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桩大事。
——马基雅维里
1
迩英殿,顾名思义——“迩者,近也;英者,人中之杰也”,这里历代都是大宋的皇帝们和儒生们讲道学习之所,许多重要的决策,也在这里做出。
九月深秋,天气渐渐转冷,一心想着要励精图治的赵顼,此时正在这里会见群臣,并一起听曾布讲学。年轻的皇帝身体似乎不是太好,脸面略显苍白。
“……文景二帝体恤民力,藏富于民,故文景之世,国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后国自富,其后武帝赖以征伐四夷……”曾布一边高声读着手中的新书,一边偷偷看皇帝的眼色。
自从五月王安石迫于众议,同意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后,崇政殿说书吕惠卿便兼判司农寺,负责众多新法事务,不料九月份吕惠卿父亲逝世,丁忧去职,王安石希望皇帝身边能够有新党的自己人,因此力荐曾布代替吕惠卿任崇政殿说书兼判司农寺,代替吕惠卿的位置。
“国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后国自富。说得好!”皇帝击掌赞道。王安石微微皱了皱眉毛,这个石越,这一句话似乎和新党方针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夸赞完毕,微微一躬身,说道:“陛下,石越的确颇有见识,而且奇在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王参政常与朕说人才缺少,可惜这等人才却不能为朝廷所用。”皇帝把热切的目光投向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贤若渴,只是那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听说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学院,准备收徒讲学,似乎果真无意于功名。”
“陛下,微臣以为,石越既出书,又讲学,绝非隐世之人。臣以为,必是诏书中有什么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故此才一再拒诏。”宰相陈升之眯着眼说道。他原本和王安石一起主持新法,但是王安石越来越“嚣张”,他的宠信、口才都不及王安石,便一直想在朝廷中给王安石多立一点竞争对手,好牵制王安石。
“哦?朕听说曾子宣与石越私交甚笃,曾卿以为呢?”
“陛下,这个、这个臣亦不知,王安礼或者知道。”曾布迟疑道。他与石越私交虽洽,但听王安石口气似乎无意重用石越,便不敢举荐,可曾布也不想对不起石越,便将王安礼拉了出来——怎么样也是王家的人,他若要推荐,却与他曾布无关。
赵顼略有几分不悦,转目注视王安礼,道:“卿以为如何?”
王安礼连忙出列,答道:“臣以为,石越若做隐士,是国家的损失。微臣大胆揣测,石越定是不愿赴制科。”
“不愿赴制科?为何?”不仅皇帝不明白,连王安石等人也奇怪起来。
“臣以为,石越似有管、乐、诸葛之志。有这等志向的人,定然不愿意参加任何考试。陛下不如召他一见,若君臣相得,臣以为石越定以国士相报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弃官而去,断不肯在朝为官的。”王安礼侃侃而谈。
“这样做只怕不合体例。”有人反对道。
“似石越这等人才,若想事事合体例,只怕他永远不会为朝廷效力。刘先主三顾诸葛,又何曾合体例?然后世以为美谈。”王安礼厉声反驳道。
“卿言有理。待会叫范镇[1]来见朕书诏,召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见。”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能够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内心竟有几分兴奋。
“陛下圣德!”众大臣齐声拜贺。
“曾卿,卿继续。”
“是。”曾布把书打开,继续读道:“自汉武之世……”
2
“自汉武之世……”桑充国抑扬顿挫地读着石越的新著《历代政治得失》,突然笑道:“子明这本书,以汉代论叙最为精彩得当。难怪连大苏都要赞不绝口!”
桑梓儿托腮坐在旁边,忽然抬起头来,嫣然笑道:“哥,你可知道天下谁最喜欢石大哥?”
“谁啊?”桑充国愕然道。
“当然是印书坊的掌柜桑致财。石大哥的书一本一本出个不停,他笑得嘴都合不拢呀,见到石大哥时便像见到财神爷一般恭敬。”桑梓儿抿嘴笑道。
几句话顿时引得哄堂大笑,桑俞楚正在喝茶,一口水喷在他夫人身上,笑了个前俯后仰。
忽然,“员外,圣、圣旨……”便在一家老小笑成一团的时候,家人的禀报将众人吓了一跳。众人连忙打开大门,布置香案,好在桑家接圣旨已经熟门熟路,瞬间便一切妥当。大家都以为这次不过又是例行公事,桑来福更是把钱都准备好了。
“敕布衣石越:卿博闻今古,周探治体,藏用而弗矜,养恬而为乐,有德君子,譬如麟凤。朕统御群方,寤寐多士,思得俊良,卿当勉赴阙庭,无恋云壑,翘待之意,当宁增深。今遣供奉官[2]李向安持诏召卿赴崇政殿觐见。”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石越接过了圣旨。
“恭喜石公子。”中使见石越接旨,竟是松了一口气。他接过桑家的喜钱,一面便笑道: “石公子,请准备一下,就和咱家走吧,车马已在门外恭候。”
“李供奉稍候。”石越从诏书中已知道他叫李向安。
“不敢。”李向安一点也不敢怠慢石越。
桑俞楚久于世故,见石越朝自己使眼色,已知他有笼络之心,连忙叫人拿出一张面值一百贯的交子,悄悄塞给李向安。李向安无故受此大礼,说话更是客气三分。恭恭敬敬请石越上了马车,一路上对于进宫的种种礼节,无不和石越讲说分明。
享受着专用马车待遇的石越,对于车外御街的奢华景致视而不见,一面和李向安应酬,一面也隐隐担忧——如果和皇帝能够谈投机,自然一切都好;但是万一皇帝让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让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就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弯路了。“赵顼啊……”石越心中忐忑不安地回想着历史上关于赵顼的种种记载。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突然听李向安说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请下车,从这边走。”
石越下了马车,举目望去,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内离此还远。这段御街的右侧便是尚书省等中央机构,一座座衙门庄严肃穆地座立于路旁,那一对对张牙舞爪的石狮,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这里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处还坐着车,就颇有点招摇之意了。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车。
石越一面随着李向安前行,一面打量着路边的建筑。几乎每座衙门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员聚集,等待着官长的接见。这些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攀谈,打发这等待的时间。虽然已是深秋,路边两旁树上的叶子都黄了,但是地上却没有多少落叶,显然是常常有人打扫。一路上偶尔也会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员都有点诧异地打量着李向安身后的石越,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偶尔有一两个知道内情的,便躲在旁边窃窃私语,向石越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也有些伶俐的,便用目光向石越示好,只是很难让人分清那目光里的笑意是真诚的善意还是虚伪的谀笑。
从宣德楼的一个侧门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看轻。只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趋,走了二三十分钟,才见李向安停住。石越抬眼望去,前面便是一座雕栏玉柱的宫殿,上面一块竖匾上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一众官员都以为他是“当世大儒”、“经学大师”,区区宫廷礼节不可能不懂,兼之他刚进御街,皇帝便已知道,赵顼急着想见这个名噪京师、屡召不起的年轻人,一面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一面自己带了一干侍从官前往崇政殿,所以竟是没有人向他解说见驾的种种礼节——总不能让皇帝在崇政殿等候石越吧?
到了崇政殿前,李向安向石越谢了罪,便自去交旨。不多时,一个穿着绯色官服,头戴三梁冠,腰佩银鱼袋的年轻人从殿中走了出来——三梁冠是七品服饰,而绯鱼袋则是加恩特赐的五品服饰,石越一看就知道此人必是个侍讲、侍读什么的。只听他高声喊道:“宣布衣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见陛下。”行礼完毕,方敢抬起头来,却见大殿正前方,一个穿着淡黄衫袍的年轻人坐在龙椅上,微笑着对他说道:“石卿免礼平身。”
石越又谢了恩,这才起身,偷眼打量着年轻的皇帝:二十多岁的赵顼脸色略显苍白,双目深陷,整个人显得很清瘦,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英气勃勃。
赵顼也打量了一会儿石越,一面笑道:“石卿何来之迟也?”
“山野之人,实无益于陛下,故不敢应茂材之征。”石越朗声答道。
“朕在宫中,亦久闻卿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难副其实,让陛下失望。”
“《论语正义》、《历史政治得失》,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石卿不必过谦。朕观石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欲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石卿当有所教朕?”赵顼的眼光有几分热切,也还有几分怀疑。
“臣何人,岂敢为帝师?臣闻贤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为明主,励精图治,振兴大宋,亲贤臣,远小人,臣以为陛下当以此为第一急务。”
“这也不过是些平常的话语。”赵顼心道,口中却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难,亲贤臣远小人,历代君主无论贤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贤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难。”石越侃侃而谈,“今陛下方图变法,欲除弊政,立万世之基。当此之时,用人之成败,实关系变法之成败,亦关系大宋之成败。此虽‘大有为之时’,然若无贤臣,臣恐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顼听到此处,暗暗点了点头。不料却有人不答应了,出列质问道:“以石君之意,则现今朝中谁是奸臣谁是贤人?”
石越转头打量这质问自己的人,见他五十多岁,头发微白,从帽子下看来略显凌乱,身着紫袍玉带,腰佩金鱼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强干,而细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油渍——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却假装不识,笑道:“足下此言差矣,朝中贤愚不肖,可问宰相;宰相贤愚不肖,可问御史。奈何问我一山野闲人?”
那个出来质问石越的人,就是王安石,他听石越话中似乎暗有讥刺,便忍不住出来驳斥,不料又被石越不冷不淡地顶了回来。
赵顼见王安石老脸通红,想是正准备和石越辩论一番,心知自己这位重臣脾气执拗,万一被石越说得下不了台,真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连忙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他这样一说,王安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石越朝王安石谢了罪,又说道:“陛下虽有爱民之心,求治之诏,然奉行仍赖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贤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当深戒者。”
“甚是!”赵顼笑道。
石越微微一笑,又道:“陛下若能以人为本,则富强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为本?”赵顼沉吟道。
“不错,以人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纵不能所有官吏皆为良吏,亦须让所有官吏不敢为奸邪,否则,便有良法,反为小人兴事取利之机。陛下有爱民之意,而民自困苦,虽有三代之法,不得行于今日矣。”石越话中含沙射影。不过王安石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属下是什么奸小,只觉得石越过分强调吏治,见识未免差了一层。
“那么,如何才可让天下官吏不得为奸邪?”年轻的皇帝有几分急切地问道。
石越微笑不答。
赵顼沉吟半晌,悟道:“《三代之治》所说诸法,石卿以为可以行之当世?”
“暂时不可以。”石越断然否定。
“那么……”赵顼没有想石越会公然否定自己的观点。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虽善,亦不可尽行于世,若强行之,反乱朝政。”石越不会幼稚到第一次见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变法还要理想主义得多的主张。
“那么石卿的方法究竟又是什么?”赵顼不解地问道。
“其要在宰相与御史,若宰相与御史皆贤,何忧小人?”空话无比正确却又不得罪人。
……
3
崇政殿的召见进行了两三个时辰。皇帝不停地发问,石越对答如流,大臣们偶有驳斥,石越也毫不客气地驳回。宦官几次来请皇帝用膳,都被皇帝不耐烦地赶跑了。一直到王安石劝他先吃饭,赵顼才不好驳王安石的面子,准备结束这次召见。
“朕以为布衣石越才学见识,皆非凡品,拟赐石越进士及第,特除翰林侍读学士、著作佐郎、承奉郎,武骑尉,赐紫金鱼袋——参政以为如何?”赵顼随口说出一大串官名来,在场大臣无不变色。翰林侍读学士一职,品秩虽然不高,但随时陪侍皇帝,参赞机要,当时自宋真宗以后,一般授人,只称翰林侍读,而不加学士,这时赵顼为石越特复古称,已见恩宠;而一入仕,便径授著作佐郎,更是比状元的待遇更高——状元及第,通常授大理评事,而后才能迁为著作佐郎!这两个官职,都已经属于“殊外之恩”了,但这两者相比“赐紫金鱼袋”来说,就更加不值一提,赐紫金鱼袋,是让石越在礼仪上享受三品待遇!宋朝从开国到灭亡,一入仕便赐紫的,仅石越一人而已!
众大臣见此情形,便知道石越要得宠了。大部分人自是不愿意扫皇帝的兴头,当面得罪石越这个未来的宠臣,却也有一些人立时变色,已准备出列谏阻——别的倒也罢了,惟有赐紫金鱼袋过于骇人听闻!
不料石越不待他们开口,竟是一口拒绝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并不愿为官。”
众人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虽说皇帝赐官,然后虚伪地推辞一番,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石越却又不相同,众人知道他拒赴茂材制科许多次,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应当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刚才君臣之间也很投机,怎么突然又要拒绝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则绝无是理。可这官职品秩虽然低,但是恩宠已经很过分了,穿紫袍佩金鱼袋,二府三司以下,谁敢怠慢?
赵顼不悦地问道:“石卿为何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黯然道:“臣是不祥之人,所以臣在江湖市井中,或反能为朝廷效力。若是庙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讥。”
“此话怎讲?”赵顼奇道。
“臣来历身份,皆属不明,陛下虽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时臣虽想退处江湖,恐怕亦不可得。”
赵顼见他担心此事,不由松了口气,笑道:“石卿何必在乎此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卿来自哪里,都是朕的臣民。” 他还在藩邸时,就以复兴以己任,常恨身边人才太少,登基后见王安石所问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招致人才。此时自是百般劝说。
可石越只是坚执不肯答应。赵顼终于无可奈何,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甘心地问道:“石卿若实在不愿意在朝,那么卿想去哪里?大隐于市吗?”
“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学院,讲学授徒,为陛下培养人才,以谢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哽咽着答道。
赵顼见他就在汴京附近,又早知道他要办学院,心中略略宽解,因说道:“如此,朕依然赐卿进士及第,著作佐郎、承奉郎,武骑尉,赐紫金鱼袋,改翰林侍读学士为秘阁校理,另除白水潭学院祭酒,又赏白银三千两,绢十匹,白水潭学院附近良田四十亩,朱雀门附近宅院一座,另特许出入禁中侍读,每逢朔日朝请。”
石越未及说话,早有官员按捺不住了,出列说道:“陛下,这白水潭学院祭酒当为几品官?出入禁中侍读又是何官职?此皆无例可循!甫一入仕即赐紫,只恐开奔竞之风。请陛下三思!”
王安石见赵顼将目光移向他,微一沉吟,说道:“臣以为祭酒这个名字不妥,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莫若以石越为白水潭学院山长,赐正七品薪俸,不必列为官职。出入禁中侍读,也不必为官职,只当恩宠便是。至于赐紫的殊恩,臣以为虽然恩宠过甚,然以石越之经术学问,天下少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遇,亦无不可。”
“便依王参政所奏。石卿,卿若推辞,便以抗旨论。”赵顼断然而决。
石越见皇帝说到这份上,知道自己不可不识好歹,而自己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也就不再推辞,叩首谢恩。
4
带着“赐进士及第、秘阁校理、著作佐郎、奉承郎、武骑尉、白水潭学院山长、特许出入禁中侍读、赐紫金鱼袋”这样长长一串头衔回来的石越受到了桑府的热烈欢迎,同时,顷刻之间,给他提亲的人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门槛。
但是石越对此却毫无兴趣。他四处奔波着,一面遍邀大儒名士到白水潭学院做老师,一面又请身有官职、学问才华出众的官员去学院做“客座教授”。以石越的赫赫声名,加上皇帝的另眼相待,从苏轼、王安礼这些名臣到叶祖洽这样的“龙飞榜”状元,都不愿意拂了他的面子。白水潭学院尚未开学,其“客座教授”阵营之强大,已让天下为之侧目——便是太学,也远远不如。
九月二十日,唐氏棉纺行在杭州正式营业;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正式开学。
白水潭学院是一所三年一贯制的现代大学,第一年为预科,学生修《论语》、《春秋》、《诗经》、《算术》、《物理》、《地理》、《生物》、《逻辑》、《化学》九门科目;测试及格,升入第二年级,学生自选专业,分“儒学”、“算术”、“格物”、“博物”、“律学”、“子学”六系,其中格物系包括物理与化学,博物系则学习生物、地理、诗经、小雅、医术等,律学系讲法令与经义,子学系讲逻辑与诸子百家之学。第二年级学有小成,可升入第三年级,这一年专做论文、设计与辩论。
这是石越和桑充国二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体例。虽然“客座教授”众多,但是老师依然缺少,毕竟这些人只能在公务之余暇抽空来讲课。此外,第一年的课程,除开《春秋》与《诗经》之外,几乎都必须由石越亲自主讲,桑充国担任助教——这也是石越不愿意做常参官的主要原因。在他看来,播下火种比自己做官,更加重要。
5
十月初一在宋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天皇帝会赐给百官棉袄,到了十月初四,无论官员百姓,都会在这一天去给祖先上坟,然后就是立冬,各家各户采办过冬的物品,特别是准备蔬菜,开封的冬天特别寒冷,蔬菜都得从外地运来……
石越在车上听新买的书僮侍剑介绍着这些当时的风俗。自学院开学后,石越便在桑家住几天,在赐邸住几天——主要是为了学院太忙,有时候甚至住在学院不回来。桑夫人因不放心石越的起居无人照顾,特意买了许多奴仆送给石越,其中也不乏有见石越显达,而主动投身以求荣身之人,但石越仅仅留下一对看起来颇忠厚的石安夫妇帮他管理赐邸,又收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孤儿做书僮。石越见他聪明伶俐却身世可悯,动了恻隐之心,因此收在身边,取名“侍剑”。
其实以他的本意,却是不喜欢自己被人服侍——人情是好逸恶劳的,石越既然希望有一个更平等的世界出现,如果自己被服侍惯了,只怕慢慢地自己就会对不平等的现象感到麻木,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是“利益既得者”中的一员了。在成功改变这个世界之前,石越清醒的知道,自己也可能被这个世界所改变。
马车颠簸着到了西华门外。
“侍剑,待会儿我去面圣,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跑,有人问起,你就说自己是白水潭学院山长石越家的书僮。”石越仔细对侍剑叮嘱着,在石越的眼中,侍剑并不是服侍自己的人,而只是一个需要自己照顾的小孩。
“是,公子放心。”侍剑伶俐地回答。
石越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向车夫叮嘱几句,这才下了马车,向大内走去,心里一面纳闷着皇帝找自己做什么。
进到西华门,李向安早在那里等候。他一面在前面带路,一面笑道:“石秘校[3],官家对您真是另眼相看,今日赐给您的棉袄,例份都等同三品以上——咱家跟官家从藩邸到宫中,从未见官家对谁这么好过。”
石越原不知这些规矩,听李向安说了,连忙笑道:“皇上的知遇之恩,臣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这次我本家二叔从杭州托人带回几匹棉布,做工却还看得过去,改明儿叫人送到贵府,供奉可得笑纳。”
李向安谦逊几句,眉开眼笑地领着石越到了崇政殿旁的偏殿,尖着嗓子说道:“官家,石越见驾。”
“快宣他进来。”
石越连忙走进殿中,向皇帝参拜,赵顼待他见礼完毕,笑着问道:“卿的学院办得如何了?”
“蒙陛下恩赐御宝,短短十余日,收了八百学生,现在微臣和臣友桑充国分班授课。只恨先生太少,幸好有苏轼、王安礼、曾布、叶祖洽等人替臣分别讲《春秋》、《诗经》、《论语》三门。”石越详细地回答道。皇帝亲手为他题了“白水潭学院”院名,加上他自己与众多“客座教授”的声名,第一期居然招了八百名学生,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这些学生大多数是富家子弟,因为种种原因进不了国子监,闻得石越的大名,便进到白水潭来。但也有少数人是因为不喜欢诗书礼义,专喜欢杂学,这才进白水潭读书,不过这些却不是石越所能尽知了。
赵顼显然早知道他收了这么多学生,并不吃惊,只是颇有兴趣的问道:“听说卿的学院体制与历来学院颇有不同之处?”
“回陛下,所有体制,都是臣一手草创。”石越拱手答道,又把学院各课程一一说明。
赵顼听他说完,问道:“卿开设这许多课程,又有何用处?”
“臣以为,国家需要各种各样不同的人才,故分门别类,学生学经义之外,各有专门之学,将来凭此一技之长,也能报效朝廷。此前不久,朝廷以为提点刑狱不宜用武臣,专用文臣,以武臣不通律法,故有此令。臣之意,略同于此。”
“原来如此。”赵顼并不以为意,他也只是觉得新奇,故有此问,又随口说道:“卿所虑甚善。他日若律学科要老师,自可问朕要。”
“谢陛下。”石越顿时大喜,连忙谢恩,想了想,又小心说道:“其实臣心里一直想问陛下要一个人……”
赵顼不由一怔,问道:“卿想要谁?”
“沈括沈存中。”石越微笑说道,“臣只要陛下让沈公每十天来上三天课即可,臣自当奉上相应的薪酬。”
“沈括?”赵顼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这位后世大名鼎鼎的人物,此时虽然已经渐受王安石的赏识,但却还没有真正进入皇帝的视线。赵顼只是依稀觉得自己在某处听说过这个名字。
石越猜到赵顼大约是还不太清楚沈括,忙又说道:“沈括现今在昭文馆编校书籍,臣听说他颇精于算学……”
“原来如此。”听说只是个精通杂学的官员,赵顼便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笑道:“朕准奏了——且不说这个,子明学问极好,朕想问问你,卿以为叶祖洽的学问如何?”
“状元的学问自然是好的。”
“那卿再看看这几篇策论。”赵顼随手递给石越几篇策论。
石越连忙接过来细看。这几篇文章文辞甚佳,颇有汉风,但语气激切,都是些鼓吹变法,呼吁采取强硬政策推行新法的话语。他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作,只好委婉地说道:“这几篇文章写得极好,不过作者似乎年纪尚轻。”
“写这些策论的也是个进士出身,是王介甫的爱子。”赵顼笑道,“卿以为如此文章,比之叶祖洽又如何?”
“王雱王元泽?”石越吃惊地问道。
“原来石卿也知道王元泽么?”
“臣的确听说过王元泽的一些传闻。”石越笑道,赵顼的口气,摆明是要重用这个王雱了,他也无意得罪王安石,心里立时便有了主意。
“噢,有什么传闻?”赵顼好奇地问道,这时候石越才可以看到皇帝始终也是个年轻人。
“听说王雱小的时候,有个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关在笼子里送给王公,恰好王雱也在旁边,客人因问道,哪一只是鹿哪一只是獐……”
“那王雱如何回答?”皇帝对这些小故事很有兴趣。
“王雱回答,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的是鹿。”石越笑道。
“哈哈……这个王雱,倒真有几分聪明才情。”赵顼听他回答得如此狡狯,不禁开怀大笑。
“臣听闻王雱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一生不肯做小官。皇上若要用他,只怕还须宠以馆阁之职。”石越这是顺水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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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楼门旁边张八家园宅正店,是汴京里数得着的七十二家酒楼之一。门外依例是彩楼欢门,此时天色已晚,灯烛荧煌,然而客人依然不少。张八家的掌柜张有福乐呵呵地站在柜台前招呼着客人,茶博士和酒博士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
张有福眼见一个穿着锦袍,身材高大的青年官人走进店来,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穿着一件黑色袍子,眼睛透着灵光的小书僮。他见惯了各种世面,一眼就看出这主仆二人气度不凡,连忙亲自迎了出来,招呼道:“这位官人,可是第一回来小店?小二,楼上上等雅座一间侍候——”
小书僮眨了眨眼睛,稚嫩地笑问:“掌柜的,你怎么知道我们要的是雅座?”
“哟,你看看,小兄弟,你家官人这气度,小的还能认错吗?”张有福笑呵呵地说道,眼光往青年的腰间无意识地瞟了一眼,几乎吓了一跳——金鱼袋!
戴楼门边不比景灵宫边的长庆楼,也不比州桥、土市子、潘楼街的酒楼,那些地方官宦云集,别说金鱼袋,就是亲王侯爵、宰执大臣,也有光顾的。张八家地处开封城西南,位置略偏了一点,来个金鱼袋,就是个大官了。而这个官人竟如此年轻,不过二十来岁,定是哪家亲王勋贵子弟无疑,否则不能有这个恩宠——当下张有福巴结得更加殷勤起来。
书僮一边走一边笑道:“掌柜的,你这回却猜错了,我家公子喜欢热闹,不要雅座。”
张有福也不敢怠慢,应了一声,亲自引着上楼给收拾了一张桌子,茶博士马上泡一壶上好的茶奉上。却听青年官人对书僮说道:“侍剑,去把桑五给叫上来,一起吃吧。”这主仆二人正是石越与侍剑。
“公子,桑五叔无论如何不肯来的,您让他在大堂里吃就行了,这上下有别嘛。”侍剑轻声解释。
“我不爱立这么多规矩,让你去叫你就去叫,什么上下有别,大家都是人,桑五赶车比我们坐车不辛苦?”石越微皱着眉头说道。
“是。”侍剑连忙答应着跑下楼去,不一会儿便拉着桑五上得楼来,在一张桌上坐下了。张有福看得目瞪口呆,瞅着这三人一桌而坐,实在不伦不类。他几时见过这样的官?便是读书人,也不乐意和一个车夫一起吃饭,可眼前这个公子倒丝毫不介意,反倒是那个车夫坐立不安。
石越要了一盘葱泼兔,一碟西京笋,又要了一壶老酒、两盘紫苏鱼、签鸡,以及各色水果,便招呼着桑五和侍剑一起吃起来。桑五开始有点拘谨,慢慢地便也放松了,一面吃一面和石越聊些家常,又听侍剑说些老家河北的乡土人情,石越竟觉得这桌饭吃起来比在皇宫里吃要自在得多。
张有福从没见过这种怪事,虽告了罪回到楼下,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借故往上来跑一趟,一心想瞧这个稀罕。不料刚上得楼,就听人招呼他:“大掌柜的,请过来一下,打听个事儿。”他连忙循声望去,却是几个年青的儒生,想了一下,才记得是从潭州来京的读书人。他也不敢怠慢,赶忙上前问道:“几位公子有何吩咐?”
便听一个儒生说道:“我们几个是潭州的举子,因出来游学,听说京师西南有座白水潭学院,是石公子明亲自讲学,便想请问一声,这白水潭学院该怎么走?离此处又有多远?”
张有福笑道:“几位公子,这可不巧了,那石秘校是大宋少有的人物,听说他老人家要开堂授课,十多天便招齐八百学生,便在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学院已经开学了。”
“这倒不妨,我辈兼程赶来,想那石山长也不能拒我们于千里之外。”
“只听说学院的校舍已满,几位公子若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间房子住,亦是可以随班就读的。不过小的听说因学生太多,那石秘校已是忙不过来了,他们肯不肯再收人,非小的所能知。”张有福倒是一番好意。
一个茶博士过来笑道:“小人可听说白水潭学院山规森严,学生不读满三年,不能卒业。”
那几个读书人显是头一回听说这规矩,有人便笑问:“茶博士是否弄错?这个规矩却从未听说过。”
茶博士见他们不信,便摇头晃脑地卖弄道:“几位公子想是外地人,不知道石秘校多大的名声。那是皇上屡召不起的人,崇政殿对答,赐进士及第,紫金鱼袋,可以随时出入禁中侍读,这白水潭学院五个大字,亦是当今亲手所书,规矩自然不是别处可以相比的。”
张有福听他说到“紫金鱼袋”,心中一动,不禁向石越望了一眼,回头又听茶博士说道:“便是白水潭学院的考试方法,亦是别处不能比的。”
那几个读书人见他所说与传言相合,不禁信了几分,便有人问道:“不知它的考试方法,又有何不同之处?”
茶博士勾起他们兴趣来了,却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它,不肯就说。那几个读书人出外游历久了,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有人拿了几文钱塞到他手里。茶博士把钱一捏,笑着道了谢,方继续说道:“小的有一个表亲正巧也在白水潭学院读书,故于他们的山规也略知一二。听说学院里边,先生不称先生,称做教授。每学年结束,由教授出问题二十道,答对十五道方能通过。”
“这也平常。”一个书生不以为然地笑道。
“这还没完呢。这二十道只是普通的问答,通过之后,教授便会出五道更难的题目,当面对答,答对三道,称为‘及格’。这算是第二关过了。第三关则是由同窗出题,考试之前,每个学生都必须出三道题,由教授核准,若是某人出的题目太容易,则罚他劳作一周,责令重出——几位想想,都是心高气傲的读书公子,哪个能丢得起这个脸?因此出的题目必是难的。而后便于这些题目中,每个人随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对十五道,便算通过第三关。”那茶博士口沫横飞,引得一众客人都倾耳相听,石越见他说得如此明白,心里也觉得挺有意思。
旁边不免有人搭话:“茶博士,你说得也太繁琐了吧?听说过四道考试三道考试,无非是诗赋文章,哪有这样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说道:“这不难能显出白水潭的高明来?这并非小的胡说,他们山规上写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依我的看法,这是石山长故意如此,众位想想,他学院考试方法如此困难,那些能够卒业的学生,能有多大的声誉呀?便是比太学,也要强许多。”
“那不能比,太学的那是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个甚,太学做官好还是考进士做官好?这白水潭学院出来的学生,考个进士还不容易?”
“非也……”
……
一众旁观的食客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侍剑是小孩脾气,几乎想去搭话,石越赶忙给挡住了。桑五只是一边听着一边憨笑。三个人正埋头喝酒吃饭,忽听有人在旁边说道:“这位公子请了。”石越愕然抬头,却见一个人正抱拳朝自己说话,此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白衣长袍,面容清矍,只是眼帘低垂,好似没有睡醒的样子。
“这位兄台是叫我吗?”
“正是。”那人嘴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这笑容,心里就下意识的想到一个词——“奸笑”,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钱包,一面笑道:“不知有何赐教?”
“在下潘照临,草字潜光,真定府人。因见公子气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扰。”
“原来是潘先生,在下便是开封府人,石越,草字子明。”石越连忙起身抱拳还礼。
潘照临似乎并不太意外,眼角有意无意地瞟了石越的金鱼袋一眼,笑道:“原来是名动天下的石公子,在下真是失礼了,我从杭州游历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会,不料今晚在此邂逅。”
“不敢。”石越连忙谦道。其时士大夫邂逅相交,倾盖如故,本是平常之事,便如当日石越大相国寺与唐棣等人相交,一见便如莫逆。侍剑极会察言观色,早已让人给潘照临置了座,请他坐下。因听到潘照临刚从杭州过来,石越便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风物想是极好的。”他却没注意当时尚无这句民谚。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美人柔夷,才士风流,如此而已。” 潘照临似乎永远是没有睡醒的模样。
“哦,如此而已?那么不知天下何处可当先生一赞呢?这汴京城如何?”石越看他神色,颇觉有趣,一面亲自给他满了一杯酒,一面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华似锦,却是一只大蛀虫。举国税入,全聚于此,就为了‘繁华似锦’四字。燕云已为敌有,所幸者,契丹无雄主,大宋无大灾,一朝有变,此地必为他人所有。” 潘照临冷笑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番话却让石越听得暗暗惊心,对这个潘照临也顿时刮目相看,只不知这个人是何来历,有何用意。便试探着问道:“若真如此,以先生之见,可有何良策?”
潘照临见石越并不反驳自己,心中暗暗点头,口里叹道:“自古书生空议论,食肉良臣少奇谋。便有御敌之策,又能如何?”
“当今明主在上,布衣上书,一朝便可为天子近臣,何忧报国无门?”石越越发不知道他的来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说话却句句带着禁忌,让石越摸不着头脑。“如今朝廷方与西夏交战,韩丞相亲赴陕西,皇上亦亲自主持武举,此国家用人之际,足下大有为之时也。”
“潘某非有韩信之材,在下所学,是张良、陈平一路,不遇其人,终是无用。” 潘照临听石越劝他赴军前效力,不由哑然失笑。
“那……”
潘照临略一迟疑,他见石越言语之中小心谨慎,也知道此时二人交浅言深,多有不便,便说道:“此处非说话之处,潘某今夜就此告辞,改日必当登门拜访,再谈今日之事。”说罢长揖到地,告辞而去。
7
潘照临数语之中,就说出大宋几处关键的弱点,几乎道出了宋朝的未来,给石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石越内心也非常盼望与他再次相会。不料此后几天,潘照临却似乎是就此消失。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立冬。石越回到宋代,也有足足一年了。这段时间里,白水潭学院又多了沈括、范镇等几个老师。沈括对于石越的“石学”,早有研习,与石越相见甚为投机,兼之又是奉旨讲学,且白水潭学院客座教授的薪酬颇为丰厚,因此对于到白水潭学院上课非常积极。石越有了这个好助手,压力顿时大减。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短短几天之内,沈括又向石越推荐了如苏颂[4]等一大批科学素养非常深的人前来兼课,白水潭学院已渐渐称得上人文荟萃了。
这一日因为皇帝下诏要大宴群臣,因此石越一大早就赶到尚书省,在宰相的带领下,和文官们一起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上寿,然后一起去大相国寺祈福。石越对这些礼仪繁多的活动毫无兴趣,只是循规蹈矩地跟着众人一起参加而已。
此时朝中局势风云变换。九月十三日推荐王安石的宰相曾公亮辞职,十月份另一位宰相陈升之的母亲也因病去逝丁忧。眼见宰相职位全部空缺,一方面是王安石踌躇满志地等待着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真正的宰相,名正言顺地推行政策主张;一方面却是朝中大臣对王安石的专权越发不满,许多原来支持王安石的大臣一步步走向新党的对立面,紧张气氛与日俱增。在这样的情况下,石越非常不愿意参加朝廷的任何活动,生怕不小心被卷入新旧党的政治斗争之中。
从大相国寺回来后,石越正准备去尚书省都厅赴宴,不料立时便有中使来传,说皇帝召见。疲惫不堪的石越也只得强打精神去见皇帝。
他跟着宦官从右掖门进宫,不料刚走到右长庆门,便遇上王安石和曾布,此外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和王安石边说边笑,看样子也是去见驾的。石越心里暗叫一声“倒霉”,却也只好恭恭敬敬地向王安石行礼参拜。宋朝宰执地位崇高,号称“礼绝百僚”,石越也不敢不敬。但王安石对他却格外客气,热情地把他扶起来,笑道:“子明不必多礼,是皇上召见吧?”
“下官正是奉诏见驾。”石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答道。
那个四十多岁的官员看见石越年轻,又见王安石对石越甚是礼遇,正暗暗惊讶,却听到王安石提到石越表字,也连忙近前拱手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石子明石秘校,在下邓绾,现为宁州通判,幸会,幸会。”
石越一时也想不起来邓绾是谁,但对方如此热情,他也只得随声应酬道:“原来是邓通州[5],幸会。”
曾布知道石越多半不知道邓绾此人,便在旁边笑着介绍:“邓通州言时政十多条,极受皇上嘉纳。”
却不防旁边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冷笑着讥道:“不知是皇上嘉纳,还是参政嘉纳?”
石越不料有人竟敢当面讽刺王安石,循声望去,认得是开封府知府刘庠,他与王安石一向不和。在刘庠后面,还跟着苏轼等几个开封府官员。
王安石青着脸向他望去,刘庠随随便便地给王安石行了一礼,说道:“今日佳节,参政不必如此作态,刘某比不得邓通州,一心只想做馆阁,下官大不了不当官,有话却是要直说的。”
“刘希道,你辱人太甚了。”被人几次三番当面羞辱,邓绾脸上也挂不住了,禁不住发作道。
“是么?我有什么辱人的么?邓通州不是说‘笑骂随人,好官我当’么?在下不过笑骂而已,不会妨碍邓通州做好官的。”刘庠夹枪带棍的骂了回去。
邓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气得发抖。王安石勃然大怒:“刘庠,你面辱大臣,太放肆了。我要参劾你!”
刘庠满不在乎地一笑,昂首抱拳说道:“悉听尊便。”说罢便扬长而去。
石越第一次亲身体会这些大臣水火不容的感觉,心里不由得有些佩服刘庠这份胆识,但表面却只能不动声色,他故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怒气冲冲的王安石向集英殿走去。
进到集英殿中,只见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正笑呵呵地和几位大臣说话;石越又用目光寻找刘庠,却发现他一脸从容地站在文官行列之中。
众人给皇帝行礼完毕,王安石便厉声奏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赵顼见他脸色不豫,不由怔道:“参政有何事?”
“陛下,臣要弹劾权知开封府刘庠无礼,面辱大臣。”王安石声色俱厉。
赵顼未及答话,刘庠已是主动出列,亢声说道:“陛下,臣也有事上奏,臣要弹劾宁州通判邓绾谀事执政,参知政事王安石青苗法扰民不便!”声气高亢,毫不退让。
眼见一个欢欢喜喜的宴会,就要变成大臣相互攻伐的廷辩,年轻的皇帝心里不痛快到了极点。他沉下脸说道:“刘庠,你不是御史,邓绾是不是谀事执政,不必你来说。”转过来又对王安石说道:“参政先说,刘庠怎么个无礼法?”
王安石便将右长庆门之事说了,邓绾早已出列跪倒,哭道:“请皇上为臣做主。”
刘庠冷眼看着他哭闹,重重哼了一声,骂道:“小人!”
“刘庠,你说什么!” 赵顼不敢相信地看着刘庠。
“臣说邓绾是小人。”刘庠昂然答道。
“看来王安石说你面辱大臣,没有冤枉你呀!” 赵顼气得站了起来,厉声问道。
“回陛下,若是邓绾这种人也配称大臣,臣羞与之为伍!”刘庠硬生生顶了回去,让许多人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称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说说看……他怎么个不配法,你又怎么个配法!” 赵顼怒极反笑,他已认定邓绾是支持新法的能臣,这件事不过是反对派借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气。
“陛下,邓绾上书言事,说什么王安石是伊尹,已是可耻。庆州之役,朝廷重边事,他上书本是言边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陈升之、参政冯京拟让他去边疆,材有所用。邓绾不乐,有人问他想当什么官,他自谓当为馆阁,甚至于想做谏官,因此媚事王安石。臣闻参政王安石轮值,立刻改授其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过两日就会宣布。其乡人笑骂,邓绾竟笑说,笑骂由你,好官我自为之。此无耻之尤也。”
石越此时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中也觉得邓绾实在有点无耻。正想着这事要如何收场,却见翰林学士范镇出列奏道:“陛下,邓绾其人如此无耻,宜贬斥之,不可使列于朝廷。前者,邓绾上书,云青苗法在宁州实行以来,百姓欢欣鼓舞,他说以一州观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观之,知全国皆然。实则青苗法扰民不便,天下咸知,邓绾其人,所言实不可信。请陛下明察,早废青苗法,则国家幸甚。”
他话一说完,殿中哗啦啦跪倒十多人,一起请皇帝废除青苗法。
石越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些人不懂权谋至此,全不知道步步为营。如果全力攻击邓绾,想办法撕开一道口子,只要证据齐全,不怕扳不倒邓绾。打赢这一仗后,再趁着撕开的口子,慢慢攻击不迟。此时把事情扩大到对青苗法的攻击,王安石肯定死保邓绾,这是把向一个大臣的攻击,扩大到对皇帝亲自确立的“变法”这个大方针的攻击,无论是皇帝还是王安石,肯定不会退让,一退让就前功尽弃了。这邓绾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