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我接待的第一位咨询者,她住在伦敦一幢高层住宅的顶楼,就在哈罗大道的后面。那时候她将近七十岁,女儿特蕾西的死亡——她在平安夜驾车与一辆卡车正面相撞——让安妮深受打击。安妮房间里充斥的烟味和燥热,那个三根电热棒的取暖器和她激烈狂暴的悲伤,时至今日,这些在我心中一如二十五年前一般清晰。那时候我是当地一个失亲服务组织的志愿者,只接受了十个晚上的培训,就坐在了安妮面前。我对她所经历的不幸感到手足无措和恐惧,但同时,我也有些兴奋,因为我发现自己找到了余生想要从事的工作。
安妮让我明白了一个后来在数百人身上被一再证明的道理:我们需要尊重和理解悲伤的过程,承认悲伤的必要性。悲伤不是医学康复模型里那种可以靠斗争去克服的东西。作为人类,我们会本能地逃避痛苦,但是,与我们的直觉相反:要治愈悲伤,首先要允许自己感受伤痛。我们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学会在悲伤中支撑下去的办法,因为悲伤是无法逃避的。安妮不肯正视女儿离去的真相,用酗酒来逃避现实,与那些希望她振作起来的亲友们争吵。最后迫使她接受深爱的女儿离去的现实并继续生活下去的,却恰恰是这种痛苦——但是这需要一个过程。
死亡是最大的禁忌,死亡带来的悲伤也被深深误解。我们可以轻松地谈论性或失败,或者展示我们心灵深处的脆弱,但是谈到死亡,我们总是沉默。死亡如此令人恐惧,甚至陌生,我们很多人根本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去表达它。这样的沉默导致了一种无知,让我们得以避免对他人和自己的悲伤做出回应。我们希望看到失亲者忍住悲伤,感叹他们竟能“如此坚强”。但即使我们用诸如“去世”“逝去”“去了更好的地方”等说法来否认死亡,现实仍然很残酷:我们的社会在面对死亡时很无奈。我们被迫面对死亡,那种失控感和无力感与二十一世纪的“医学可以治愈我们;如果不可以,足够的意志力也可以”的信念是相悖的。
每一天有无数的人死去,以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方式。仅在英格兰,一年就有五十万人死去。平均来说,一个人死亡至少会影响五个人,这意味着上百万的人会被讣闻打击。他们会永远记得他们在哪里听到了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孩子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的消息。这个消息会影响他们余生生活的方方面面,并最终不可避免地改变他们与自己的相处方式。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处理好悲伤的情绪,会反过来影响到他们身边的朋友和家人。
我们感受到的痛苦是无形的,它是根据我们对逝者的爱的程度所形成的或大或小的隐形伤口。我们会为突如其来或者预料之中的死亡而悲伤,但不管是哪一种,我们抬头望见的依旧是死亡事件发生前的那一片天空,但从镜中窥见的自己已然改变。看着自己的照片,我们会对自己曾经的天真笑容感到讶异。死亡是个巨大的揭示者:它迫使暗藏的裂纹和潜伏的秘密走向公开,它让我们意识到身边亲近的人对我们有多么重要。但是我们身边的人却不一定理解我们经历的事情多么复杂或者我们正在承受的伤痛多么深重。
我看到的普遍情况是:真正伤害着一个人(如安妮)、一个家庭,甚至一代人的并不是悲伤所带来的痛苦本身,而是他们为了逃避痛苦所做的事情。处理悲伤需要我们做出生理与心理上的多种层面的努力。我们无法独自完成所有这些努力。在痛失至爱中幸存的关键是来自他人的爱。有了他们的支持,我们才可以去努力学会忍受痛苦,离开逝者继续活下去——敢于向前迈步,重新相信生命。
在我的专业领域里,有大量经过深入研究的实用策略和心理学解读,这些对处于悲伤中的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我见证了这类知识可以怎样帮助那些失亲者,避免其因为不恰当的援助而遭遇更坏的结果。研究表明,15%的精神疾病转诊是因为悲伤没有被处理好。关于死亡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悲伤大部分是源于知识的匮乏,这本书的目的就是处理这种恐惧并且以信心取而代之。我希望人们明白悲伤是我们必经的过程,并且,经验告诉我,悲伤是一项作业,是极为沉重的苦工。但如果我们承担它,它就能为我们效劳,令我们得以痊愈。经历一个自然的悲伤的过程,我们或许会因为某种支持而能够更好地面对日常生活,我希望这本书就能提供这样一种支持。
在这本书里,你会读到关于悲伤的很多案例分析,都建立在真实人物经历的基础上。虽然我把它们按照主人公与逝者的身份关系分组编辑起来(比如丧偶、丧亲、手足之殇或丧子),但每一个案例无疑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些故事向我们揭示,我们需要更了解自己内心正在发生的一切,必须学会识别自己的情感和动机,并渐渐真正地认识自己。如果我们要适应失去亲友这个新的现实,那么这就是必要之举。悲伤的出现不是按部就班的,它不是一件我们可以忘记或者抛至身后的事情,它是一个本身就带有能量的个体化过程,要求我们找到处理恐惧和痛苦的方法,还要适应一个新的自己,我们的“新的常态”。大部分人总能找到办法来承受这令人难以承受之事,这正说明,在重建自己的生活这件事上,我们有惊人的进化力。
虽然这些案例分析是以我与每个人的心理咨询关系为框架书写的,但是重点却更着眼于悲伤本身而非心理治疗。这些案例向我们展示,倾听一个人与跟他对话同等重要——一个人在诉说自己的故事时被充分倾听的力量不容小觑。倾听绝不只是专业治疗师的专属能力,它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够掌握使用的。我们甚至会惊讶于朋友向我们倾诉了多少东西,以及我们的耐心倾听对他们是多大的帮助。
在我们的面谈里,我的来访者会深入探讨他们在经历失亲之前对生命的设想、对世界的理解。他们努力组织语言去描述之前从未说出口的事情,他们有了自由,因为无须为了保护我而回避他们最真切的痛苦、最深层的恐惧和最糟的想法。他们述说他们的忧虑、当下关注的事情,感到轻松一些,从而也找到了与自己相处的新方式。他们会剖析可能激战正酣的几个“自我”,或那些挑剔自己一举一动的内心低语。他们获得了空间,去发现自己对外界的防御背后到底是什么:这些防御或许保护过他们,现在却在阻挠他们。他们会更加彻底地袒露自己,学会对自己的某些地方妥协,比如他们像父母的地方——那些他们心生厌恶又或不由自主模仿的行为。有些情感会悄然无声地将人绑缚成茧。拥有一个放置这些纠结情感的处所,一个能化解这些情感而后让人寻求现实的处所,有时候能够减轻由纯粹的悲伤引起的痛苦。
在每章最后的“反思”部分,我写了关于如何对待这种失去的更多思考,以及一些关于故事中出现的主题的现实情况和辅导建议。同时,我也为读者提供了大数据统计,证明失亲者应该学会消除错误的印象——以为悲伤将压垮他们。阅读与你的生活经历并不直接有关的章节可能更能帮助你发现,在面对亲人的死亡时,每个人都会经历同样的过程,当一个人哀悼与我们毫无瓜葛的死亡时,我们甚至会在他身上惊讶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因为我们对悲伤的看法根植于英伦文化里,我简单概括了我们的看法从维多利亚时代到今天有了怎样的变化,当然有些昔日的惯例,在今天不沿袭下去的话可能更糟。关于友情的部分囊括了我一直以来累积的对于友情之重要性的见解。朋友在一个失亲者的恢复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我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哪怕他们带来阻力的可能性与给予帮助的可能性一样大。最后一章探讨了我们可以如何帮助自己,详见“力量支柱”(pillars of strength)图。
我希望这本书成为一份可以被反复阅览的资料。我希望人们能理解自身以及他们关心的人的悲伤。我希望这本书可以被家人或朋友用来令失亲者确信生活可以重建,信任可以加深。我们可能不再盲目地怀抱希望,我们可能总有些时候会感受到失去的痛苦,但我们所获得的对自我更深入的理解,终会令我们有成长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