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历史学者唐德刚教授从事民国史与口述历史研究与写作之余,应纽约《北美日报·文艺广场》主编李蓝女士之邀,竟写起长篇小说来,这部长达六十万字的小说,系根据作者自己以及周围同时代朋友的经历与体验所写成,不过“人名、地名都换过”,所以作者说这书“也是口述历史”。
本书发表时以“昨夜梦魂中”为题连载两年,现更名“战争与爱情”(分上、下两册),由台北远流出版事业公司出版。每部定价新台币五〇〇元。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美国尼克松总统于一九七二年访问了中国大陆之后,大陆上关了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大门,对海外华侨迓然开了一条缝,我有几位去国三十余年的科学家朋友们,乃幸运地从这条缝里挤了进去。那时我们一群还在墙外徘徊的“逋逃汉”,对他们是多么羡慕啊!那伟大的祖国河山;那童年所迷恋的温暖家园;尤其是那慈爱的爹娘、欢乐嬉笑的兄弟姐妹、亲人、朋友、伙伴……是多么令人想念啊!我们焦急地等着听他们回国探亲的故事。
果然不久,他们就出来了。自祖国归来的欷歔客中,有一位是我的总角之交,我知道他青少年时代的一切往事。他出来之后,我们日夜欷歔地谈着他个人的见闻故事——这些故事太奇特,也太感人了。历史上哪里真有此事呢?小说家凭空编造,也很难幻想得出来!
我们细谈之后,我这个搞口述历史的老兵,乃想把他这份口述故事用英文记录下来——那时的美国学者访问中国和越南出来的难民曾是一时的风气。口述者同意我的想法,但他的要求则是只要我不用真名实地,他所说的一切我都可用中英双语发表。可是这项工程相当大,我事忙,无法执笔,便拖了下来。
不久,我自己也拿到签证,回国探亲了。那还是“四人帮”时代。我个人的感受和亲见亲闻的事实想来我国历史上的张骞、苏武、班超、法显、玄奘,乃至薛平贵的奇特经验,也很难和我们相比。我住在北京的华侨大厦,和大厦中的旅客谈来,我自己的经历和去国时间算起来是最平凡而短促的了——我离开祖国才二十五年。虽然一旦还乡连兄弟姐妹都不相识,但比起我的哭干眼泪的朋友们来,我是小巫见大巫了——中华五千年历史上这个时代,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实在是太残酷了。
我一入国门,初踏乡土,立刻就想到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笔下的李普万温柯(Rip Van Winkle)来,他在我的经验中,竟成为事实。万温柯其人在美东克思琪山(Catskill Mountains)中狩猎饮酒,忽然蒙蒙睡去,居然一睡二十年。醒来摸索还乡,景物全非——好一场熟睡。我自己不意也狩猎醉卧于克思琪山下,一睡二十五年,始摸索还乡,也是人事全非———欧文幻想的随笔(Sketch Book),竟成为我辈经验中的事实!能不慨然。同时在我们的一睡二十五年期间,关掉大门的祖国之内所发生的种种故事,也真是匪夷所思——太奇特了,也太扣人心弦了。
在国内与老母弟妹一住两个月,回想起在另一个世界里二十五年的经验——他们全不知道的经验——也真如“南柯一梦”!
由于上述吾友的经验,与我个人近半个世纪以来耳闻目睹之事,太奇特了,我想历史书上是找不到的——虽然那些故事和历史上的故事也发生在同一段时间、同一个世界之上。它的“真实性”和“非真实性”,也和《资治通鉴》《二十五史》没有太大的轩轾。《二十五史》之中的“非真实性”还不是很大嘛。所不同者,史书必用真名实地,我要笔之于书,则格于老友要求,人名、地名,都得换过。
再有不同者便是史书但写舞台上的英雄人物,舞台下的小人物则“不见经传”。但是真正的历史,毕竟是不见经传之人有意无意之中集体制造出来的,他们的故事,历史家亦有记录下来的责任。
这个构想,时萦心怀。两年多前,在一次文艺小聚时,我和那位呼我为“大兄”的编辑女作家李蓝女士偶尔谈起。她乃大加鼓励,并允为我在纽约《北美日报》她所主编的副刊《文艺广场》上,加以连载。在她的坚决鼓励之下,并蒙她上级诸友一再邀饮,我乃每天抽出了写日记的时间,日写三两千乃至七八千字不等,由李蓝逐日刊出。一发不可收拾,自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起,逐日连载达两整年之久。为免脱期,有很多章节竟是在越洋飞机上写的,由世界各地邮筒寄给李蓝——这也算是个很奇特的撰稿经验吧。
现在把这长至六十万言的故事结束之后也不无感慨。它只为多难的近代中国那些历尽沧桑、受尽苦难的小人物们的噩梦做点见证;为失去的社会、永不再来的事事物物和惨烈的“抗战”,留点痕迹罢了,他何敢言?
读者们,知我罪我,就不敢自辩了。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六日于美国新泽西州北林寓所
原载《传记文学》第五十二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