释说她并不想死,她只是想用吃药来停止痛苦,“我忍受不了了……我总是会想到以后的几十年都不再会有米切尔的陪伴。这就像我沉在水底,努力浮上水面呼吸,我觉得很舒服,新鲜的空气在我的肺里流通,可每当我想到米切尔的死,我就会被拉回水底”。我希望她能相信我,相信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她。但是这必须靠我们双方共同努力:我们需要合作以确保她的安全。我希望她知道,我非常关心她,也会尽力对她负责,但我并不替她负责。这意味着,为了她能够更好地生活,我有帮助她的职业责任,但这不代表我应该或者我能够为她生活中所做的决定和行为负责。我问她我们能不能拟定一个不自杀协议,协议的末尾是在她的手机上留几个紧急电话号码,如果她想自杀,她可以打这些电话寻求帮助。因为一直非常担心她,我的心始终不能平静。我问她是否还有自杀的想法。她捂着脸回答说她害怕自己“陷入深渊”。我告诉她我为她担惊受怕,然后询问她为了确保她和达雷尔的安全我们还有什么能做的。她同意去见她的全科医生,我当着她的面给她的医生打了电话。同时,她决定一旦她出现精神危机,就去父母家找达雷尔。在这样的时刻,她变得弱小而又孩子气,需要让她的母亲照顾她,因为她自己不能成熟到有能力照顾自己。她向我保证如果再想自杀会联系我,我也说了我会尽可能迅速地回应她。我告诉她也许我不能立即回复,但她可以确信我一定会回复。离开的时候,我们给了彼此一个拥抱,她低声说:“拉我一把。”我向她承诺我一定会。
我后来知道那天她去见了她的全科医生,他开了一些药给她,同时要求她一个月内每周来见他一次。全科医生同时也跟我约了一个时间,以便一起讨论一下该如何配合对凯莉进行治疗。
凯莉度过了情绪很不稳定的几周,等待着药物发挥作用。她的心情在好与不好之间来来回回,有些日子还不错,有些日子则相反。让自己感觉良好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因为直到那时为止,凯莉都没有允许自己从悲痛中分一分心,她认为感到轻松是对她所爱的米切尔的背叛。同时,我对于她和父母的关系有了更多的了解:他们虽然爱她,但是无法和她交流,所以凯莉感觉父母并不“了解”她。他们确实是很好的人,在米切尔死后,也表现出了对凯莉和达雷尔极大的关心,说实话,如果没有他们,凯莉根本撑不过来。他们并没有吝啬对凯莉的爱,但是他们没办法用语言将爱表达出来,做比说多。对于像凯莉这么敏感的人,这显然不够。凯莉第一次意识到,尤其是因为她的父亲没有接受她的爱——或者说是没有完整地欣赏和享受——她的感情才那么脆弱。她的兄弟皮特是她的“救济者”:她对他敞开心扉,无话不说。
凯莉不稳定的情绪有了传染性:我也开始变得焦虑,保持情绪的稳定越来越难。我想到一个主意,找一个能放在凯莉口袋里的东西,用它来代表那些我们俩目前都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一个具象的物体代表抽象的治疗内容。她喜欢这个提议。我给了她一块特别的石头,那是一块石英石,手掌大小,闪闪发光。凯莉拿过去,在手里把玩,抚摸那块石头。我们决定让凯莉把石头保管在自己的口袋里。很久以后她告诉我,她经常会将石头拿出来,放在手里搓来搓去,感受它古老的历史,还有它与我们的心理治疗的关联。在治疗术语里这叫作“过渡对象”(transitional object)——它对凯莉来说很有用。
她开始参加互助会,有了一个保证人。她开始慢慢懂得“顺其自然”的哲学意义,学到了个人意志的顺服有助于治愈自己。虽然凯莉太害羞了,除了说自己的名字从来不说话,但是倾听别人在互助会里发言帮助她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们讨论了她的危机,讨论了她曾经离死亡多么近以及这件事令我和她都感到惊恐。我们在想,如何能更早分辨她可能自杀的迹象?她怎么样才能保护自己呢?她说:“我当时觉得不稳定的情绪在我的身体里连日堆积。”我问:“你当时有没有可能更早让我意识到你的自杀倾向呢?将来你能不能留意于此?”她说如果有,她会让我知道。
我们逐渐了解到凯莉的不稳定是有缘由的,是这种缘由让她“稍微有些失控”。在凯莉心里,米切尔仍然活着,她只是被米切尔抛弃了,虽然理智很清楚地告诉她,米切尔已经死了。被米切尔抛在身后的愤怒席卷了她的生活。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觉得如果她足够生气,足够拼尽全力,叫得足够大声,她就可以让米切尔回来。但每当她感觉稍好,这样的想法就会让她绝望,因为她再次意识到,米切尔不会回来了。这导致了凯莉仿佛一次又一次经历了米切尔的死亡。没有米切尔,凯莉对于生活的想象是“一片漆黑”,每当她这么想,她就会远离一个积极生活的女人应该做的所有事:吃饭、工作、关心儿子。
我发现凯莉是那种生来就非常敏感的人,就像是活得比别人少一层皮肤的保护。这样的敏感加上凯莉父母对于情感表达的不坦率,让凯莉在面对生活的挫折时显得脆弱和孤立无助。米切尔曾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扮演了那层她所缺失却必要的保护性皮肤,但现在米切尔不在了,她比以前感觉更无助。像购物时丢了信用卡这种常人眼里令人心烦的小意外,在凯莉那里都是一场灾难,她会陷入自责和羞愧的循环中,许多天才能平复心情。
我们的进展很缓慢。她很难再次允许自己相信生活——有的时候她会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展现一种“去他的生活”的强悍态度,但那并不是她的真实感觉。她害怕如果让自己停止伤心,她就会忘记米切尔。她反复读他发的短信,亲吻他的照片,来表达有多么想他。当我们终于有了关键性的领悟,知道如何安放她的失去感、如何让她带着复杂而矛盾的悲伤生活下去时,我们俩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她意识到她无须完全好起来或者非常开心;她可以生气、伤心,但同时也可以好好和正在茁壮成长的达雷尔相处。她有在愤怒和幸福之间来回游走的自由,就像不断地跳进又跳出水坑。
又过了几个月,她变得冷静了,滴酒不沾,去上班并培养起一些“好习惯”。我们共同完成的治疗方案包括每周两次跑步、两次冥想加上一篇周记。一段时间以后,通过跑步、冥想和周记的组合,她的焦虑抑郁大大减轻,最后她已经不需要冥想了(这种组合被许多研究证明有效,可作为原文大写的治疗方案参考)。她的一个警察朋友(她提到过的极少数朋友中的一个)曾经告诉她一个缩略词“JFDI”——“就是干!”(Just Fucking Do It),她觉得很好笑同时也被激励了,于是把这句话作为她的手机屏保。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听说了凯莉的数学老师伍利先生——她的童年拼图里遗漏的那一块。当时,我们在讨论她深信不疑的“我很笨”的魔咒的根源,她坐在我面前,回忆九岁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和我讲了她的故事。回忆伍利的时候凯莉倍感耻辱。大部分的数学课,伍利先生都会让她到全班面前回答问题。虽然问题很简单,但她答不出来,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够聪明,而是因为暴露在那样近乎霸凌的状态下,她几乎要崩溃。“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他就等我说话。时间慢得难熬。最后他会大声呵斥,让我焦头烂额地回座位。每次都是这样。”这样的经历对任何人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何况是不善应对这种事的敏感的凯莉。凯莉的妈妈向学校投诉过,但是无济于事。当我得知伍利先生的霸凌暴行时非常愤怒。凯莉的羞耻感在她的生活里无处不在,每一次与人交往都可能让她感觉自己和伍利先生教室里的那个九岁的自己一样蠢。她甚至相信“我很笨”就刻在她的额头上,她在与任何人说话之前都要先克服那种恐惧。对伍利先生——现在我们已经改叫他“混蛋先生”——的共同憎恶,成为我们之间一个非常重要的纽带。
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接触了将近两年,凯莉正对人生的新阶段有些疑惑。她知道她不能让时间停止,但是投身于日常生活仍让她感到不安。她希望可以展开双臂将过去和现在一同拥入怀中。她会抬起头,就像看着米切尔一样问道:“如果我继续好好生活,你会原谅我吗?”我们讨论了她心里知道并相信自己能随时“亲近”米切尔——米切尔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她懂得了,即使米切尔已经死了,她也不必停止对他的爱,但是她必须完全接受米切尔已经走了的事实。米切尔已经死亡这个事实仍然会不时打击到凯莉。凯莉一声长叹,低声说道:“那天我需要填一个亲属关系的表格,我都不知道我该填什么……我不是任何人的‘另一半’。”我注意到她开始穿一些彩色的衣服,不那么艳丽,但不再只是黑色。这是她新生活的一个方面,缓缓推动着她走向一个新的未来——不是她曾经计划的,但是能让她在其中生活下去。
凯莉说她希望拥有整洁有序的精神世界,就像她整理过的放袜子的抽屉一样。但是生活艰难混乱,无法预测,她十分憎恶这种失控感。她还是会因为怀念跟米切尔在一起时的自己而悲伤。因为当米切尔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爱着她,她发生了改变:她感到“内心变得强大,快乐,非常非常快乐,啊,我永远不会比那时候更快乐了”。我们承认她不会再是以前那个她,但是她可以成为另一个她,成就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凯莉有一天跟我说,她希望和我谈谈怎么处理米切尔的骨灰,这让我很惊讶。他的骨灰装在骨灰盒里,已经在她的床边放了两年。米切尔的父母希望能将他的骨灰撒在一个他生前经常踢球的公园里。因为凯莉和米切尔曾经在那个公园里共度了许多时光,所以凯莉觉得这样做挺好。凯莉一方面希望他的骨灰永远不要离开她,但另一方面觉得把骨灰撒在公园里才是对的选择。我们的讨论遵循了我们熟悉的“推拉模式”(pattern of push and pull)。几周后她宣布,决定将骨灰撒在公园。米切尔的家人定了日子,邀请了几位最好的朋友。我和凯莉讨论了要怎么向达雷尔解释。她现在明白了她需要告诉达雷尔真相。达雷尔一直很好奇整件事情,如果凯莉谈起这个话题,接下来就可以跟随达雷尔提出的问题,一步步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也可以避免让他知道他不想知道的。她对达雷尔说:“你知道的,爸爸死了以后,他的身体不能继续工作,没有任何感觉,心脏不再跳动,所以我们把他的身体放在了一个特制的金属盒子里,盒子变得很烫,烫得把他的身体烧化了,只剩下骨灰,里面还有一些小块的骨头。我们一直保存着这些骨灰,现在我们要把骨灰撒在一个特别的地方。”这听起来有一点点残忍,但是达雷尔像大部分孩子一样,不会像大人一样对死亡那么敏感。他问了很多问题:有多烫?那个地方为什么特别?最后他们以凯莉给达雷尔讲他爸爸的趣事结束了讨论。仪式很简单:米切尔的爸爸抛撒了骨灰——凯莉没办法做这件事。一段沉默之后,所有人唱起了福音歌曲,哭泣,微笑,歌唱。这是一个对的决定。
凯莉在百货公司里做得很好,不过现在她已经扮演着和以前不同的角色,这让她身体里不依赖米切尔的一部分觉醒了。她时不时也会出去玩,但是,在与其他男人约会这件事上她还是感受到压力,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互助会成为她生活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她开始跟会友们讲话,他们也给她介绍新朋友,让她建立自信。我能从这些日子里她说“你好”的方式看出来她的感觉不同了:她会带着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说“你好”。
痛苦还是会找上她,但现在她懂得怎么在内心宽慰自己了。她说:“早晨没有看见他的脸我起不了床。但是这段时间,如果我足够专注的话,我能看到他的微笑,这帮我渡过难关。”她是一个懂得爱又值得爱的女人,我不想看到她孤单一人:“我希望你再一次被爱。”她笑着看我,不再是第一次见面那样紧张的笑容,而是十分闪耀的,然后对我说她仍然深深地爱着米切尔,她不希望自己不忠诚。听到她坚定的“不”,我暗自想她生活的这部分可能永远留在“暂停”键上了。她可能不会再次按下“播放”键,但我希望有一天她能。她快乐的源泉是达雷尔,他现在已经四岁了,爱说话,生机勃勃。
我们可聊的话题越来越少。她的生活变得忙碌,人也变得更快乐。凯莉当然不会说她很开心这种话,但是她确实拥有了更多能量,从她害怕会击垮她的挫折中生存下来,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最近,她在和一个同事的交谈中“笑出了眼泪”,她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笑过了。她内心那个被霸凌的小女孩不再那么害怕,她也不用再继续“拉着我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