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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声名鹊起2

这时候她见众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莺声说道:“奴家云儿,给各位员外、官人请安。方才失礼,还请见谅则个。”众人听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荡,饶是桑俞楚生性严厉,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一丝微笑,温声说道:“不必多礼。”他生平从未对歌妓客气说过话,这时说来,语气颇显别扭。

桑充国叫人给楚云儿看了座,楚云儿刚刚谢了罪坐下,柴贵谊便笑道:“久闻碧月轩的云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兼有三绝:琵琶、柳词、书法,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楚云儿朝柴贵谊遥施一礼,却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说道:“这位公子谬赞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弹一曲清平乐,给诸位助助兴,祝主人家身体安康,财源广进;祝各位公子科场得意,平步青云。”她是久经风尘的人了,一眼就看出这里主人和这些年轻人的身份,故此祝愿得十分得体。

唐棣本不太喜欢声色犬马的事情,此时见楚云儿说话十分得体,长得又很可人,也不由凑着兴说道:“可是那‘繁花锦烂’的《清平乐》?”

楚云儿笑了笑,抿着小嘴说道:“是‘金风细细’的《清平乐》……”

李敦敏奇道:“都说云姑娘最喜欢柳永,柳词唱得也最好,为何不唱柳词反唱晏相的长短句?”这“繁花锦烂”是柳永填的,而“金风细细”却是晏殊填的,都是当时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李敦敏有此一问。

楚云儿浅笑道:“柳屯田的词多了些忧郁与悲伤,不合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词自有一种富贵典雅之态,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与各位公子的气质,奴家擅作主张,欲选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这个太平宰相相比,自然也是有夸饰之意的。

众人见她这样说,心里都暗赞这个女孩子心思玲珑,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云儿轻调琴弦,曼声唱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随楚云儿来的两个侍女亦各自拿着乐器伴奏和声,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荡漾着楚云儿动人的歌声,这个屋子里的人们,几乎心神俱醉……这也是石越有生以来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莺歌燕舞。

4

自石越那一日去桑府之后,汴京城便没有再下雪,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虽然这一年的冬天才开始,但是挂在屋檐上的冰棱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两旁的瓦缝里和墙角树根之下,还能看到积雪的痕迹。汴京城也慢慢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石越和唐棣一道被唐甘南和桑俞楚留在了桑宅。久经世故的桑俞楚也敏锐的觉察到石越的不同寻常,对石越刻意的百般笼络。在唐甘南的建议下,在各处里甲、衙门上下打点一番之后,石越以桑家远房亲戚的名义,把户口落在了桑家。

平日里,石越便和唐棣、桑充国住在一起,互相学习,谈些诗辞文章、经义史论之类。石越的国学功底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他与二人交谈会文,信手拈来前人卓见,对于唐棣、桑充国而言,就是发前人所未发的真知灼见。二人对于石越的学问,也就愈发的佩服了。便是李敦敏、柴氏兄弟,也颇愿意来桑府亲近石越。

不过唐棣的本性却是喜欢游玩,石越虽然沉稳好静,但交了唐棣这个朋友,却也免不了要和他出去游玩会友,只有桑充国一门心思闭门苦读,平日里除了和石越谈学问之外,便不太爱出门交游,有时甚至连书房都不太肯离开。这种古代儒生的典型学习方法,让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摇头叹息,不太明白这些人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不过桑充国生性聪悟,石越讲什么,他总是比唐棣更易于领会,且颇能举一反三,石越也非常喜欢和他交谈。

如此日复一日,石越的生活终于慢慢稳定下来。开始的时候,石越还会天天在梦中回忆现代世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梦,也渐渐稀少了。他生活着的世界,却是一日比一日真实。石越也曾和唐棣一起去过他出现的地方探访究竟,但是往返数次,却终于是一无所获,慢慢的石越也就死心,不再去想自己是为什么回到了古代,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去这样的问题了。

这个时候,石越在心里面却有了另一种别扭的感觉——他无法接受长时间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桑家大大小小都把他当成自己家里人一样,甚至连月例银钱都是仿照桑充国的标准给的;而唐甘南更是对他特别亲切,但是做为一个受独立精神影响的现代人,他心里总是有一种希望能够早日自立,真正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的想法。远在和唐甘南、桑俞楚谈论棉布的那一天,他心中就有过这种念头。

石越读过王祯的《农书》、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什么花机、腰机,什么赶、弹、纺,黄道婆以来的纺纱机他至今犹有深刻的印象;此外,还有英国的珍妮纺纱机。如果他能将样图摹画出来,再有能工巧匠试制,也许珍妮纺纱机尚有难度,但是中国元代以后的纺纱技术提前问世,绝不会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

这些技术的问世,应当可以给他带来可观的收入。

但是石越一直迟疑不决,桑家、唐家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他,在这个士大夫重义轻利的时代,要求用技术参股的方式与两家合作,会不会为人所不耻?石越完全没有把握,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和耶元二十一世纪并不相同。

他既然不说,桑俞楚与唐甘南更是绝口不提当日之事。唐棣就更不会花心思去记这些事情了。

5

参加进士考试的举人们,在考前与考后的一段时间内,四处交游,结交同年参加考试的朋友,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他们将来政治人脉的基础。因此唐棣有数不清的聚会要参加,而他总是喜欢拉上石越一起去,和李敦敏等人一起吹嘘自己有一个多么优秀的朋友。

石越总是勉为其难的参加这种聚会,每次宴会,他都要有几首新诗、新词问世,虽然席间的歌妓,因为这个原因,对他也格外的青睐;而且随着宴会的增多,他的“才名”也越来越大,但是他依然不太喜欢这些宴会。

“又是一次无聊的聚会。王安石的青苗法也应当颁行了吧?”石越扶着烂醉如泥的唐棣爬上马车的时候,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暗暗叹了一口气,一面不停的笑着和从身边走过的半醉的举子们说着“告辞”。

“见识了这么多的举子……刚才那个叶祖洽,文章骈四骊六花团锦簇,可是人品却……他连王安石都不认识,却把王安石吹捧成了孔子再生,这倒也罢了,最过份的竟是把吕惠卿说成是颜回……”想起这些,石越不禁有点作呕。这些聚会让石越感到无比的失望,历史书中都说宋代是培养了士大夫气节的时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俺,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颐,以天下为已任的程颢……“这些人都在哪里?为什么我看到的全是一幅文恬武嬉的景象?”一面看了一眼在身边酣睡的唐棣,石越轻声对马车夫吩咐道:“慢点走。”

“唐宋八大家的古文运动,有人甚至说是中国古代的文艺复兴,现在王安石、苏轼、欧阳修都在人世,可是他们影响下的士子却是纵情于声色犬马,有谁曾想过燕云沦于敌手,朝廷要兄事契丹?有谁曾想过黄河改道决堤,许多的百姓困苦不堪……这些寄托着这个时代希望的读书人,关心的却是诗词小调、歌妓舞女,求的是一个美好的前程!”石越越想越愤怒。宋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有唐棣与桑家对他无私的帮助,有楚云儿那动听的宋词,有毫无污染的天空……然而来自千年之后的石越,对于这个世界的走向有着宿命的了解。这一切都将毁于蛮族的洗劫!为时不远。

“是这些人把这个可爱的世界与文明推向了她的末日!”石越不明白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如此激动。“在汉代的时候,仅仅因为汉高祖被匈奴围困在白登,人们就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忍辱负重,最后终于打败自己的敌人,赢得了历史对它的挑战。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是不可能赢得新一轮的挑战了!”

马车缓缓的在汴京的街道上跑过,市井中喧哗的声音不断传入车中,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繁华的夜市!石越向车外扫了一眼,路边一株大树根下的积雪赫然入目,他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大雪天,暗暗叹了口气,忽然脑中一个画面一闪而过,那是自己在戴楼门下咏诗的情景,那一句诗,“终叫河山颜色变!”终叫河山颜色变?自己能有这个能力吗?

石越自失的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一个被错误投放到这个时空的过客罢了。”凭一个人的力量,岂能转动巨大的历史转轮?这个时代人杰辈出,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哪一个又是泛泛之辈?就算是吕惠卿,也是无比聪明的人。想要改变这个时代的命运,自己就不得不去与这些人交手,这算不算是自不量力?石越自嘲的反问道。

“也许我不过就是一个旁观者,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就是冷眼旁观她的灭亡。”石越自言自语。唐棣在梦中喃喃说道:“请——请君、君暂暂上凌烟阁;若——若个书生万、万户侯。”显是还在梦中和别人谈诗。石越微微笑道:“是啊,凌烟阁上,又有几个书生呢?自己归根到底,不过也只是一个书生罢了。”石越忽的又想起大相国寺大雄宝殿释加牟尼那亘古不变的微笑——不知道佛祖能不能给我答案?

正在暗自想着心事,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叫喊:“算命,祖传神算,铁嘴判富贵,一课十文钱,不准不要钱……”石越掀开帘子,向车外觑去,一个算命先生举着幡子从对面走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石越触动心事,连忙对车夫说道:“且停一下。”跳下车来,快步走到算命先生跟前,笑道:“先生,请帮我算一课。”

算命先生立即满脸堆笑,更无半点神仙风范,笑道:“公子是看手相还是测字,定是想算明春的春闱吧?”他看石越的打扮,便道是个书生,要算命决疑,这个时节,多半是为了功名,他这推算本也不算错,可惜碰上石越却差得太远。

石越见他神色,听他言语,心里头已是凉了半截,便不肯再让他算。只道:“我不测字也不看相,你这里有签抽没有?我抽个签,卦金照给。”心道:“我诚心向上天问卦,免得为你所误要紧。”

算命先生忙不迭的点头,道:“有的,有的。”一面恭恭敬敬从行头里捧出一个竹筒来。石越要了一柱香,向天拜了几拜,心里暗祷:“石越今日诚心向上天诸神祷告,我平素不信神不信命,你们把我放到这个世界来,我也不敢怪你们,倘若你们有灵,那么就给我一个指示,告诉我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若是没灵,就随便给个不着边际的答案好了。”他也不管这祷词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说完了,望空拜了几拜,接过竹筒摇了几下,就有一枝签掉到地上。

石越捡起来一看,却是两句诗:“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识得这是屈子《离骚》中的名句,反复轻诵,暗暗思忖道:这真的是上天给我暗示吗?决疑决疑,似乎越决越疑。一时间竟然痴在那里了。

算命先生却以为石越抽了只坏签,连忙涎笑着在旁边劝解道:“天命者可以因人事而改,上天不过是给我们凡人一个警示而已,易经易经,易就是变换,若能尽事功,虽然起初是不好的,也可能变好;若不尽事功,便是上上之签,最终也可能不成……”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石越正没理会处,见他在旁边多嘴,倒也好笑,说道:“多谢你了。”摸了十文钱给他,也不理他在后面千恩万谢的,转身便向马车走去。刚迈开步子,便觉一阵疾风扑面而来, 只听到“吁”的一声,一辆马车堪堪停在他前面,险些把他撞倒。石越惊得直愣愣地站在当地,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他正想看看到底是谁家的马车这么没规矩,那辆马车上绿布车帘早已掀开,一张熟悉的面孔跃入眼帘,竟是碧月轩的歌妓楚云儿。

楚云儿见是石越,也不由怔住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在车上施了一礼,盈盈说道:“石公子别来无恙,奴家有礼了——方才多有得罪,伏乞勿怪。”

石越纵有万千火气,碰上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人也发不出来,何况又是故识,也只得改颜笑道:“无妨。不料今日邂逅姑娘。”

楚云儿显得对石越颇有好感,却又不敢正眼看他,低着头轻声说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不知石公子是否可以赏脸光临碧月轩?”

石越看了自己的马车一眼,他既不愿意放开唐棣不管,又因心事重重,不想马上回桑府,便笑道:“今日在下有所不便,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这旁边就是酒楼,就由在下做东,请姑娘一叙。”

楚云儿心里呯呯直跳,生怕被他拒绝,想自己在风尘中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拒绝自己,也从来不在乎有人拒绝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此时听见石越相邀,脸立时红了,轻声说道:“不敢,公子请。”

二人就在路边的酒楼上要了间雅座——其实便是用屏风隔开的一个个单间,正好临街而坐,从楼上望下来,可以看到潘楼街的夜景,虽然比不上现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灯火通明,另有一种味道。

石越自上楼来,一直有郁郁之色,此刻虽有美人在畔、醇酿在手,然而终究是不能快乐。又想起那签上的两句诗,不禁喃喃自语道:“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对着楚云儿,竟是视而不见,只是一举手一仰脖,便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楚云儿是见惯世情的人儿,见这光景,岂有不知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其实有着满腹的心事。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脸上却装出淡然之色,笑道:“屈大夫这句诗,是说只要是我们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应当九死无悔的去追求,这是屈子的一种志士情怀——为这句诗,的确可以浮一大白的。”当下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石越凝视她半晌,突然击掌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杰。有你这句话,就可做得我石越的朋友。”

“朋友?”楚云儿一阵愕然。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当什么的都有,但是绝无一个人把她当朋友,别说是她,这时候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有过男人当她是朋友的。这个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缓缓点头,认真的说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为什么就做不得朋友?”

楚云儿却有点不能接受,轻声问道:“自古以来,男子为乾,女子为坤,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这五伦之中,朋友一伦却曾未听说可以男女并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说说何为五伦?”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为五伦。”楚云儿抿着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为乾、臣为坤,父为乾、子为坤,夫为乾、妻为坤,兄为乾、弟为坤,若推而及之,那么为什么朋友不可以有阴阳之配呢?”

楚云儿听到他这番谬论,不禁瞠目结舌,只好苦笑着摇摇头。因见他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便说道:“这几日坊间多流传着石公子的长短句,东京城的姐妹们,莫不以争唱石词为荣。不知石公子可否赐一首词给奴家,奴家以后也可以在姐妹面前夸耀。”

石越见楚云儿向他索词,不由勾起了胸中不快,他摇摇头,长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没有注意楚云儿的身份,随口感叹,竟把楚云儿羞得无地自容。她自然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烦的就是诗词歌赋。因为石越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二十多首“词作”流传于汴京,而且每首都可以传之千古,由于他的词风格各异,更让人啧啧称奇,那些书生歌女,都称他“石九变”,可以说词名传遍汴京。所以楚云儿向他索词,本也是平常之举,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恭维。不料竟然就被讥成 “不知亡国恨”了。

若是他人,楚云儿早就出言回讽。偏偏这个石越,她却开不了这个口,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心里只觉得委屈,泪珠儿涌到眼眶里,却又要死死忍住,不让它落下来。这么多年来风尘里承欢作笑,要哭也只是暗里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

石越话一出口,猛的醒悟过来,心里其实就已经后悔了。这时见楚云儿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没了谱,他没什么对付女孩的经验,只好红着脸,一脸歉意的说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发……”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楚云儿更想哭了,可又觉得自己和这个石越也不过两面之缘,因此硬生生强忍住泪水,幽幽说道:“这不干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礼。”

石越见她这样子,不由得更加过意不去,口不择言的说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来是骂那帮书生的,我实在是无心之失,不过总之是我不好……”

楚云儿听他说什么“是骂那帮书生的”,却不知是什么意思,依然只低着头含泪不语。石越愈发着急,红着脸,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无论如何,只是说不出来的笨拙……结果他干脆也就红着脸坐着,两个人真是“相对无言”了。

两个人就这么红着脸干坐着,一个低着头不停的弄着衣角,一个歪着脖子看着窗外。上来伺候的小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个只觉得好笑。

这么坐了十来分钟,楚云儿已知道石越脸薄,可自己又实在难以开口。眼前这个人,比不得别人,自己没来由的就要腼腆几分。正胡思乱想间,见石越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轻轻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温言说道:“楚姑娘,方才我实在是无心之失。这本小册子是我平日没事写的词儿,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给你赔罪吧。今晚我还有朋友醉了酒在车中要照料,就此告辞,改日我再来碧月轩给楚姑娘赔罪。”说完便“噔噔”的逃也似的跑下楼去。

楚云儿怔怔的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轻轻拿起那本小册子,小心翼翼的翻开,见上面的毛笔字写得难看无比,勉强也就像个字而已——不由得扑哧一笑,她书法妙绝,哪里想得到石越才高如此,字迹却如蒙童?又想起石越方才的窘态,自己的委屈,双手捧着那本小册子宝贝似放入怀里,仿佛要连同一片女孩儿的心事一起收好一般。

楚云儿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石越填词;而石越当时也不知道,从这个晚上之后,楚云儿最常唱的词变成了“石词”;而他虽然不再填词,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词作,但是他“石九变”的外号随着歌女的歌声从汴京流传到杭州;从青楼传入了皇宫,便是连年轻的皇帝赵顼,也能唱几句“男儿心似铁,纵死亦千钧”。

6

辞了楚云儿,扶着唐棣回到桑宅之后,石越在黑暗中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如果没有发生变故,他又能耐住寂寞的话,他本来应当成为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他在历史方面的才华无庸置疑。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他来到了近千年以前的时空,如果说他还有人生的话,他也决定重新选择。

现在的他,生存已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生存?!

“也许我没有本事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扭转历史的转轮,没有本事凭一个人的力量去拯救这个世界、这个文明,但是既然我来了,我就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我的印记!”石越决心要接受一种挑战。上天既然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就一定要还给上天一个“惊喜”!

“反正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无所谓。”石越对自己说,“别说是再死一次,就算应了那个签,死九次我也不后悔。”

“无论在哪个时空,我都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石越并没有意识到,他“想做的事情”,也许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天色微白的时候,石越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做大事业的人,绝不应当求田问舍。

7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聚在一起准备吃饭的时候,石越对唐甘南、桑俞楚说道:“二叔、伯父,晚辈有一件事想与二位商量。”

唐甘南眯着小眼睛笑道:“贤侄且说无妨。”

石越沉吟一会,微笑道:“前些天曾与二位长辈说过木棉与棉布,侄儿不才,于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话,我或者可以让棉布制成的工艺变得相当的简单易行。”

唐甘南嘻笑道:“我素来相信贤侄的本事。不过民以食为天,先吃饭,吃过饭再谈不迟。”

桑俞楚也笑道:“贤侄连这些方面都有涉猎,真是奇才。你二叔说得不错,吃过饭,我们再详谈此事。”

唐棣却耐不住好奇,急道:“饭是天天吃的,不如先说了再吃饭也不迟。”桑充国也点头称是。桑梓儿却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石越。桑家并不把石越当外人看待,因此桑夫人与桑梓儿,都不回避。桑梓儿更是整日“大哥”、“大哥”地叫个不停。

石越淡淡一笑,道:“还是二叔和伯父说得是,这事且不急,棉花谷雨下种,大暑立秋摘实,也不是说差等立办的事情,先吃饭吧。”

唐甘南一本正经的说道:“毅夫你知道什么,子明侄儿不是池中之物,他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若是听他说事却不去吃饭,只怕你饿死了他的本事也没有露出一半来。”一句话把众人说得都笑了。

但是毕竟心里有事,一顿饭众人三口做两口吃完,早有仆人把茶端上来。众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望着石越。

石越要了文房四宝,方说道:“这木棉本来不是中土之物,今日种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岭南、松江一带,中原很少见。而且一般也不用来纺纱织布,主要不过用来放在被子里面,衣服里面,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儿的看法,这棉花的用处,主要还在于纺纱织布。其比之桑蚕,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比之苎麻,免缉绩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

接着石越便将王祯《农书》中记载的木棉的种植方法,以及黄道婆的搅车、椎弓、三锭脚踏纺车等物,《天工开物》中记载的花机、腰机等等,细细讲来,说不明白的,他就随手折断一根筷子,沾了墨水在纸上画出形状。虽然画工粗糙,却也能略具其形。这样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那唐棣等人倒还罢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却是深明其中关键的,此时听石越一一说来,两人听得又惊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财富送到了自己手上。

说完之后,石越生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说道:“这些东西有些小侄也是凭空想像而来,因此还须找一些有经验的纺户、木匠,让他们依着这图纸试制,反复试验,方能成功。若仅依我这图纸而作,只怕只是纸上谈兵,误了大事。”

桑俞楚捋着胡须,乐呵呵的笑道:“贤侄不必过于谦逊。凭贤侄这个想法,已是巧夺天工了。便有一点点不当,也能解决。你方才说的确实是老成之言,这个冬季我们就可以找人试制你所说的机械,明年开春,我们再安排人往松江一带收购棉花,招收纺户。”

石越见他这样安排还算妥当,又说道:“据说这些法子,崖洲夷人女子早就会了,如果有什么差池,可以着人去那里花重金买几个夷人女子来,两相补益,可保万无一失。”

“我们这就安排人去办。”

石越点点头,又笑道:“小侄另外还想到一种机械,但只是粗具模型,改日我画成图纸与说明,二位伯父可以找人去试制一下。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他说的却是珍妮纺纱机。

唐甘南和桑俞楚对他的能耐已是十分的相信,当下连忙点头答应。

石越喝了一口茶,见梓儿托着腮出神的望着他,不由冲她向微微一笑。他似乎是在下棋一般,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决定了如何布局,暂时便可以落子如飞了。与唐甘南、桑俞楚说了织布机的事情后,他转过身来,又对唐棣和桑充国说道:“毅夫、长卿,你们可先去书房,等下我还有事情希望你们帮我。”

二人一向敬服他,见他吩咐,答应一声,便起身而去。梓儿忽然仰着头问道:“石大哥,我有什么能帮你吗?”石越笑道:“当然能,这样吧,你也先去你哥哥书房等我,好吗?”梓儿脆脆地应了一声,兴高采烈的走了出去。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时见他支开三人,便眯着眼睛笑道:“贤侄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石越淡淡说道:“不过我听说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这些东西,所请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则流传出去,钱就赚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顾一笑,说道:“那是自然。贤侄所虑甚是。”

石越见他们早已想到这件事,便不再说什么,起身告退。走到大门口,忽听唐甘南唤道:“贤侄且慢走。”

石越停止脚步,回转身来,问道:“二叔还有何吩咐?”

唐甘南注视他一会,忽然一笑,道:“贤侄不是池中之物,蒙你不弃叫我们一声二叔、伯父,如果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们两家的,只管开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着点了点头。

石越闻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尽管放心,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也断不至于把你们当外人。”说罢长揖到地,便往桑充国的书房走去。桑、唐二人自在那里商议怎么样请纺户、工匠,怎么安排作坊等事。

8

石越到了书房,见桑充国、唐棣、桑梓儿都坐在那里等候。他微微一笑,径直走到桑充国书桌旁边,找出一本《论语》,随手翻得几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三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静静等待。

好一会,石越忽然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桑梓儿柔声问道:“石大哥,什么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论语》,朝着三人亮了一亮,笑道:“自本朝赵普赵相公号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以来,《论语》便深受士子的重视,现在流传的注释却是汉代何晏的《集解》,网罗的是汉儒旧义,只怕离孔子之道相差甚远,而皇侃《义疏》更有太多谬误。在下不才,对《论语》却颇有涉猎,自以为理解颇近于孔圣的本意,我想写一本《论语正义》刊行于世,岂非美事一桩?”

这一番话说出来,桑梓儿不知道厉害倒也罢了,桑充国与唐棣却是面面相觑。二人都是读书人,知道读通一经,至少需要五年,但若要精通一经,却可能要一辈子。想要著书立作,写《论语正义》,没有几十年的经学功底,广泛涉猎经史子集,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们见石越不过二十多岁,居然说出这种大话,怎能不惊?诗词写得好,那只是才气,可是写《论语正义》需要的,就是学问了。

石越看二人神态,便已知他们心中所想。他也不多说,只继续说道:“只是我的书法是毅夫、长卿都知道的,所以我需要你们帮助,一来这字还得你们来写,我以口授为主;二来字句有不够雅训处,或者我记忆有误的地方,还要二位帮我纠正过来才好。却不知道毅夫、长卿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二人虽然心中将信将疑,却也认为石越高深莫测,既然他开口求助,自是满口答应。唐棣知道这件事工程巨大,想了一会,又说道:“仅凭我们二人,人手可能不够,我把陈元凤、李敦敏和柴氏兄弟请来帮忙,集六人之力,可能更加容易一点,子明以为如何?”

石越思忖一会,笑道:“便是这个主意。我的这部《正义》,体例和前人略有不同,而且可能要写上一二十万言,我又想一个月内完成底稿,多几个人也好办事些。只是他们若不愿意来,毅夫你也不要强求。”

唐棣和桑充国听他说“一二十万言”,几乎吓了一跳,又听他说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底稿,更觉匪夷所思。桑充国叹道:“愚弟本来不信有生而知之者,今见子明兄,才相信古人不曾骗我。”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心里暗叫一声“惭愧”,想到自己无所顾忌的欺世盗名,实在谈不上什么正人君子,而且还要欺骗这些相信自己的人,更是过意不去。然而自己要做的事情过于艰巨,不能不借助自己千年之后所学到的知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正失神间,却听桑梓儿撒着娇说道:“石大哥,那我帮你做些什么呀?”

石越本来没有想过给这位大小姐什么差使,但是既然已经答应她了,也不好反悔,灵机一动,笑道:“有件大事要妹子帮我做。”

梓儿一听有大事要她做,高兴的问道:“是什么事?快说,我一定帮你。”惹得唐棣和桑充国都不禁莞尔。

石越笑道:“你帮我想一个《论语正义》的封皮出来,要古朴典雅,合乎这本书的身份,如何?”

桑梓儿见不过要她设计个封皮,心里老大不乐意,嘟着嘴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呀。”

石越连哄带骗的笑道:“妹子可别小看这封皮,要做到别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古朴,是很难的事情,你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而且这一本书的封皮就如同书的脸面和衣着,也是很重要的。”

桑梓儿低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石越说得有理,这才破颜笑道:“也是。石大哥你放心,我做的这个封面,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计议已定,众人便开始分头行事。唐棣去请诸人,除陈元凤推脱自己学术不精,要安心读书备考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来,桑充国便禀告了父亲,收拾几间厢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里住了。

9

从十月二十六日开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由石越口述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国分班纂录,最后统由柴氏兄弟撰写定稿,六人忙了个马不停蹄。终于在计划的时间里,将一部《论证正义》的初稿写出来。石越因为过份耗费心智,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这部《论语正义》是以后世钱穆《论语新解》、程树德《论语集释》为基础,由石越回忆写出。整部书虽然杂取二家释义为主,却也颇有一些石越自己的理解与解释,同时石越对钱穆的许多现代思想也做了更委婉的处置,因此公平的说,这部书同时也是石越本人智慧的体现。当时朱熹尚未出生,这部《论语正义》因为以钱、程二家学说为本,所以自然也网罗了朱熹以降许多学者的卓见,在当时来说,完全称得上是极具创见的学术著作。

这部书在写前面一半时,唐棣等人还偶尔会问难辩疑,到了后半部,石越越说越熟,五人几乎已经把他当成生而知之的圣人转世了。

石版《论语正义》全篇洋洋二十余万言,是以类似于朱子语录的白话写成,体例仿照钱书,先是集解释义,然后阐叙论语大义。其书最为独特之处,就是石越在这部书里采用了一整套标点符号!

石越又与桑充国一起撰写了两个前言,一篇介绍全书的体例与作者的用心,一篇则是倡议采用标点符号,并且详细解释各种标点符号的用法。虽然古代的“者也”之类的语气助词实际上有标点符号的作用,而且也有简单的标点符号——但是应用并不广泛,甚至还受到一些读书人的抵制。所以断句不一引发的歧义,始终存在,便是这部《论语正义》里,石越对某些话的断句在其后甚至引发了士林大辩论,较著名的例子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代断句,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石越用钱穆的断法,读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整句话的意义顿时截然相反!凭借着《论语正义》巨大的学术声誉,以及类似辩论带来的震撼性影响,标点符号后来很快得到官方的认可并风行于世。

这部书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带作用,那就是石越完全确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中的地位。

对于这部书,还有一个戏剧性的说法。

在《论语正义》尚未正式定稿的时候,这部书的名声就已经悄悄传开了。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举子们的应酬聚会当中,引得举子们打听相问,唯一知道内情的陈元凤用揶揄的口气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帮助石越撰写《论语正义》,欲取代何氏《集解》为天下士子必读之书。”

这个传闻于是便在京师悄悄的流传开了。

众举子对于这几人如此“不务正业”都表示不解,虽然知道石越的才气,但是听说他二十多岁就想著书立作,还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六人闭门写《论语正义》成为熙宁二年十一月份时举子们酒席间的一个笑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个更大的笑话。只有极少数人谨慎的相信石越或者真有过人的才华。

这件事的真伪已不可知,因为事后没有人承认他们曾经嘲笑过《论语正义》。

当时唐棣等人完全沉迷编撰之中,他们知道自己凭借着参加了这本书的创作,就已经足够名留青史了——这种荣誉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奖赏。桑俞楚和唐甘南一方面筹备着棉纺设备的制作,一方面干脆斥资购下一间雕版印刷作坊,只等全书定稿,就立刻刊印发行。

但在底稿草就之后,石越却迟迟不肯定稿。

这部《论语正义》里,借着对孔子及其门人语录的解释,不仅仅第一次清晰的提出了“民本主义”的概念,而且还提出了“实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并且石越还强调了“逻辑学”[7]的意义。对于政治体制,石越无比清楚的提出了权力制衡以及天子以下人人平等;借助对管子的议论,更提出了文化沙文主义,指出“仁”最大的目标便是让四夷同沐德化,接受华夏的思想与文化;并且数次强调国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报负,应当是让所有的民众全部过上平等而富实的生活!他在书中强调孔子认为民众有受教育的权利与义务,认为让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礼义,这是孔子毕生追求的目标之一……

可以说,虽然恪于《论语》这本书的内容,石越所表达的有限,但是对现代的政治思想,他几乎都有或含蓄或清楚的表达,甚至还暗示了天子的设立,是用来为天下万民服务的,而不是用来统治天下万民的。

这部书的内容,一方面迎合了当时士大夫以天下为已任,与皇帝共治天下,强调个人的道德气节修养,强调华夷之辨这样的学术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却也提出了许多的新概念,并且格外的重视了民众的地位与作用。虽然这是孟子早就提到过的,而当时自王安石以下——特别是以王安石为代表的“经术派”,对孟子都非常的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子自喻,但是毕竟石越的提法更加的清晰,因此也格外的显眼。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丧,石越更是提出“贵在心哀,而不在于形式”这样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讨论。

凭着谨慎的个性,石越在他不能准确判断形势之前,并不敢轻易抛出这部书来。他需要这部书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声誉,而不是巨大的争议。新的思想只能慢慢的提出来,首先必须要让士大夫中的杰出之辈能够接受,这是石越的一个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请了十几个老先生来专门审查这部书中是否有犯忌触讳之处,然后自己和唐棣等人反复讨论,希望可以把握一下当时代的人对一些事情能够接受的感情底线,最后终于还是做了一次修改,将如三年之丧之类的内容中关于批判的部分删掉。

唐棣等人对石越如此持重几乎是不能理解,他们生活在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下,宋仁宗以来对士大夫格外的优容,而王安石变法引发的政治斗争刚刚开始,并没有波及到他们这些尚未入仕的儒生身上来,所以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这么小心。李敦敏夸张的说:“此书一出,从此天下学《论语》者案上必置一本《论语正义》,而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故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正义》。”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将享有的巨大声望,虽然这部书是石越的作品,但是他们也很自豪自己能为这本书的出版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只有唐甘南和桑俞楚暗暗叹服石越的老成稳重。二人对石越也因此更加信任,凭借着他们二人半生的阅历,他们绝对相信这个石越能够把他们唐、桑两家带到一个从所未有的高度。商人的本质是投资与回报,初步排除他们有可能陷入谋反的阴谋中这一可能之后,他们已经决定做一次政治投资,从此让他们两家摆脱贾人的名声,从他们的下一代开始,桑唐两家将成为名宦之族、书香世家。唐甘南给唐棣父亲的信中说道:“我们唐家现在有一个百年难遇的机遇,借助这个人,不仅仅毅夫侄儿可以轻易当大官,便我们二人,得个朝廷的封赐,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这笔生意,断无不做之理……”

基于这种判断,桑、唐两家对石越的支持不遗余力。当时的工商业相当繁荣,身家亿万的商人也并不罕见,桑、唐两家在商人之中只能算是中等,但是其财力也已相当可观。

熙宁二年十二月中旬,全套的棉纺技术设备基本上已经试制成功,同时,石越开始对《论语正义》定稿。每议定一卷,雕版工人立即开工雕刻,桑俞楚和唐甘南为了让这套书有最好的印刷效果,完全不计工本,除了原有雕版印刷坊内的工人外,还特意请来了汴京最好的数十名工人,刻板、纸张都是上上之选。但尽管如此,要刻出二十余万字的书版来,也非易事。一个字不小心刻错,整版就要重来,书版堆满了印书坊的十多个房子,上百个工人夜以继日的工作,到十二月结束的时候,一部《论语正义》不过刻完了四分之一!

石越对于这种进度十分的困惑。

他向工人们询问:“我听说有一个叫毕升的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无论成本还是排版的速度都要比雕版要来得好,为什么你们还用雕版呢?”

工人们却茫然不知毕升为何人。只告诉他,现在的确有人用泥活字印刷术,但是主要在杭州一带,并不普遍,汴京较少采用。因为活字印刷质量不如雕版,泥活字又不能使用太多次,于效率上的改善也并不显著,成本降低也很少。

石越默默听着。他当然知道此时肯定有活字印刷术存在于世,要知道记载这件事的沈括正当壮年,如果他没有看到,也不至于乱写,何况这也不是乱写可以写出来的。他寻思着:“活字印刷术肯定要比雕版印刷术要强,至少适用于大规模的生产。但是谷登堡印刷机和铸字机却不是一下子可以造出来的,况且用于金属活字的油脂性油墨也是个难题。如果用王祯发明的木活字印刷术,采用转轮排字架,再加以更现代的生产流程进行管理,效率一定可以提高很多倍,以后再慢慢向铅锡合金活字发展也不迟。”

因为这些日子唐甘南主要把精力放在那些棉纺机械之上,石越便去找桑俞楚商议,让他收购一家活字印刷坊,改进印刷术。桑俞楚立时便答应了,他虽然知道活字印书坊利润并不高——它在硬件成本上低于雕版印刷,但是在软件成本上,因为雕版工人不需要识字,而活字工人却需要识字,活字印刷的成本就要高得多——但这件事已经不能纯粹从生意的角度来看,因为是石越看中的事情,也许利润超出想像也说不定的。

桑俞楚是做事有效率的人,在除夕之前,他用五百贯钱买下了一家活字印刷坊,改了个招牌叫“桑氏印书坊”。

10

虽然石越很希望能够在春节里和印刷工人们探讨一下木活字印刷技术以及新式的生产流程细节的可行性,但是他毕竟无法阻止人们希望过一个轻松愉快的新年这样朴实的愿望,而他自己,也很希望领略一下十一世纪宋代春节的气氛。可是石越同时也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紧迫感,相对于他想要做的事情来说,他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虽然石越来到了这个时代,但是他依然和这个时代不太相融,因为这个世界普遍的作风是相当的优雅,而他则显得急促了一些,这是无可奈何的矛盾……

除夕的那一天,石越惊讶的发现鞭炮在当时的工艺水平并不逊于自己的时代。他倚门望着那“噼里叭啦”作响的鞭炮,突然有点讽刺的想道:“这个东西也许是这个时代里我最熟悉的事物了……一零六九年算是结束了,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我似乎已经慢慢溶入了这个社会,看来我的适应能力还真是惊人呀。如果换了意志脆弱的人,只怕早就死掉了吧?”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嘴角就不自觉的露出了自嘲式的冷笑。

他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个人在远远的望着他,看着他那寂寥的神态,那倔犟的冷笑,那掩抑不住光芒却又似乎无比倦怠的眼神……桑梓儿知道以她的身份是不可以和男性走得太近的,虽然自己家里并没有那种清规,但是有一种约束是无形的。眼底里的这个人自己称为“石大哥”,但既便是和桑充国这个亲生的哥哥在一起,也应当恪守着一定的礼仪规范。

这个石越哥哥为什么显得那么寂寥,显得那么倦怠,神态却有几分不屈的感觉,似乎他在和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战斗一样,不知道有几分胜算,却倔犟的战斗不止。桑梓儿知道自己始终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子,那些东西是她理解不了的。但是这并不妨碍着她体惜这个石越哥哥。

在大厅里面,桑家的男人们和唐棣、柴氏兄弟、李敦敏一起忙碌着,那些祭祠祖先的供品自然是不能让外人碰的,不是姓桑的人很有分寸的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做。大宅里忙碌的人们浑身透着喜悦的心情,感染了整座桑宅。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心情与眼前的气氛不太相符,石越回过神来,也开始去帮忙,要把整座宅院清洁一新,还真不是几个佣人就可以做到的。但是员外公子们其实也并不真的动手,他们只是发号施令——石越却并没有很自觉的意识到这种特权,他竟然笨手笨脚的去帮助佣人做事,结果惹出一堆笑话。一方面唐棣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居然不介意做体力活和脏活的读书人;一方面那些佣人也根本没办法理解,以至于似乎是被他的行为给惊呆了。而石越又显然不像是个做惯了家务活的人,仆人一个人背着一张大的八仙桌毫不困难,而石越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做这种事情,结果是背着一张桌子在原地团团乱转,分不清东南西北,引得唐棣等人笑得打跌。

桑梓儿也忍不住扑嗤一笑,那点点不开心的情绪随着这一笑飞到了九霄云外。

也许是因为石越的这种行为让大家觉得很开心,唐棣首先便忍不住捋起袖子加入进来,接着桑充国、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跟着下水,不过这几位却始终有点拘谨,顶多只帮着搬搬花瓶之类的小玩意,实在比不上唐棣和石越,什么重活都抢着做。

熙宁二年的除夕最终在桑府诸人的劳动中度过,石越尽情的享受着劳动的快乐,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自一个千年之后的世界,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向这个世界的命运挑战,改变历史的进程,这一天他的目标就是把桑府打扫得干干净净,为了过一个快快乐乐的新年做好准备。

[1].《东京梦华录》记载,汴京新城(即外城),每百步设马面战棚。《梦溪笔谈》记载,其作用是用于城防,可以防止敌人攻到城下。

[2].参加省试的名额。

[3].宋代解试一般有七八九三个月举行,故称秋试。省试一般在元月至三月举行,称春闱。殿试一般在三月举行。

[4].即周敦颐、邵雍。二人都是宋代名儒,道学家,精通太极、易经之说。

[5].此本《词苑丛谈》。《词综》、《御选历代诗馀》为“红楼十二春寒侧”。

[6].唐代工商不得入仕,至宋代,宋太宗淳化三年诏书:“工商杂类”不得应举,另一方面又说“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于是此禁实际上废除。终宋一朝,并不歧视工商参加科考。如本书重要人物冯京就是商人之子,他参加科举连中三元(解元、省元、状元),官至参知政事、枢密使。

[7].这是石越故意使用的西方名词,目的是为了减少“名家”这个名词带来的不利影响。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并不认可名家,甚至鄙薄名家。 e/gDkYhb/kCvs8XRqZSHdYlz2Z615C+U+7T17D3tVHEBrxZKXuwNvwoJt8aaFS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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